“皇上,如果臣妾說柳玉菡不是臣妾殺的,你信嗎?”我忍不住說道。
他手一揮,似乎不願提起這個話題:“好了,別說了,你也懷孕七個月了,好好保重身體吧,後宮的事情,能放手就放手吧。”
我看著他慢慢遠去的背影,心中一片漠然。
看來他是警告我動薇夫人的事情。
雖然在後宮立了威,但是光這一點是不行的,我決定有一些心計。
我從來不願意用那些詭計來獲得愛,因為覺得這是汙了愛這個字眼。
但是,現在我已經無愛,隻是想要權力,也就不必擔心良心不安了。
澹台謹多疑且迷信,既然薇夫人可以口含玉而生,我懷的孩子末必不能在這上麵作作文章。
我讓輕塵秘密尋訪一個懂得天文地理,星相占不的異人,秘密策劃一場我的孩子要出生時的異象。
而在宮中,首先要改變澹台謹對拓兒的印象。
宮人們撥弄著暖爐火炭,偶爾發出幾下“呲呲”聲,反襯得大殿愈加靜謐,窗外落雪之聲清晰可聞。,我的身體日漸笨重,不便行走,便立在窗前看雪。
雪花自萬丈高空灑下。大雪越下越多,越積越厚,似乎連聲音也被淹沒下去,時光悠然而過。
宮人們報拓兒來到,我亦沒有回頭。
拓兒請了安,立在我的身側,穿著狐裘,歎道:“秋季大澇,冬季大雪,百姓們真是可憐!父皇這些年來,隻忙著在異域大揚兵威,向來犯者顯示國力,卻顧不了這些勞勞眾生。前年外國來朝,也是冬天,父皇命人在皇城所有的樹上紮著昂貴而豔麗的絲綢綾錦,又作酒池肉林,來招待各國使者,誇耀項國富貴。可是,僅僅一壁之隔,就有貧民因饑寒倒斃在路上……”
我不答,想起皇上背後對拓兒的評價,說拓兒一點也不象他,性格說得好聽一點,是仁恕寬厚,說得難聽一點,就是懦弱無剛,也沒有什麽治世才能。而這半年多來,他一直在誇薇夫人的兒子很象自己,雄壯高傲,氣概非凡,雖然他才一歲半,也看不出雄壯到哪裏。
拓兒接著說道:“孩兒已經命人去城中設了粥廠,希望能夠幫貧苦百姓度過這個寒冷的冬天。”
我微微點了點頭,心下不禁歎息。拓兒,他確實沒有治國的才能,這次暴雪,關內關外都受災非淺,戍邊的三十萬大軍,倉促間,連寒衣都還未備好,糧草也奇缺,但拓兒完全沒有想到這一點。
昨天夜裏,我已經讓李飛度以太子的名義將北軍的兩千萬錢拿去給邊塞守軍速置寒衣、購買糧食和牛羊肉。
邊關不備,那是國家的大患,守軍們如果發生凍餓饑餒,輕則逃離,重則暴亂,皇上一定會震怒,並遷過於拓兒。
可是拓兒,他隻想到了皇城裏的粥廠。他也隻能想到這些,我那善良而短視的兒子,他真的不具備做大項天子的資格。
但是,他是我的兒子呀。
我撫著他的發道:“孩子,眼光要放遠知道嗎?要做一些你父皇喜歡的事情,比如關心軍事……”
他不滿地說:“百姓才是根基啊!”
我不願再多說,因為我知道拓兒的善良是遺傳自我。
但願我在一日,能保得他富貴平安一日。
“母後,你不打算拿一點妝奩錢出來賑濟貧民嗎?”拓兒調皮地擠擠眼睛。
我笑了,伸手出去,輕柔地摸了一摸他烏黑亮澤的發髻。
“好,我今年食邑的收成,半數都給你。”我慷慨地說。自從登上皇後之位,我封食萬戶,每年有近百萬斤糧食和百萬錢的租賦可以收取。
“多謝母後。”拓兒大喜過望
“母親!”拓兒忽然換了一個更親切也令我覺得更心酸的稱呼,“帝王家實在是太可怕了!宮裏到處都充斥著陰謀詭計、造謠陷害、秘事和凶殺,皇位,真的那麽吸引人嗎?”
“傻孩子!”我的眼睛有一點溫熱,拓兒,他那麽天真。
拓兒站了起來,往門外走了幾步,掀開簾子,立在大雪之中,俯看著低處的長安民居,長歎一聲道:“母親,你看那平民小戶,雖然貧苦些,卻父子相得、夫妻恩愛,融融泄泄,令人羨慕。母親,你雖然貴為皇後,卻享受不到夫妻相聚的歡樂,父皇一個接一個地換女人,這十多年來,他幾乎把你忘記了,想起來的時候,也不過當你是個管家婆罷了。==怡紅院文學網(
父親從前那樣喜歡我,現在卻成年累月地不肯見我,即使見到了,也無非談論一些國事、奏章,或者責備我的過失,感覺不到一絲親情。我已經十四歲了,卻仍然活得心驚膽戰,小心翼翼。母親,這樣的生活,即使衣食無憂,又有何意義?”
我也站起身來,走到門前,沉聲道:“拓兒休得胡說。你懂得什麽?天下蒼生,各有其苦,這是上天定好了的。你不願為天家兒女,難道願意做人家的奴才嗎?那種對人對尊嚴對生命的藐視和踐踏、汙辱和欺侮,你哪裏嚐過?
即使做了二千石,做了諸侯王,仍然戰戰兢兢,見了帝王要三叩九拜,見了禦史要謹小慎微,否則富貴難保,性命可憂!趙王劉彭祖,地位不可謂不高,身份不可謂不貴重,但天子一怒,他便家破人亡!你父親手裏用過的丞相們,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身份,卻有幾個能善終?長孫氏、辛氏、肖氏,這些丞相,不是被幽囚而死,就是被當街腰斬!高官顯宦尚且如此,何況升鬥小民?又要憂生計,又要養妻子,前有酷吏,後有兵役徭稅,每天都活得心驚肉跳,有何喜樂可言!”
拓兒被我說得目瞪口呆,大朵雪花墜落在他銀灰色的狐裘上,北風卷地而來。良久,他才向著北風狂喊了一聲:“可是,我不願做太子,我隻想做一個能閉門清靜讀書的士人啊,連這點願望都實現不了嗎?”
“拓兒!”我厲聲斷喝,“天下之大,容不下你的一張書桌!你生來是項國的太子,即使現在想逃位,也無處可去!你以為你放棄了皇位,他們就能放過你了嗎?不行的,拓兒,放棄了皇位的同時,也就是放棄了你和你母親姐妹的性命!上天沒給你選擇的機會,拓兒!”
拓兒淚流滿麵,北風將他的眼淚凍凝在他的腮邊。
“皇位到手,你才能登高一呼,肆誌於天下,到那時候,你才能真正得到安全和自由。”我的聲音轉向平和,“母親在後宮沉浮十幾年,才領會到這一點,成則諸侯敗則為寇,——拓兒,你沒有退路。”
拓兒扭過頭去,不肯擦拭掉臉上的淚水,也不願回答我的話。
“上天注定了你必須勞心累神,你隻能承擔你的命運。”我向前邁了一步,走進大雪裏,緊緊握住拓兒的手臂。
“母親,我知道了!”他回答的聲音很小,須彌便被吹散在風雪之中。
皇上病了,他服用術士孫卿調製的丹藥,目赤心跳,在**睡了整整三天,才有點好轉。
孫卿,當天就被皇上斬首,首級懸在玄武門示眾。
我命拓兒日日請安探望,我亦親侍湯水。
聽說生病的人最脆弱,也容易被親情感動。
那天上午拓兒看過皇上出來,就到我的淑華殿裏來了。
拓兒雖然怕他父親,卻總是父子情深,伏在我懷中,哽咽著說道:“父皇年紀高了,還吃這些丹藥,隻怕終於受害。”
他從皇上那裏出來不過一頓飯功夫,不知道為什麽,皇上忽然命太監朱訟來,叫太子重去見他。
拓兒趕忙擦了眼淚,臉含微笑離去。
下午,朱訟就被掖庭令抓了起來,在刑市五馬分屍,罪名是誣蔑太子、擾亂宮室、欲謀不軌。
他的屍體被分成血淋淋的幾塊,扔在刑市一角,幾天後便臭成了爛泥,連他的家人也不敢前去收屍。
我的手下秘密告訴我,那一天朱訟傳諭回去,在病榻前偷偷向皇上耳語,說道:“太子聽說皇上病重不起,麵有喜色,和皇後正彈冠相慶呢。”
皇上聽罷,嘿然無語,隻命人拿一隻越繡萬金的靠枕過來,不用人扶,自己勉強斜靠在**。
片刻後,拓兒到了,皇上雖然病著,眼睛視物模糊,心裏還明白,吩咐道:“拓兒,你過來。”
拓兒便俯身在榻邊,半跪下來,微笑著問道:“父皇,何事?”
皇上仔細地看了拓兒的臉色,發現他雖然麵含笑容,但眼睛紅腫,腮邊還有幾條縱橫的淚跡,便問道:“你和你母親說了什麽?”
拓兒心下詫異,但還是如實相告,答道:“回稟父皇,孩兒不謹,在背後和母親說,父皇這些年來,一直好求仙問道,信了那些專用障眼術騙人的方士。別的還罷了,這丸藥豈是隨便服用的?裏麵紅鉛白汞,都是毒物。如果仍然執迷,隻怕將來反被這些妄求富貴的術士所害。”
“那你哭什麽?”皇上心下頓時釋然,伸手拭去拓兒睫毛上一顆未幹的淚珠。
拓兒經了這一愛撫,禁不住痛哭起來:“孩兒想,父皇若有個閃失,孩兒情何以堪?孩兒想起從小父皇攜我射獵讀書,教我育我,愛我重我,兒臣……兒臣……粉身碎骨……也難以回報父恩君恩於萬一……”
皇上也不禁垂淚,良久,才拍著拓兒的肩膀,點頭道:“你放心。”
他的話音深沉而飽含深意,心思淺顯的拓兒琢磨不透。我卻知道,他要拓兒放心,皇嗣絕不會有所廢立,拓兒的太子之位,穩穩當當,沒有後憂。
拓兒退出之後,皇上便厲聲喝問:“朱訟何在?”
朱訟應聲道:“奴才在!”
“來人,將這狗奴才綁了,叫掖庭令問他不敬不忠、構諂太子、擾亂宮室之罪,五馬分屍,懸首示眾!”
朱訟當場嚇暈了過去,被侍衛們拖著離開了後宮。
而我亦知道,這個朱訟,是溫采薇的人。
自此以後,再無人敢陷害拓兒。
轉眼已經是正是牡丹當季之時,因皇宮內素來盛培牡丹,諸如楊妃醉色、玉簪白、灑金桃紅、煙絨紫、禦衣黃等等,各色品種多得琳琅滿目。小太監們忙進忙出,在殿門口搬運著寬口花盆,待數百盆牡丹落好,幾乎將內庭前簇成一片花海。
我坐在內殿榻上,臨窗迎風撫弄著鬢間散發,瞧了半日牡丹,方才喚來小蝶吩咐道:“剛才瞧著那邊,有兩盆瓔珞寶珠開得恨好,讓人搬到內殿放著,嫣兒最喜歡那顏色。”
“是,知道了。”小蝶笑吟吟答應下,吩咐小太監出去,折身回來翻弄著海缸裏的香櫞,回頭笑道:“今年的花開得可真好!”
嗬,不止花開得好,我也要讓個孩子生得好。
因為懷胎是十月生產,而這個孩子則需要早兩個月生產,以便按照正常時日出生,所以我早讓步輕塵準備了催產的藥,在八月初的時候便要生產。
隻是可憐了這個孩子,因為早產的孩子身體不免要弱一些,希望上天保佑他順利地來到這個人世間。
而那個相士也早已經算準了夏訊一至,皇城南郊的清河必然漲水,我早已經命人預先埋好石牌在水中,上刻:紫微星降,天下太平。八個大字,隻待漲水時浮出水麵而已。
一切都已經準備就緒,我算著日子,今晚便是生產的時候。
我想對於這個孩子浩不是沒有疑心的,但是幾次他要見我,我都避而不見,為的就是怕惹人非議,給他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步輕塵拿著一碗烏黑的藥,眉頭緊皺:“娘娘,你可想好了,這對身體有損的!”
我淡淡地說:“辛夫人當時製造出十四月生產的假象,還不是被皇帝識破?既然如此我們難道還要十二月才生產,不必多說了,十月懷胎時間已到,自然是瓜熟蒂落。”
說完,我緩緩地喝下那碗催產的藥,然後命輕塵告訴顏熾注意漲水時的異象。
一柱香後,腹部猛然一陣抽痛,幾乎讓我差點倒下。
小蝶急忙扶著我躺好,命人去回稟澹台謹。
此時的淑華殿已經炸開鍋,宮人們的忙碌自不用說,太醫們也是風風火火趕來,再加上聞訊而來的嬪妃,更是熱鬧的不可開交。
“你們——,都在外麵等著。”是澹台謹的聲音,我鬆了口氣,開始用力。
“皇上,產房血光不吉……”門口嬤嬤嚇得不輕,話未說完便被皇帝一聲斷喝,趕忙緊緊閉上嘴,畏畏縮縮讓宮人散開路來。
澹台謹急急在床邊坐下,將我的手死死握在掌心,見我臉色蒼白、滿頭汗水,一頭青絲淩亂潮濕的散開,不由痛聲問道:“朕聽說你動了胎氣,到底是怎麽回事?前幾日不都是好好的,無緣無故,怎麽突然出這樣的事?”
“皇上……”小蝶不敢大聲哭出來,哽咽泣道:“娘娘從去年生病,一直就身子不大好,時常都是三病兩痛的,隻是不讓奴婢們說出來……後來又關到冷宮,受了一些苦,又為太子的事情和大水之事操心,所以累了心力……”
大約是因為疼痛的緣故,我秀眉微蹙,原本流盼動人明眸中籠著稀薄水汽,雖然依舊娟美如畫的容顏,卻少了一份往日的靈秀剔透。
“小蝶,不準說這些話讓皇上操心,我沒事……”我吃力地說道。
澹台謹將身子俯低下去,低低道:“妤是,別怕,朕在……”
我有些恍恍惚惚,淚光瑩然抬起眼眸,喃喃道:“皇上……,你怎麽來了?難道……,是我要死了麽……”
澹台謹急急道:“別胡說!你不會死的!”
“是啊……”我似被一陣巨痛突襲,手上緊了一緊,費勁忍著痛楚道:“我不會死的……,我要,我要把這孩子生下來……”突然大聲“啊”一下,另一隻手在空中亂抓,“皇上,皇上……”
“皇上,娘娘怕是要生了!”產婆拚命在邊上磕頭,伸手急扯皇帝袍角,“娘娘已經痛了好一會,眼下多半神智不清,皇上還是先出去等候,一定會平安無事的。”
產婆們慌忙上前察看,幾個人雖是滿頭大汗,但也沒有亂了分寸,皆是各司其職的忙碌著。澹台謹雖然心急如焚,然而也幫不上忙,更怕站在此處影響眾人,隻得咬牙走出寢閣。
他迎麵抓住步輕塵問道:“事情這般突然,你來給朕一個解釋!”
“回皇上的話——”步輕塵見皇帝盛怒非常,忙跪下道:“娘娘自先時染恙,夜裏時常多夢難眠、心血浮躁,如此反反複複折騰,致使其間好幾次都險些滑胎。”
“好幾次?”澹台謹聽完更怒,氣得在側殿來回不停走動,頓住腳步高聲道:“既然是好幾次,怎麽朕一次都不知道?!”
步輕塵一臉戰戰兢兢,回道:“娘娘說皇上政事繁忙,不讓微臣添亂。而且,而且好幾次去,都被皇上的宮人攔下來了……”
“好大的膽大,若是皇嗣有事,你們一個也逃不掉——”澹台謹抓起旁邊鎮紙,“哐當”一聲,鎮紙被重重摔在地上,低聲吼道:“滾,都給朕滾下去!”
殿內之人都凝聲摒氣,皆是一臉惴惴。不過半燭香的功夫,已讓人緊繃的神經幾近極限,過了半個時辰,隻見宮人連滾帶爬衝出來,大聲喜道:“啟稟皇上……,皇後娘娘誕、誕下一位小皇子!”
澹台謹大喜,連忙推開身邊人衝進去。我正躺在**喘息,雖然臉色憔悴,但似乎也無甚大礙,隻道是母子平安。
他剛要開口說話,卻被我猛地一把抓住,隻片刻便沒有力氣,聲音細若遊絲,“皇上,看看孩子……”
許是因為早產之故,繈褓裏的嬰兒十分瘦小,全身皆是通紅,鼻翼一扇一扇的,哭聲幾乎微弱的聽不見。步輕塵輕柔捏開小嘴,察看是否被雜物堵住,卻不敢太用力,瞧了半日,也是沒有個頭緒。滿頭大汗如雨落下,領口一圈幾乎全部被浸透,“沒有東西……,到底怎麽回事?快把益榮養生丸化開!”
小醫官急急忙忙取了溫水,鵝黃色的滾圓藥丸,如水即刻開始溶解,不多時便化成一盞蜜糖色的黃水。剛捧著藥盞走過去,恰時嬰兒嗆咳一聲,隻聽輕塵大喜喊道:“出來了,出來了!果然卡著東西!”趕忙命熟練宮人將嬰兒反抱,輕輕拍其背部,終於從小嘴中摳出一片殘物,“哇哇”哭聲頓時響開。
“已經好了嗎?”澹台謹輕聲詢問,待輕塵篤定點頭後,一顆懸在半空的心才放下來。
正在這時,忽然有侍衛飛奔而來相告:“皇上,大喜啊!清河漲水,水中浮出石牌,上書:紫微星降,天下太平,八個字,百姓們都嘖嘖稱奇,說紫微星必定降臨帝王家,果然皇後娘娘便生了一個小皇子!”
澹台謹大喜過往道:“果真如此?快帶朕去瞧瞧。”
我在生死關口上走了一遭,此刻孩子平安降生,異相已現,不由得輕輕舒了一口氣,勉強支撐的精神頓時渙散,人又半昏半睡過去。
這個孩子的出生,給久已沉悶的後宮帶了一些亮色,更讓澹台謹的雄心重新激發了起來。
因為天降異象,所以他為這個孩子取名為:祉。
意思是多福多祿,幸福安康。
但他卻不知道,這個孩子,不是他的骨肉。
很快,祉兒便與穎兒地位相當,都成為澹台謹最寵愛的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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