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

當玄澈病好之時,皇宮的日子就回到了平叛之前,玄澈和玄沐羽的生活就像是電影的膠片,從平叛開始的一年時光都被人剪去,看成片時似乎一切都完美地連結著,什麽都沒有發生,什麽也沒有變過。

玄沐羽希望感情能像一團泥,像那詩中所寫:

“把一塊泥,捏一個你,塑一個我,將咱兩個,一起打破,用水調和,再捏一個你,再塑一個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與你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槨。”

若是如此,那麽玄沐羽情願將以前的他們都打破。可感情與其說像一塊泥,倒不如說像一塊陶瓷,打了就碎了,任你怎麽彌補,也是會留下痕跡。就像玄澈會嗔會怪會笑會哭,卻不會再用右手撚棋。

遠在邊關的玄浩聽到這個消息也不知該喜還是該憂,他當然不希望看到玄澈和玄沐羽“如膠似漆”,但他更不願看到玄澈眉宇間凝聚著憂愁,否則他也不會寫下那封信勸說玄澈。玄浩陷入兩難境地,隻有蘇行之告訴他:“殿下,您若真喜歡太子,就應該趕快變強,隻有這樣,您才有和陛下競爭的資格,也才有資格站在那個人身邊。”

於是,斜陽城裏多了一個瘋狂訓練的皇子。

太子和皇帝的關係變化之快令人莫名其妙,但這對於大部分的人來說,這比久逢甘露還讓人欣喜。由於不知名原因,忽略其過程,總之大家高興地看到皇帝和太子之間恢複了融洽的關係,朝堂上一掃沉悶,恢複了多姿多彩的可喜局麵,簡直要讓人撒花慶祝。

太子回歸朝堂,變革的車輪再次緩緩運轉起來,當官員們習慣了每日一小變,每月一大變的日子後,就會發現沒有變化的日子是多麽枯燥。太子的命令總是能給人帶來驚喜,心跳加速,促進血液循環,延緩衰老。

咳——當然,也會人心跳加速過猛,血液循環過快,陷入心肌梗塞、高血壓的危地。

禦花園裏,玄澈看著浩的來信,突然說:“父皇,我們或許應該建立一個軍校。”

“軍……校?”玄沐羽覺得自己的腦子停頓了一下。

“是的,軍事學校。”玄澈想了想,補充道,“現在可以隻針對軍隊裏現役中上級軍官進行軍事培訓,日後有需要的話再向全國有意擔任軍隊將領的人招生。”

玄沐羽不解道:“為什麽突然有這個想法。”

玄澈道:“父皇記不記得六年前我們和西善、雄單的那場戰爭?鄭將軍回京述職,聯軍立刻攻破關隘,直達斜陽城下。除了鄭將軍,其他的高級將領或者有勇無謀,或者沒有大局觀,整個西北都靠鄭將軍一個人支撐,如果鄭將軍不在了,那誰能補上那個位子?我們軍隊有一個很大的問題:軍事人才儲備不足,同時,我們的軍隊缺乏有效的危機應對係統。”

玄沐羽低頭沉思。

玄澈又說:“除此之外,曆朝曆代都麵臨一個很大的問題,就是將領擁兵自重。軍校的建立能改善這個問題。軍校教育將讓將領‘為某一個人效忠’轉變為‘為國家效忠’,將領隻聽從國家的命令,換句話說,軍隊隻屬於國家最高領導人——也就是皇帝。隻要武將不叛國,皇帝就無需擔心他的忠誠問題。”

玄沐羽承認,武將忠誠問題的解決讓他很動心。

“嗯……最好再改變一下軍隊的訓練方式……”玄澈低語。

“換成禁軍那種嗎?”玄沐羽對於禁軍新增的奇怪訓練項目很感興趣,“據傅曙說,他按照那種方法進行訓練,士兵令行禁止,效果很好。”

玄澈點點頭,又搖搖頭:“這麽說也是可以的,但禁軍的訓練方式還不完善。”

“如何才是完善?”

“不知道,關於軍事,兒臣隻知皮毛。”

玄沐羽看著他,忽道:“想不到澈也有不知道的東西。”玄澈聞言一愣,又聽玄沐羽說:“什麽是‘希臘’?什麽是‘英國’?什麽是‘炮’?為什麽幾千年後這個什麽國家會用船和炮敲開我們的國門?為什麽說‘你們’?澈在用誰的眼光、用哪個朝代的標準在衡量?澈,你告訴我。”

玄澈這才驚覺玄沐羽強有力的手臂困著自己的腰身,兩個人緊緊貼著。

玄澈心下一驚,下意識地下後退去,卻差點跌出了石凳,又是玄沐羽伸手攬住了他,玄澈身子微微僵了下卻又慢慢放鬆下來。

玄澈勉強抬頭直麵玄沐羽的質問,然而對方深邃的眼睛裏埋的不是猜疑,而是哀痛。

因為自己欺騙了他嗎?玄澈不敢確定。膠片剪掉了還會留下斷痕,更何況感情。

玄澈沒想到自己激動的時候竟然不顧一切地說了這樣多不該說的話,或許當時是想死了吧。玄澈更沒有想到玄沐羽會記住他所說的每一個字。

要怎樣彌補?告訴他這是從書上看的嗎?那幾千年後的預言要如何解釋?再玩一次六年前的把戲嗎?不,他不想。

玄澈的眼簾在慢慢下垂,玄沐羽看得出他眼裏的遲疑。澈還是有事瞞著他,很大很大的一個秘密,或許這才是藏在他心中最隱蔽、絕不允許他人觸碰的秘密。玄沐羽感到悲傷,他們之間還是隔著什麽對不對?

玄沐羽想要靠近,想要知道得更多,他想要的不單是玄澈的身體——如果隻是這樣,那很簡單,他可以輕易地撕碎這個剛剛展翅的雛鷹的翅膀,但是玄沐羽不要,他要得更多,他要玄澈的靈魂!

“父皇……”

玄澈輕輕地開口,卻被玄沐羽伸手按住嘴唇。玄沐羽說:“不想說就不要說了。我……不想聽你騙我。”

“父皇,兒臣不騙你。”玄澈直視著玄沐羽,認真地說,“請給兒臣一點時間,以後,兒臣會告訴您的。”

玄沐羽發現自己很開心,澈沒有把他擋在心外麵。

“嗯,我知道,我相信……”玄沐羽抱著他,附在耳邊低聲地說。

玄澈雖然有些僵直,卻還是安靜地枕在玄沐羽的肩膀上,心中**起些許漣漪。

你相信,真的相信嗎?

大淼的第一所軍校——西京第一軍事學院在大明七年春初建立。學院裏匯集了眾多廣富盛名的軍事名家,他們或曾縱橫沙場英勇殺敵,或曾隱身幕後運籌帷幄,為大淼建立了輝煌的功勳,在他們年邁的時候,又將通過軍校的課堂再次為大淼做出貢獻,培養出一批又一批卓越的軍事人才。

同年春末,大淼第一所理科大學創辦,以培養和發展數理(包括數學、物理、化學等)、生物(即動植物學)、天文、地理、醫藥學等科學技術研究型人才為宗旨,招收十六至二十二歲青少年入學,首先加入預備級,補習各科基礎知識,合格者晉升本科。由通川商行所辦的物華理學院畢業的學生,可直升本科。物華理學院的辦學方向也逐漸由半理論半應用型轉向實際應用型。

夏末玄沐羽生日,玄澈帶他去看了煙火。煙火很簡單,不過是多了幾種色彩。煙火沒什麽好看的,但煙火下的玄澈卻讓玄沐羽忍不住在他嘴角落下一個吻——雖然他更想讓吻落在那兩片粉唇上。

麵對玄澈驚異的目光,玄沐羽不得不偽裝成一個激動的父親形象,不過心裏還是美滋滋的。

玄澈沒有說什麽,隻是微微地笑,目光凝在絢爛焰火之上,斑斕色彩在他眼中閃爍不定,就像這一夜的天幕,多彩而深沉。

入秋之際,五皇子玄泠開府,封睿王,準其入朝議政。

待到冬天來臨,六皇子玄浩領兵出征西善,重創西北少數民族勢力,同時收獲錢糧無數,打下了中國曆史上第一場不需要朝廷支付戰爭費用的非正義侵略戰爭。玄浩此舉在朝廷上下飽受非議。但不論大眾評論如何,禦史對於六皇子的彈劾卻全被太子壓下,皇帝也表示默認。玄浩雖因擅自出兵受到責難,但同時也因功勳卓越晉升一級。

第二年,大明八年夏初,玄浩再次出兵西北,掠回——瓜果種子無數。

“竊聞四哥嗜西北瓜果,乃因鮮果難存,故送上種子若幹。以四哥之能,必能淮北為橘。——最愛四哥的浩敬上。”

玄澈才在朝廷上聽說了玄浩再次擅自出兵的消息,回到東宮就看到了一封信和滿院子的種子。

“這個任性的家夥。”

玄澈笑得很無奈卻也很幸福。他真正體會到了杜牧吟出“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時的感受,皇家人的任性啊。

不過“淮北為橘”啊……

要嚐試溫室種植嗎?

究竟能不能用溫室大棚種出冬天的蔬果?種子怎麽培育?大棚怎麽蓋?沒有溫度計,溫度如何控製?在這個沒有玻璃沒有塑料的時代又怎麽做大棚?難道要為了種水果去弄出玻璃嗎?玻璃要如何製作?如果成規模生產?反季節水果又能帶來什麽好處?

玻璃的化學反應式玄澈不是不記得,關於玻璃生產的傳統流程也略知一二,但一來他前世並不是理科生,二來也隻是從書本上看過一點相關內容,真要實際操作起來恐怕問題多多,最關鍵是,他不希望讓過多的工業技術衝擊這個世界,否則導致的結果無非是把前世工業革命對中國帶來的毀滅性衝擊提前而已。

還有這世界也有一種和玻璃有些類似的東西:琉璃。但琉璃的製作工藝和玻璃完全不同,而且琉璃十分昂貴,但最後出來的模樣卻和玻璃差不多,如果玻璃發明出來,那是否會讓本在宋代才失傳的琉璃工藝在此時就湮滅呢?

玄澈猶豫不決。

玄沐羽來的時候,就看到玄澈抱著一包種子微蹙著眉頭苦思。玄沐羽很自然地就撫上了玄澈的眉頭想要撫去那煩惱,卻不想玄澈一個偏頭避過去了。玄沐羽一怔,就聽玄澈謙然道:“父皇?抱歉,剛才您嚇到兒臣了,所以兒臣……”

玄沐羽看著玄澈黑亮的眸子,想起剛才自己是從後麵走來,便釋然了,笑了笑,隻問:“玄浩又惹什麽麻煩了,要你在這兒皺眉頭?”

“啊,不,隻是……”玄澈一時語塞,頓了頓,將信遞到玄沐羽麵前,說,“我在想,怎麽把這些水果種出來。”

玄沐羽瞄了兩眼信的內容,又看看那種子包裝上的標簽,道:“冬天還能種出西瓜嗎?”

“也不是不可能……”

玄澈小聲嘀咕了一句,玄沐羽聽到了,笑說:“那好啊,我以前就在想,如果冬天能吃到西瓜就好了。”

玄澈一怔,忽然想到玄沐羽嗜甜,向來喜歡西瓜這種多汁多糖的水果,西北瓜果雖好,但這個時代的保鮮和運輸技術都不夠發達,因此即使是宮裏也隻是夏天偶爾才能吃上一些新鮮西瓜,更不用說冬天了。

玄澈看看手中的種子,又看看玄沐羽,這男人雖說得輕巧淡然,但眼中還是透出了些許期待。

讓冰嵐山莊製造玻璃,種植大棚蔬果?

玄澈看了看玄沐羽,心中一動,有些說不出的悸動滋味。

玄澈終於下定決心:“父皇,等冬天的時候兒臣給您吃西瓜。”

“啊?”

玄沐羽一呆,沒想到玄澈竟真的要去做,聽了玄澈這話,玄沐羽隻是笑笑說:“好。”但他在心裏並沒有放入太多的期待,在他看來,天時是不可逆的。

“那兒臣讓下麵的人去準備。兒臣先告退了。”

玄澈笑說著告退了,卻沒留意到身後有一個人他離去的背影微微眯了眼,不知是想到了什麽,眼中的光複雜難辨。

建造溫室大棚的事安排下去,玄撤又給玄浩去了一封信,讓玄浩找機會在西北開展貿易。這種貿易和大淼在雄單所做的差不多,收購原材料再出售成品,利用貿易剪刀差,和平掠奪西北資源,同時傳播中原文化,最終將其並入版圖。當然,前提是商隊的後麵站著一隻強大的軍隊。

大淼對於邊境貿易並不禁止,但也不是很支持,可經曆了另一個時代的玄澈卻知道這種邊境貿易能帶來多大的好處,甚至可以說,中國古代不斷受到遊牧民族的襲擊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禁止邊境貿易,因為缺乏一個開放性的交流渠道,所以遊牧民族不得不采用暴力開道。更何況,作為強勢國的大淼在這種貿易上獲得的好處決不是那麽一點點金幣。玄澈現在就要用自己的雙手開始推動這巨大的民族車輪。

七月時,玄澈送了一盞用透明玻璃作燈的精致小燈給玄沐羽做禮物。隻可惜這盞玻璃燈是在嚐試了不知多少次之後才出來的單品,離工業化生產還很遠。但這已經可以想見,玻璃問世將給大淼的生活帶來如何翻天覆地的變化。

果然,在一年半之後,冰嵐山莊的師傅們根據玄澈指點的方向做出了玻璃鏡子,第一塊玻璃鏡子被送入未央宮,鏡中照出玄沐羽那張不染歲月風霜的俊美麵容,肌膚依然光潤,眉宇依然飛揚,然而玄沐羽終究還是在纖毫畢現的漂亮鏡子裏看到了自己眼角的一道皺紋。鏡子裏的他皺了眉頭,鏡子外的他歎了氣:澈,我還能再等幾年呢?

當然,這些都還是後話,玻璃發明的那年玄沐羽還是高高興興地坐在玄澈旁邊,欣賞著愛人的一顰一笑,就像二十年前他不會想到自己竟會這樣徘徊不前一樣,此刻他一點也沒有想到一年後的今天自己會為了歲月而歎氣。

八月,玄泠結婚,娶了一個侍郎的女兒,說不上多漂亮,但為人溫柔嫻靜,善琴蕭,寫得一手好字。

九月,傅鳶擅自跑西北找戰爭玩,結果被沈煜心急火燎地抓回來訂了婚。雖然沈煜因為先斬後奏、擅離職守被罷了官,不過他看起來還是挺高興的。不久,沈煜被調入軍中擔任涉外文職,和躲在軍隊裏玩的傅鳶日子過得美滋滋的。

十月,小狐狸突然不見了,留下了一張畫,畫上有一座山,山上有一株梅花,旁邊寫了一行字:求藥。玄澈十分感動,三句話裏就有兩句提到小狐狸,氣得玄沐羽將小狐狸詛咒一百零八遍還不肯解氣。

秋末到了,玄沐羽找機會擁抱了一回玄澈,感受著自己養豬似的喂了玄澈一年的豐盛藥膳的成果,不得不感歎:果然還是胖一點抱起來舒服啊!

大明九年就這麽過去了,冬天的時候西瓜還沒出來,弄得玄澈一段時間裏看到玄沐羽就躲。

大明十年春,小狐狸回來了,隻可惜兩手空空,它看起來很沮喪,看到玄澈立刻撲上來抱著他脖子哭,嗚嗚地表達著自己的歉意。玄澈給了它一個吻作為安慰兼獎勵,為此小狐狸背地裏向玄沐羽多次示威。玄沐羽開始研究狐狸的十二種烹飪法。

注1:將數學、物理、化學合並為數理一科,是因為我認為這時候這三科還沒能發展到獨立成學的地步。讓動物學和生物學歸入生物學科裏也差不多是這個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