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沐如何不想從蕭承佑的手中逃脫,但是眼前景象,一如群狼環伺,皆都不懷好意,隻得默然相對,也不應他一句,一雙美目含嗔,似要將蕭承佑生吞活剝,尚不解恨。

黎雲暗中扯了扯蘇沐的袖子,“怎麽辦,上次我們就差點落在他的手裏,……”蘇沐拍了下黎雲的手,暗示她莫要驚慌,卻是陰沉著臉,嘶著聲怒吼著,“誰傷心又與我何幹,你隻管回去告訴那人,我恨死他了,他明明什麽都知道卻還瞞著我!”

“唉,你與高玧之間有何相幹我步清楚,不過我既然在這裏見到了你,也就略盡朋友的職責,將他的近況告訴你!”說到這裏,蕭承佑的臉色突然沮喪了起來,如同碰到了什麽極大的傷心事一樣,“其實,其實高玧他……”語氣,幾乎帶著哭腔的感覺,聽在旁邊那兩姑娘的耳中,是既惡心,又肉麻,唯獨蕭承佑自己還在那樂此不疲。

“其實高玧,自從蘇姑娘不辭而別之後,便臥病不起,誰知道這一病,竟則令群醫無策,看來,看來,……蕭承佑似乎連自己也忍受不住這般矯情的話,在掰不下去的時候,為免自己因為難看而當中出醜,隻能垂著頭捂著自己的臉。

偏生這樣一個舉動,看在蘇沐的眼裏,竟然誤以為高玧當真如他說說,已經藥石無靈,群醫無策了,當下便越過身旁的黎雲,性急且粗魯的拽起蕭承佑的手,“走帶我去,或許我可以……”話說到一半,蘇沐卻沉默了下去,臉上神情,竟慢慢凝聚起了悲哀,被蘇沐驀然拽著走的蕭承佑,刹那間也有點招架不住蘇沐。

但蘇沐此刻的樣子,又令他無奈,“你怎麽了?”

蘇沐垂著頭,幾乎已經快哭了出來,“可是京城中群醫都沒有辦法醫治的病,憑我這個跟我娘學了一半的醫術,不也是同樣救不了他!”她很清楚高玧的身體狀況,如同掏空的人兒,卻用意誌強撐起來的一樣,隨時都有可能倒下。“都怪我太任性了,我隻顧著找梁哥哥!……”

梁哥哥?蕭承佑凝著眉,不解的問道:“梁哥哥?哪個梁哥哥,他沒跟你相認嗎?”蕭承佑莫名的看著蘇沐低垂著的容顏,卻發現蘇沐根本沒有在聽他的話,而是徑自垂著頭啜泣。

“喂,喂喂,你別哭呀,我逗你的,我再也不逗你了行不!”蕭承佑是個遊遍花叢之人,又是王爺的身份,所見過的女子哪個不是奉承歡顏,哪有見過女子如此公然的在他麵前,甚至是在大街上哭泣了起來。“你別這樣呀,要是讓別人看見了,還以為我欺負你呢!”

本來就一頭霧水的黎雲,看到蘇沐與蕭承佑三言兩語之下,便將蘇沐說得哭了起來,頓時對這個紈絝子弟又叢生了幾分厭惡之意,“為什麽你每次出現都這麽讓人痛恨呢?”她推開蕭承佑,安慰起了蘇沐。

大街之上,兩個女子,一個在哭泣著,一個對他怒言責備,……路人皆紛紛朝著蕭承佑投來好奇的目光,雖說紈絝子弟厚臉皮,但他好歹,終究平日裏是個養尊處優之人,何曾遇到這等窘迫與尷尬的境地,一時之間欲哭無淚,“我沒有對你們做什麽呀!”他無奈的望著蘇沐,“蘇姑娘,你就別再哭了,要是讓高玧知道我把你弄哭了,就算是死了,他也會從墳墓裏跳出來掐死我的。”

此話不說還好,誰知平常油嘴滑舌的蕭承佑,此刻也犯了哪壺不開提哪壺的錯誤。“要是那樣的話,……誒誒誒,你別走哇!”追趕上拉著黎雲盲目的走去的蘇沐,蕭承佑實在搞步清楚蘇沐到底在想著什麽。

一路追趕上蘇沐,“我帶你去看他還不行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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嵐風戚戚,吹動著深宮內院中的蕭條與冷落。立於庭院中樹蔭下的寒士,忍不住寒風的侵蝕,連連噴嚏。驚動了躺在樹幹上睡懶覺的再雲,忍不住擔憂的往下望了望。

自從早上那個皇帝來了之後,聽公子與他在廳中的說話,從兩人的聲音中,再雲就聽得出高玧確實是動怒了。隻是他不明白,這個皇帝不也是高玧要對付的人之一麽,何以值得他對這麽一個人動怒而傷了身體。

隻是再雲想問,一貫的沉默與少言,又致使他隻能安靜的看著高玧此刻孤單的臨風獨立著,說不出的落寞哀愁。直到,再雲躺在樹幹上翻了第六次身,高玧才從那孤立的模樣緩緩衝著他笑,“再雲有話要說?”

再雲撇了撇嘴,似乎在斟酌著話應該怎麽說,對於高玧,他不是不敢說,卻是有時候很多話,明明在心中盤桓許久,但真正麵對起高玧的時候,一種天生的敬意又讓他不知如何開口。與高玧不一樣,他再雲隻是一介武夫,在高玧這種智者的麵前,言語永遠是屬於弱勢的一方。

“是因為蕭煜翎嗎?”高玧看著再雲的神色,也不逼迫他自己將心裏話說出來,卻是淡淡的點破纏繞在再雲心中的疑問。“你是不是覺得,我對於蕭煜翎,也對於箢明這些人,都太過認真的,認真到,……忘了自我,渾然入戲了?”

高玧的眸子中,少了一層平時的謀略與算計,與再雲的相對,一如這些年,他是靠著再雲的保護下才闖過層層險阻的一樣,已經不是主仆的關係,而是一種相依相存的依賴。

再雲是個被他救起來的人,而他這一輩子,卻又靠著再雲而活著的人。人世間的事,往往都是如此,讓人如此琢磨不透。

“其實我也疑惑了,這到底是我迷失了,還是這個漩渦,根本就是將人攪得連骨頭都不剩的地方?”高玧拍了拍落在肩頭上的落葉,也不顧平素的修養,竟然與再雲這習武人的習性一樣,隨便的在樹下找了個地方,倚靠著樹幹,安然閉目。

“今日看到宮瑾之後,我突然有點不忍心起來!”閉著眼的高玧,從話中透出一股淡淡的憂傷,“我真的迷惑了,我這樣做到底是對還是不對,或者,我到最後能給你們這些追隨著我的人,怎麽樣的一個下場。”

再雲有點不自然,“不是早已經注定好了麽?”他聲音依舊冷淡,“違背老閣主命令的,到最後不都得在江湖上抹去麽?”再雲一笑,卻也看得極輕,“不過再雲倒也無所謂,與公子同時進京的時候起,再雲就做好了打算了!”

“不!”再雲原本決絕了的話,當中透露著無限的悲壯之色,他這個原本不愛說話的人,也與高玧說出了最知心的話,但是高玧卻一口否決掉了他的決心。

“我想的不是讓你們最後怎麽死,而是想讓你們最後怎麽活!”高玧睜開眼睛,將手搭在額頭上,絞盡腦汁。“今天看到宮瑾的模樣,我著實是不忍心,仿佛,也看到了你們的以後……”

再雲沉默了。

“如何,如何能讓你們全身而退呢?”高玧喃喃自語。“靳雲鋒得保護沐兒,他不能死,他得照顧沐兒一輩子,而你,宮瑾,還有其他人呢,我該怎麽安置?”

“所以您今天在最後,讓蕭煜翎將冠宇的屍首解救下來,交給宮瑾?”再雲也安然的躺著,沒有了剛才的輾轉反側。

牆外,急促的腳步聲,蕭承佑帶著蘇沐一人進宮來了。

再雲敏銳的從樹上坐起,“有人來了!”提醒之下,高玧緩緩的起身,迎上去的,卻見是蕭承佑。自從上次與蕭承佑兩人不歡而散,中間又經曆了這麽多事,高玧還以為再下一次與蕭承佑的見麵,會是目送他回燕雲的時候,沒想到這次蕭承佑卻徑自跑來這裏見他。

隻是令高玧更感到意外的是,和蕭承佑一道前來的,卻還有那個以為再也不會見到的女子。

“你猜猜,我是如何把她找到的?”蕭承佑的話,在驀然見麵的兩人耳中,仿若無形。怔忡了好久,蘇沐都反應不過來眼前的景象。

高玧依舊還好好的,除了削瘦了些,身上的衣服也不再似之前見到的那個高玧一樣,永遠是白衣如許翩然與聖潔,而是沾染了點點泥土與草屑,但饒是如此,卻也阻隔不住這些日子的怨恨與牽念相糾結。

“回來了?”高玧默然的說著,原本的舌燦蓮花,居然在此刻,也將話全部哽咽在喉嚨間,欲以傾訴卻一語難出,隻剩下一種難言的苦澀纏繞在心頭。

“你不是死了嗎?”蘇沐驀然說出這麽一句。就連在樹上的再雲,也忍不住瞠大了眼睛,驚訝著蘇沐見到高玧的第一句話,竟然是這樣。

而蕭承佑,則是不由自主的暗暗咳嗽了幾聲,佯裝做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似的,盡情盡力的賞著這院中的花草。

“是呀,是死了!”高玧的話,則又令在旁的兩人莫名其妙了起來。

這常言道:小別勝新婚,這眼前的兩人,怎麽一見麵,說的話卻如此的奇怪。孰料高玧的這話說出來,原本已是梨花帶雨的容色,此刻更是添愁添霧,抱著膝埋頭啜泣了起來。

“是我不好,我不該瞞著你那麽多的,但是,但是我怕你傷心!”高玧走近蘇沐,安慰著她,但是心底卻莫名的苦澀,有些話,還是終究得隱忍,雖然他知道到最後,蘇沐肯定會恨他,但是,她的結局,應該是如同她原本的目的一樣,和梁霽白頭到老。

“沐兒,一切都會過去的!”高玧說著,“我知道你一直放不下梁霽這段感情,梁霽何德何能呀!”

旁邊的再雲,忍住不去聽高玧的話,不知道在什麽時候,已經沒有了蹤影。而蕭承佑在聽到這話的時候,突然想要打斷高玧的話說些什麽,但卻又在啟齒的時候,吞了回去。看見高玧的痛苦的神色,他是他的朋友,就不應該在此刻和高玧唱反調,他該怎麽做,想必都有一套打算了吧,這就是他的為人。

一想至此,蕭承佑的心情突然也沉重了起來,不再在兩人的眼前晃悠,徑自朝著院內走去,將這一小片暫時的天地讓給他們,或許明天,他們就會是陌路了,這曾經是高玧沒有進京的時候,所透露給蕭承佑的話。

當時他還取笑他打算的太長遠,現在看來,卻也似乎真的不遠。

“其實我有時候,真的很羨慕梁霽。”高玧扶起蘇沐,與她一起,朝著剛才倚靠的樹幹下,兩人相對而坐,該說的,今日都說了吧。“哪怕是蕭煜翎,也是在羨慕著梁霽的,嗬嗬,他真的很不應該,就這樣辜負了你,讓你為他這麽傷心,如果可以的話,我寧願是我承受這份傷心,也不願看你落淚,沐兒!……”

他摸索著,朝著身後,牽起了蘇沐的手。蘇沐隻是靜靜的聽他說著,也無抗拒,隻是安靜的,任他握著。

“但是人生很多時候,造化弄人,戲弄得連我,也喘不過起來,不是我想讓你這麽傷心,但是我又偏偏阻擋不了事情的發生,隻能任由造化一個一個的愚弄著。”他哭笑,笑中沒有夾雜著任何隱瞞,更給著蘇沐一種此生唯此刻,下一個回眸,他就會消失了的錯覺。

“高玧,你怎麽了?”蘇沐擔心的側過身,看著高玧,這一刻與他的眸子相交錯,從他的眼中,蘇沐讀出了一種叫做訣別的東西,帶著溫熱,眼淚瞬間從玉容上滴落。

“高玧,你不要走好不?”蘇沐忽然害怕的開口。

“傻瓜,我不是好好的在這裏嗎,能去哪裏?”高玧伸出手,拍了拍蘇沐的臉頰,“如若此生,永遠能停留在這一刻,哪怕是花草樹木,鳥蟲魚蝶,也是一件讓人甘之如飴的事呀!”

“高玧,……”蘇沐哀傷的看著高玧,這種落寞的神色,她是第一次看到高玧如此流露出來,但又好像不是第一次。當年蜀道之上,那個不羈的少年,也是如此落寞的,默默的跟在一群人身邊,前行著……

蘇沐驀覺自己又將梁霽與高玧交疊,忙忙將這念想隔絕。她望著高玧,突然之間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或許,她真的是太想念梁霽了,才會反複著,重複在高玧的身上看到梁霽的影子。

“沐兒,答應我,若能有來時,我定不在這皇室之家,朝廷鬥爭中斡旋戀棧,我會在蜀道上的另一旁,永遠的聽著你唱歌!”高玧的眼睛,不知道什麽時候,又緩緩的閉上,“……曦擊掩雲薄,暮杵禦嚴霜,誰言江湖弄,笑靨始如嗬!”

“……生死諾不碾,相對,永婆娑!”蘇沐順著高玧的話接下,淡淡的言著,“這是我娘的詞,她何其的幸福呀。”

“是呀!”高玧點頭,回憶著道,“能寫出如此一番肺腑的人,可以看得出是多麽灑脫的一個人,整個蜀中,小至垂髫稚子,都會唱這一首,可見得你娘,是一個奇女子。”

“蜀中!”蘇沐也陷入回憶之中,“我幾乎都已經忘記了,我們的相遇,也是在蜀中,那時候鮮衣怒馬,公子絕色……”回憶中,那翩然一遇,在此刻兩人的言語中,竟然都有著苦澀。

“……也是在蜀中!”高玧細細的嚼著她這一句話,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才道:“沐兒,我不會辜負了你這一番意的,也很感謝你,能在我的人生,留下了現在這樣美好的時刻,我會圓你的夢的!”

長歎了一口氣之後,兩人都是沉默著的,高玧一直倚靠著樹幹閉著眼睛。蘇沐也沒有打擾,直到那輕微的鼻鼾聲溢出,蘇沐才稍微的定下了心。

看著高玧,那俊美的五官線條,這個烙印在心中,卻是有著非同一般的重量,隻是這中間隔閡著的,還有一個梁霽,她苦苦等了八年的梁哥哥!

悄然的,取出上次在集市上買來的那條紅絲穗,在這些日子的編製下,一個如意扣緊緊相連。

紅線牽,牽阿誰,這個如意扣,卻終究隻能做訣別之用。

“你永遠不是梁哥哥,而我,卻永遠是那個蘇沐!”蘇沐擦拭去那臉頰邊上的淚水,“或許你不懂這是怎樣的一種感覺,連我自己也說不清,但是我不想斬斷這念相思,所以,高玧,你也好好照顧自己吧!”

如意扣被輕輕的放在高玧的手中。纖纖玉指輕輕的幫高玧將手闔上,不讓這個如意扣掉落。耳際邊徘徊的,終究是過往。

那蜀道上的初相遇,公子白衫,從此便有了斬不斷的牽連。“咦?你這是做了什麽,那馬兒好似發瘋了般……”

“我隻是之前在途中沾染了一些血疾香的藥草,此藥味淡,卻能亂人心誌!”

如何種種,能盡情抹殺?

“我,我的手隻有梁哥哥可以牽!”

“如果,他失約了呢?你還等嗎?”

“等!”

“不過我的梁哥哥不會失約的,梁哥哥是不會失約的。”

“那如果你將你爹的遺願完成後,會不會遺棄我們這些朋友?”

“如果遺棄了,我也會來找你!”

“再見了,高玧……”蘇沐輕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