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奪走

春嫣然無奈離去,紈素也隻是瞟了瞟春嫣然的背影。

也忍不住想了想,這世間任何將嫁的新媳婦,都會想法設法討好未來的婆母才是。也許隻有她,這樣地不諳世故。

其實不是她不懂得個中道理,隻是她不喜歡刻意討好。

不光是未來的婆母,包括任何人。

譬如從小她雖然聰穎美麗,又是嫡出,可是她卻從來不像妹妹那樣膩在爹爹身上。她總是跟爹爹保持著適當的距離,敬而不昵。所以她很看不慣蟲生的樣子於。

她望向莫邪。

從小到大,乃至時隔千年,她唯一親近的人,隻有他。無論是爹爹還是妹妹,試探著靠近她之後,一旦沒看見她的熱情回應,於是他們便都退縮回去了;隻有他,任憑她怎麽驅趕和冷臉,卻都忠誠地陪在她身邊。

她至今還清晰記得,他被第一次送到她身邊時的情景拄。

她那時早就知道有白狼被送進太常寺來,女官們交給婢女喂養。這本沒什麽可以吸引她注意的,可是她卻聽說竟然是妹妹蟲生第一個跳起來,幾乎是搶過白狼去,爭著表示她來負責。

旁人不知蟲生的靈性,她卻怎麽會不知道。由此推測,也許那白狼真的不是普通的畜生。

果然不久後蟲生就默默搬來了大堆的書籍,不動聲色地在她眼前翻開。她先時不耐,後來隨意掃了一眼,卻發現原來每本書被蟲生翻開的那一頁上,都記載著白狼祥瑞的典故。

那都是發生在遠古的事情了,商代夏,白狼銜鉤而敗明君,以此表示新君為上天認可;而那白狼,儼然便是上天使者的意思。

她便開始悄然留意。

那時正逢亂世,從前繁盛無比的大唐宛如燦爛的焰火,極盛之後迅速轉入衰敗,造成後來藩鎮割據的分裂狀態。中原的軍閥混戰不休的同時,北方草原的遊牧民族也趁機強大,甚至向中原發動攻擊……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裏,沒人知道究竟什麽時候亂世才得終結,什麽時候百姓才能重新安居樂業。

朝廷和百姓無法看破世道,便都將希望寄托在她們這些號稱通天的巫女身上。皇帝幾乎不分晝夜,不停要求巫女隨時祈問天意;百姓們則在長久的失望之後,漸漸將對上天的怨氣撒到了她們的身上,認為她們根本就是神棍,無法窺知天意。

可是屢次夜觀天象之後都相信,大亂將結,大治將至;而蟲生也是這樣告訴她,說明君已在亂世中出現,再忍耐些時日,天下分久必合,便會重新迎來盛世。

可是天意始終是虛幻的東西,她心中沒底。恰在此時出現的白狼,無疑給了她巨大的心理安慰。隻要她能握住白狼這張牌,那麽無論是皇帝大臣,還是天下百姓,便都不敢再任意質疑她了。

於是她看似勉為其難,實則卻是心下暗喜地答應了蟲生,將白狼留在她的身邊。

負責寺務日常安排的女官已經定好了時間,翌日一早便正式將白狼帶過來。那個晚上,她早早結束了夜觀天象,鬼使神差地踱到了蟲生住的後院去。那邊是婢女們的住處,混著廚房庫房,尋常日子她極少到這裏來。

那晚上她站在回廊上,並沒想好究竟要不要走進蟲生的屋子裏去。就在那一刻,她忽然看見了蟲生和白狼。

她帶著白狼在院子裏玩兒。皎潔的月光傾天而降,照不亮蟲生那一身粗布的衣裙,卻照亮了白狼。它周身的皮毛,光華如水,皎潔如月,跑動之間隨風粼粼似有波紋,華貴優美得令她也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白狼耳朵靈,盡管她閉氣,可是白狼還是中途忽地停下,驟然回眸朝她隱身的廊柱方向望來。

倒是蟲生仿佛還沒感知到,一徑笑著去扯它的耳朵,“嗬,嗬”地發出沙啞的單聲。

白狼卻似乎不耐,搖頭擺尾地想要掙脫開蟲生。蟲生也不介意,依舊與它親熱地嬉鬧。

這樣的蟲生,讓她不由得想起了家鄉。從小那孩子就是那樣的,總是纏著逗著旁人陪她玩兒,臉上總是掛著無害的笑,仿佛這天下再沒有什麽值得憂傷的事。而她自己,也總是這樣悄然躲在窗欞、廊柱後,遙望著那隻屬於妹妹的天倫喜樂。

她左邊肋骨,再度熟悉地疼。

爹爹已經來不及奪回,相鄰們更已經不在身旁……不過也許她還來得及,從蟲生旁邊奪走這頭白狼。

讓蟲生變成啞巴,就是不想再聽她銀鈴一般的笑聲;讓蟲生在太常寺內卑微為婢,就是要讓她體會她曾經忍受過的孤單和寂寞……如今她憑什麽還能在太常寺裏這樣歡笑喜樂?

都是因為那白狼。那麽,她便奪走好了.

白狼剛被送到身邊,竟然乖順異常。她甚至從它眼睛裏,看見了無法言喻的——依戀。

她確定她自己本身一定沒有什麽可讓白狼依戀的,她不能不想到妹妹蟲生。

雖然不是一奶同胞,可是畢竟是親姐妹,她們相貌身量上原本相近,更何況——她不由得想起那個晚上,看見蟲生穿著她的大紅法袍,梳著高髻,勾畫著巫女的妝容。

盡管不屑細看,可是她也知道,蟲生那裝束是在模仿她的模樣。兩人本就是姐妹,如何能不像?

那個晚上她趕去馳援皇帝,數日後回來,再入林子中去找那些狼屍,想要盡數焚燒,卻在原地找不見了那些畜生。而蟲生,竟然也是時隔多日才回到寺中。作為姐姐,她自當要嚴束規矩、大義滅親,於是她親自令執事女官給予了蟲生重罰。

這些事疊加起來思量,縱然推想不到其中細節,但是也不難推測出個大概——那夜蟲生扮作她的模樣,私幫了狼;或許當中便有一兩個沒有斷氣的,蟲生多日未歸便是救治去了。

便也是說不定,那白狼便由是而將蟲生當成了是她,於是當遠遠看見她的時候,眼中便會流溢出那般多的依戀。

想到這裏,她心中湧起莫名的快慰。

這世上終於有一個存在,將她看得比蟲生還重,可以為了遠遠望她一眼而不耐煩蟲生的親熱……盡管這也源自一場誤會,不過沒關係,反正她也沒想真的對一頭狼付出什麽真情實感。

不過是,彼此利用罷了.

她容得那白狼留在了身邊,成為她親自喂養的寵物,讓它在寺中得到了崇高的地位,就連執事女官或者當朝大臣見了它,都要奉上笑臉討好幾句。

當然它從來都是冷峻地理也不理,她便更喜歡。

隻是當他們兩個單獨相處的時候,她卻對他使不出好臉色來。一方麵因它是頭畜生,二來不免總是想起它眼中的依戀之情,想到那感情實際上是因為蟲生而來……有時候想得煩了,她甚至忍不住扯下腰上的絲絛,當成鞭子抽它幾下,聽它哀叫著才能快意下來。

隻是,即便她用腰帶抽它,甚至用硯台砸它,它也隻是哀哀鳴叫,不反抗,亦不逃。

他們兩個就這樣別別扭扭地相處下去。

直到那天。契丹來犯。

後唐的軍隊也算驍勇,才會在那樣的亂世之中有能力統一北方。可是他們一旦麵對勇猛如狼的契丹人,便都未戰而退縮。

帶兵的將軍自己也丟盔棄甲而逃,隻剩下她。她責無旁貸,伸手撿起被逃兵驚慌之中踏在了馬蹄之下的將旗,迎風而擺,逆向高呼,“後退容易,隻是諸位要想好了,一旦敗退入城,我大唐便喪失了這最後的防線!”

“城外沒有防線,一旦契丹狼攻陷城池,那麽城中百姓都將肝腦塗地!諸位,那不光是百姓,其中也更有諸位的父老妻兒!”

兵將們都被她的冷靜懾服,不知是誰高喊了一聲,“有巫女大人在,便有上天庇佑!我等又何必貪生怕死!”

軍隊重整,她一反之前將軍的守勢,帶著隊伍主動衝向契丹人!

防線全線撒開,看破了生死的後唐軍隊開始扭轉頹勢,在某些方向已經重握優勢。

就在勝利在望之時,突有一支冷箭射來。她全力指揮迎敵,來不及防範,被那冷箭射穿了護心鏡,跌落馬下!

戰馬受驚,周遭又是千萬如潮水般前後奔突的戰士,她隨時有可能被踩死地上!

更可惡的是那支箭,那不是普通的雕翎箭,甚至不止是在箭尖上淬了毒液,那更是一支被施了巫咒的箭!

她刹那之間隻覺氣血凝滯,無法自我救治。眼看鋪天蓋地的人潮向她踏來,千鈞一發之際,卻有一道純白的身影,宛如月色傾城,飛馳到她眼前。

她急痛攻心,一口氣沒上來,便暈倒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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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後第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