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流星帶來的回憶
一夜的流星雨,夏子孤也沒有睡好。輾轉反側,索性披衣坐起。
春嫣然望著丈夫靜坐在晨曦微光中的身影,忍不住輕輕歎了口氣,“又想起從前的事情了?”
“嗯。”夏子孤轉身,替春嫣然掖了掖被角,“我吵醒你了。”
“沒事。”春嫣然也坐起來,望著丈夫。
丈夫是狼王,生來便是嚴峻的男子。她小的時候根本就不喜歡他,也更沒存過嫁給他的心思。不像族中那些年輕的女狼們,個個遙遙望著他的風采,都夢想著成為他的新娘攴。
那些年他頻繁出沒於人間。那時正逢人間亂世,狼族內外有過動議,希望能趁著那個機會戰勝人類,主宰這個世界。春嫣然聽家裏大人說過,狼王正在四出聯絡狼血的草原民族,以圖聯手,共創霸業。
這樣的王,被族人讚為雄圖霸主,可是春嫣然卻不喜歡。所以當夏子孤再一次從人間歸來,大宴族人,商討攻陷人間大計的時候,她坐在席間還在偷偷跟姐妹說笑,說姐妹的眼珠子都掛在王的身上,扯不下來了。
她低低笑著,忽然不覺整個場合都靜了下來,周遭人的目光都聚到她這邊。到後來就連一直跟她竊竊私語的姐妹也發現了不對勁,猛地也跟著大家一起看著她弭。
她這才愣了,抬眼望去——卻見原來高高坐在首席的夏子孤,目光正越過眾人,毫無溫度地落在她身上。
酒席散去,夏子孤依舊帶著一臉的冰冷,指著她的身影告訴春家長老,“我要她。”
當晚她被收拾停當了送到夏子孤的大宅,一路穿花扶葉,眼睛隻看見宅院內的一片薔薇瀲灩如海,還有,一路的豔羨目光。可是她卻絲毫不快樂,因為她絲毫不喜歡那個滿身陰冷的男子。
盡管她明白,他是王,他更是狼族的王,於是他必須鐵腕掌控生死,不容溫情;隻是她從來就沒想過,自己將來的夫君會是這樣一個人。
那夜她在他身.下,一直僵硬地流淚,一直到天明……
她沒有體會到愛情的甜美,更沒有在初.夜奉上心甘情願。她不知道是不是便這樣遭受了天譴——她就在那一夜之後懷上了莫邪。
莫邪自打出生便是身子格外地弱,比狼群裏同輩的公狼弱小許多。沒有人看好這個孩子,覺得他白白生為狼王的兒子,卻這樣地虛弱,注定將來絕沒有可能在公狼的爭奪裏繼承父親的王位。
在旁人的流言蜚語裏,隻有她一直小心地護著兒子,絕不容人在兒子麵前說出不好聽的話來。可是她能保護兒子,卻保護不了自己——無數次明裏暗裏聽見有人向夏子孤建言,說要讓丈夫多生幾個兒子才好,否則便難保王位不旁落。
那晚夏子孤回來,說有話要對她說,她便明白夏子孤想要說的是這件事。她便拚死抗拒,用發簪抵著自己的咽喉,對丈夫絕望地喊,“莫邪是我的兒子,是我將他帶到人世,我便不能背叛他!我不會再給你生其他的兒子,如果你非要逼迫我,那你就先殺了我好了!”
夏子孤震怒望著她。
她轉了轉已經麻掉的膀子,“……要麽,你就再娶了別人。”
她不給夏子孤另外生兒子,夏子孤的表現雖然不忿,卻也沒太怎麽;可是聽完她這句話,夏子孤卻是勃然大怒,一把奪了她手裏的簪子,雙手卡住她的脖子,“我早知道你從一開始就是不願意的。如果我不是王,如果不是你們春家不敢違抗,你是絕不會跟了我的!別說其他兒子,單一個莫邪,你都是不肯給我生的!”
她發誓她那晚真是膀子太麻了,舉著簪子保持一個姿勢太久造成的,否則一定不會讓他得手……總之那夜過後,夏子孤便正式放了話,他的王位隻會傳給莫邪一人,旁人誰都不準再說一個不字。
“在想什麽?”春嫣然收起回憶,望向丈夫。
夏子孤回頭,“我知道,為了兒子,你還一直都在怪我。”
當年事為了兒子體弱多病,後來是為了他逼著兒子殺死舞雩,從而讓兒子傷心千年……
“都過去了。”春嫣然歎了口氣,搖了搖頭。
“我最怕你這樣。”夏子孤更是負氣。
她永遠是這般柔柔軟軟的樣子,對他有不滿也都憋在肚子裏;可是她越是不說,越是這樣平靜,他卻心裏反倒越是打鼓,生怕哪一刻他沒看牢她,她便會悄無聲息地離開他身邊了,讓他再也找不到她。
反正從一開始,她就是不願意跟著他的;如果她不高興了,正好找到借口遠遠離開他……
越想越難受,夏子孤伸手一把扯住妻子的手腕,“反正,我絕對不準你為了莫邪而離開我!”
春嫣然隻能在心下幽幽歎息……都這麽多年的老夫老妻,兒子都那麽老大不小的了,可是麵前這個家夥竟然還這麽霸道。難道要她這樣一把年歲了,還玩兒少女的不高興就跑的把戲麽?
春嫣然眯眼望向窗外天空,隱約還有一兩顆流星劃過,岔開話題,“莫邪的身子,就是在戴上那枚月光石耳璫之後才好起來的吧?”
“嗯。”夏子孤依舊冷冷地答,隻是那話語聲裏有一抹就連他自己都沒能注意到的柔情。
從來,他所有的柔情,都隻展現給妻子一人罷了。
“那孩子出生在十五,原本是圓月之夜,是咱們狼族最好的誕生日;可是那個晚上天上卻是陰雲密布,竟然沒讓月光都露出來……所以莫邪那孩子自打下生就身子弱,也該與這有關。”
夏子孤盯了妻子一眼,“不是你的錯,都怪那晚的天象。這麽多年了,我總沒能勸說你別將這責任都攬在自己身上。”
“哦。”春嫣然垂下頭去,“所以你說月光石擁有月光的力量,倒是正可以補足他命中缺少的能量——隻是,我們卻一直都不知道那枚月光石耳璫究竟從何而來。”
對外他們兩夫妻都對人說,那是族內的寶器,是狼王的信物,代表月光的力量——這樣說不外是給兒子積攢聲望,創造王位天授的意思。實則他們兩夫妻自己卻是心知肚明,那物件兒根本就不知道是打哪兒來的。
“我記著,是那孩子第一回獨個兒走丟了,給找回來的時候,耳朵上就戴著了吧?”
春嫣然說著再望了望窗外的天空,“……如果沒記錯,他回來的那個晚上,也是這麽地漫天星落。那孩子從外頭進來,背後是漫天焰火一樣竄流開去的星星。”
夏子孤扭頭來盯了春嫣然一眼。
春嫣然垂下頭去,將手指頭擺了擺,“我知道從那以後,你們父子倆便鬧起意見,起了分歧。我知道你最不願意聽我提那次的事情,可是我卻就是忍不住。”
春嫣然抬起頭來,殷切地凝望夏子孤,“那孩子是怎麽問也不肯說,這秘密一藏就藏了一千年。不過老公啊,你真的一點都不好奇麽?我可好奇了,我總想扯住兒子問出來,如果不是你一直不讓,我早就問出答案來了。”
夏子孤眼睛忽然一閃,“你叫我什麽?”
“老公啊!”春嫣然目光無害地笑,“跟人類學的。他們無論小姑娘,還是老太太,都這麽叫呢。很好聽,我也要這麽叫。”
“不行!”夏子孤嘴角有些打顫。
“不然讓我管你叫什麽?”春嫣然又來了那副柔軟堅持的模樣,“叫王上,可是你現在已經不是狼王了;叫子孤,叫了一千年了,叫膩了。”
春嫣然說著偏了偏頭,“我很喜歡老公這個叫法,我決定了,就這麽叫。”
“我說了不行,就是不行!”夏子孤黑瞳蘊滿寒意,“那是愚蠢的人類的稱呼!你什麽時候,也要跟那幫愚蠢的家夥學習!”
“……就叫。”春嫣然咬住唇,目光柔軟,卻一副你不答應我就跟你魚死網破的架勢。
夏子孤有些抓狂,起身繞著房間走了好幾圈,將怒火散了散,這才停住腳步,放軟聲音,“嫣然,那不是好聽的話。”
“怎麽不好聽了?”春嫣然繼續咬著唇,“我覺得人類這麽叫很好聽,特別親切,特別有人情味。”
夏子孤無助地握了握拳,“好吧我告訴你,‘老公’這個稱呼曾經是他們人類用在宦官身上的!”
春嫣然無聲地笑了。
她推開被子下了床,走到丈夫身邊,柔柔弱弱地扶住丈夫的手臂,“老公,人類從前稱呼宦官的,現在都用來親密稱呼愛人了;你看那些愚蠢的人類都在不斷進步中,我們偉大的狼族自然也會與時.俱進的,你說是不是?”
夏子孤警惕地盯了妻子一眼,“你想要說的,該不是這一個稱呼。”
春嫣然人如其名地嫣然一笑,“我是想,老公啊,你能不能稍微改變一點對人類的看法?我知道你恨舞雩,恨她無情殺戮我們狼族;可是現在的那個孩子已經不是舞雩了,她連舞雩的魂魄都放棄了,她是另外一個人。”
“你當年不同意舞雩跟莫邪在一起,我也是讚同的;隻是現在,那個孩子不是舞雩了啊……是不是可以,就認可了他們?”
夏子孤兩眼頓黑,“我便知道,又遇見這流星雨的夜晚,你早晚都要跟我提這句話。是以我才夜半睡不著,早早地就坐起了身!”
這一場流星雨來過,被羈押在拘留所裏的紈素也是一夜未眠。
靜坐在監房裏,眼前兜兜轉轉走過許多畫麵。那些記得與不記得的事,那些認得與不認得的人。
最後她的記憶定格在了娘親與產婆的麵上。
娘親一臉的緊張,仿佛比那個正在臨盆的姨娘還要緊張;而那產婆莽撞撞便衝進來,仿佛還帶著一臉的血氣。可是她們卻也都顧不得了,娘親扯住產婆還沾著血的手就問,“生了?可還順利?是男是女?”
產婆抖抖顫顫地答,“生了。順利。”
她轉眸去看娘親,娘親在聽見“順利”二字時,麵上竟然閃過一片陰翳。
產婆緊接著再回答,“給夫人道喜了,姨太太生的是個丫頭……”
娘親這才一口氣平順了,伸手拍住心口,長出了幾口氣。
那時還小的她,便垂下頭去,再次遺憾自己竟然不是個男丁。否則娘親便也不至於這樣緊張,比自己臨盆還要緊張。
也是從那一晚她便知道,如果想讓娘親順心,她便不能將那個剛剛降生的女娃真的當做妹妹。隻有讓那個女娃子和姨娘難過,才能讓娘親好過。她沒得選擇,她隻能讓自己的娘親開心。
然後時光鬥轉,那個妹妹卻生的伶俐可愛。原本爹爹的膝頭是她固定的座位,可是後來卻換成了妹妹。每晚闔府晚宴,爹爹都將妹妹抱在膝頭,逗著妹妹說話給大家聽。
她明明剛剛咿呀學語,卻能張口便背誦出詩歌來,爹爹驚為天人,如何能不寵愛得超過她去?身為嫡女,她不得不忍下這口氣。
隨著妹妹漸漸長大,便更不得了。爹爹破例,竟然為了一個庶出的女兒請了西席先生到家裏來授課。這是連她都沒有過的待遇,都是為了要給妹妹找個伴,爹爹才允許她也一同旁聽。
西席先生也不知是受了姨娘什麽好,每日到爹爹眼前去誇獎妹妹,說她真如天人,竟然能觀天象、能與鳥獸言。
娘親再備了厚禮,請了先生來問她的功課,沒想到先生卻換了另外一番嘴臉,說“大小姐也是冰雪聰明,不過隻是尋常聰明罷了,是難與二小姐比肩的。”
娘親當夜便飲了個酩酊大醉,指著她哭著大罵,“如果她是個男丁倒也罷了,你終究是個女娃,娘也不怪你;可是她不過也是個女娃,你怎麽能就不如她!你好歹是我正室嫡出,怎麽就能忍受個庶出的丫頭蹬鼻子上臉?”
她對妹妹的恨,在那一晚,猙獰成了無法控製的獸。
她悄悄去煎了一碗藥,放了濃濃的生半夏,反複煎了添水、水幹再煎……然後端著那碗藥進了妹妹的房間。
從妹妹下生,她除了在人前做出愛護妹妹的模樣,人後則從未給過妹妹一點好臉色。那晚看見她端著碗筷和零嘴進房間,妹妹的眼睛裏迸發出驚喜來。
她便哄著妹妹喝下藥湯。妹妹喝的時候覺著苦,似乎想要拒絕,卻最終望著她麵上的笑,而硬生生都喝了下去……
第二天一早,妹妹便發了高燒。全家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爹爹花重金延請名醫救治,可是燒退了之後,妹妹卻啞了。
整個過程裏,她怕妹妹說出實話,寸步不離地守著妹妹。爹爹和外人都隻道她們是姐妹情深,為此她還贏得不少聲名——隻是人後,她有些無法麵對妹妹那一雙黑白分明望來的眼睛。
——由始至終,妹妹都沒有說出實情。
病好的那個晚上,妹妹坐起來,執筆寫給她:“姐姐不必為此負疚,我自知我本是活不長久的。我是不該來到這世上的人,我遲早是要走的。”
她受驚,幾乎打翻了硯台。
妹妹卻再寫:“小妹來到這不該來的地方,隻覺得孤單。家裏隻有姐姐為伴,雖然不得姐姐歡心,小妹卻始終看重姐姐。”
那夜,也許是她生來第一次當著外人的麵,放聲大哭。
她並非沒有悔意,並非沒有負疚,隻是那情勢一步一步地都趕到了那一步去,讓她在那一刻無法冷靜下來,就那麽做出了那樣的事。
那晚她第一次捉住妹妹的手說,“隻要你不負我,我便也會護你一世衣食無憂。將來我還會說服我娘,一定給你找個好人家;不讓你受庶出的苦,要讓你享受與我一般的嫁禮。”
妹妹便笑了,在燭光裏虛弱地蒼白著的一張小臉兒讓她至今難忘。妹妹回握住她的手,用隻能發出單音的嗓子,沙啞地勉力喚著,“姐,姐。”
如果不是後來又發生的那件事,她自信能夠信守自己的諾言,護持著她衣食無憂。她會當一個外人眼中愛護妹妹、凡事都擋在妹妹前頭的姐姐,她會讓旁人都讚揚說,她無視嫡子庶,隻看重親情。
就連妹妹那些能看破天機的能耐,她也會幫妹妹代言,幫人治病除災,她那一刻也樂在其中。
後來全村人,就連爹爹便也對妹妹的啞病漸漸釋然。有人再提妹妹啞得遺憾,她便會淺淺淡淡地笑答:“都說天機不可泄露,舍妹既能窺破天機,上天便會設法讓舍妹保持沉默吧。”
這個理由這樣充分而強大,於是人們便也都信以為真。從此妹妹的聲望不降反升,而她也連帶得被人認為也擁有了與妹妹相同的智慧。
如果歲月能這樣安靜而美好地持續下去,該有多好!可是就在妹妹滿了13歲,而她15歲了的那一年,一切都被朝廷的一紙諭令打破。
原來那時正是大唐土崩瓦解之後的亂世,無數梟雄紛起並立,個個都號稱自己才是真命天子,於是就格外重視天意,普天之下搜羅能通天之人……妹妹的傳說上達天聽,於是征選妹妹入太常寺!
這是殊榮,是不敢違抗的政令,可也是骨肉分離的折磨……凡是入了太常寺成為巫女的女孩子,從此就要與家人分開,被高高地拘束在那個神聖的鳥籠裏,日複一日隻為帝王服務,凡人不得見,更不能隨便說話,以免泄露天機。
這還倒罷了,更要命的是妹妹根本就不能說話,她寫的字外人又認不全,這要讓她如何在那看似高貴,實則險惡的朝堂裏生存?
據說朝堂之上,因為幾個能人說錯了天機,便被當堂問斬的!
爹爹一夜愁白了頭,天亮時分,爹爹敲響了她的房門。
她實則也坐了一夜,早已收束整齊,等爹爹敲響門,她便含笑迎出去,“爹爹,讓孩兒陪妹妹去吧。就說那個能言天機的人原本是我,妹妹是去做我的侍女,讓所有的責任都給孩兒來背,讓孩兒做妹妹的學語八哥就是了。”
“將來,若有機會,我會想辦法讓妹妹離開太常寺,回鄉嫁人生子,做一個普通的女子,不必受那拘禁的冷刑。”
爹爹那一刻落下老淚來,扶住她的肩膀欣慰點頭,說,“舞雩啊,你是爹爹的好孩子。爹爹能有你這樣的孩子,定是上輩子的造化。”
她含笑帶了妹妹一同赴京城,入太常寺。與一班選自全國各地的所謂“天女”競技。
那個剛剛登上朝堂的新皇上改了國號,重又用回“唐”。可能他是希望以此來顯示他是大唐正朔,希望能夠重現大唐的輝煌。可是她們卻都知道,盡管那個人自己也改漢姓為李,循著唐朝遺脈的姓氏,可是實際上,那個人根本是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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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上沒能熬到淩晨,睡著了~~等更的親們見諒哦。這兩天偶們這降溫,晚上屋子裏也好冷,某蘇就不熬夜了,咱把更新改到上午哦,大約就是8點半前後9點的樣子。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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