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死於心碎,所以有生之年,我們依然早睡早起,用心生活,用力工作,好好地活下去。
盡管那顆碎裂的心也許再無法愈合。
1從醫院離開,我開著阿阮借我的車回家。
裴子煜一定沒有留意到,今天我特意穿了他曾經送我的那雙小紅鞋。我曾經滿心天真地以為,它一定會帶我走向幸福,但最終等待我的,卻是訣別。
深夜道路暢通,但這條看似好走的路,我卻足足開了一個小時。不是我的錯,隻是眼中的雨下得太大,而車子的雨刷無法將它們擦幹罷了。
中途經過麵試那天追過裴子煜車的公交站,我再也抑製不住情緒,一個刹車,將車子靠邊停了下來。
許之行說過的話反複在我耳邊回**:“你知道那時他的情況有多危險嗎?醫院下了兩次病危通知,我就算想要瞞住他的父母,也不可能瞞得住。所以我沒有騙你,在我心目中,他就是死過一次的人了,死了又從鬼門關爬出來,撿回一條命。”“平心而論,我很喜歡你,樂薇,既然我肯讓你叫我一聲大哥,就代表我真心當你是妹妹。
但人都有私心,我的私心便是即使我喜歡你,子煜也喜歡你,但經曆過這樣的事,我打從心裏不願你們再走到一起。不是你做錯了什麽,而是就算是我,也會後怕,怕他因為你再遇見什麽意外,這一次還會不會那麽幸運?我們誰也料不到。”“你想,連我都動過這樣的心思,難道他父母沒有?在你麵前,他雖然向來自尊自大,脾氣也挺壞,但該保護你的地方,他一直保護得很好。你從來沒有感受過來自於彼此差距的壓力吧?明明按理說,你們之間的差距不少,但從沒有因此感到不快。你知道麽,兩個人的關係,總得有一方在努力經營,既然你沒有,那這件事就是他在做。在你們分手之前,他已經考慮好了在什麽時候帶你去見父母比較合適……但意外一出,他的周全計劃都成了泡影。”“晏是他媽媽的姓氏,你大概不知道,在裴家子煜女士最大,這不僅基於夫妻間的感情,更基於晏家更強大殷實的背景。當時要不是我攔住,說一切等子煜醒過來再說,怕是你連順利畢業都不可能。”“自然,子煜醒來後與她媽媽有過一次長談,具體內容我確實不知道,但交換條件我最清楚不過,那就是沒有人會去驚動你,因為這件事向你興師問罪,而他也絕不會再見你。至於改名換姓,這是他的主意,要的是你徹底死心,正好裴家有意在 C 市拓展版圖,他也就過來了。
當時我們都以為你會好好讀書直至畢業,他甚至準備在你確定工作後,為你製造出國深造的機會,但你就這樣突然告訴我要來 C 市……”“有些東西大概真的是命運,我也質問過他,為什麽還要與你糾纏不休,他告訴我因為舍不得。舍不得,又必須舍得,可每一次又狠心得不夠徹底。明知道如果再在一起,等著的不是逆境,而是絕境,但依然懷抱著最後的幻想。所以我覺得這次他出意外或許是好事,至少再次驚動了他的家人,如果你還不肯放棄,等他們發現一切又是因為你,而子煜也打破約定,重新回到了你身邊的話……一切大概會比當初還要糟糕。”“我言盡於此,如果你還覺得不甘心,那我就再告訴你一件事,你大學畢業那天,他其實去觀禮了,偷拍你的畢業照現在還放在他的錢夾裏。”“你們都是我的朋友,我也希望你們平安幸福,但我由衷地不希望你們繼續在一起。對不起,樂薇,我這麽說,你能理解嗎?”我被吵醒時,有人正拚命敲著車窗,我一個激靈,這才意識到,原來自己居然哭到筋疲力竭,迷迷糊糊趴在方向盤上睡著了。
手機裏是阿阮與迢迢的幾十通未接電話,進醫院時,我把手機調成靜音,忘記調回來。
我嚇得趕緊打開車門,就看見穿著家居服的阿阮與迢迢。我們幾乎同時奔向對方,緊緊抱作一團,彼此都是哭腔:“你嚇死我們了!還以為你出什麽事了!”“我隻是沒有力氣開回家,就想在路邊休息一下,沒想到累得睡著了……”“沒事就好,沒事就好……”阿阮迅速調整好表情,重新露出笑容。
“對不起,讓你們擔心了……”“知道就好!”樂迢迢一拳揍在我胳膊上,痛得我齜牙咧嘴。
晚些我才知道,原來聯係不上我的她們心急如焚,報了警,但因為失蹤時間未滿 48 小時,不能立案。阿阮沒辦法,隻好叫了家裏的保安幫忙,最後是在公司附近的公交站找到了阿阮的車。
她們原本以為我在車裏做了什麽傻事,怕得誰都不敢上來確認,這才有了保安拚命敲車窗的一幕。
我聽完感動得要死,阿阮卻白我一眼:“感動什麽呀,我要是能征用全城警車,跟男主角似的閃亮登場,才值得你感動呢!”“可那是違法的!”“但這樣不切實際的幻想才讓日子有奔頭啊,”阿阮無奈地笑笑,攤手,“我可不想跟迢迢一樣沒出息,吊死在一座冰山上。”我這才反應過來,阿阮說的是許之行。
但樂迢迢這次的反應卻很奇怪,非但沒有跳出來為許之行辯解,反倒更加沉默而專注地啃起了鴨脖,甚至塞了一塊到阿阮嘴裏:“吃吃吃。”忘記說,就在剛才,我們三個女人臨時起意,買了啤酒與鴨脖,決定一起到山頂看日出。
“這是我第一次在 C 市看日出……”我環抱住自己的膝蓋,專注地望著天邊的那抹淡金色的光暈,“真神奇,好像不管遇到什麽天大的事,隻要想到太陽依然會升起,就沒有那麽絕望了。”“你和超級大變態……”“嗯,結束了。”“據說人類有一種很奇怪的心理,當你覺得難過的時候,聽見別人的傷心事,就會好受些,所以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吧……”阿阮頓了頓,聲音忽然變得飄渺,“這其實是我第二次來這裏看日出,上次來這裏,還是兩年前。這個地方也是那個人告訴我的,嗯……我們也結束了,因為他去世了。”2和裴子煜正式告別後,我將全部精力投入到了工作中。
這就是成長的代價,恣意流淚的時間再也不是無限的,就算你哭泣到天亮,擦幹眼淚還是要勇敢地推開門,上班去。
我記得我曾看過一本書,書裏提到一款項鏈,一顆陶瓷心與一把銀色錘子的組合。那是一顆隨時會碎掉的心,但即便它真的碎了,這世上也沒有人死於心碎,所以有生之年,我們依然早睡早起,用心生活,用力工作,好好地活下去。盡管那顆碎裂的心再無法愈合。
最近幾天編輯部異常忙碌,代理主編受邀參加活動外出,Carol 暫時全權負責整個團隊。和池莫不一樣,這位新領導特別熱愛加班事業,一連好幾天,不到晚上八點,沒人能夠走出編輯部的大門。
接到 Broccoli 的電話時我正在改稿,筆杆都要咬碎,被電話鈴聲弄得條件反射,直接從座位上彈了起來。
望著陌生號碼,我不確定地問:“你好,請問你是?”“Broccoli。”我恍然,卻還是有些意外:“你怎麽知道我的號碼?”“那天你們醉得一塌糊塗,安全起見,我記下了你的手機號碼和出租車車牌。”想起那天的事,我連連道謝,Broccoli 也不故作客套,大方應承下來,並表示要請我吃飯:“我有事想請你幫忙。”她頓了頓,“我知道這很唐突,但這件事對我來說非常重要,希望你能抽空見我一麵。”她的語氣十分焦急,我考慮片刻,答應了她的邀約。我們定好八點半在郊區一家花園餐廳吃飯。那是我第一次去那家餐廳,非常偏遠,卻像獨辟出的世外桃源,環境怡人,最難能可貴的是,菜的味道也非常好。
“這家店是我朋友開的,所有蔬菜都是有機的,你試試看。”Broccoli 一邊為我布菜,一邊介紹。
“你太客氣了……”我遲疑著不知該怎麽稱呼她合適,畢竟她上去比我成熟許多。沒想到Broccoli 笑笑,仿佛一眼看穿我:“Broccoli。”“Broccoli,”我頓了頓,“你在電話裏說到的是什麽事?”“吃完再聊。”她拿起筷子,施施然笑道。
就這樣,抱著濃濃的好奇心,我總算吃完這頓飯。
侍應生為我們上餐後點心時,Broccoli 輕輕撚起一塊,細嚼慢咽,這才開口:“那天我從你們的對話裏大概聽出你是從事媒體行業的,是這樣的,我想請你幫忙找一個人……”從花園餐廳出來時,我捂著自己被寒風吹得僵硬的臉,有些哭笑不得。好像最近我認識的女人們都不太明白我的職業,樂迢迢把我當娛記支使也就罷了,她本來就又笨又不可一世,但Broccoli 按理說應該很有常識啊,居然也當我社會版……我無語淚先流,默默上了預約的出租車。
其實 Broccoli 有提出送我,但我婉拒了,既然這次應承下她的請求是打定主意償情,也就不好意思再麻煩她。報上許之行 C 市公寓的地址,我短暫地閉上眼,決定眯一會兒。
許之行下樓時我正蹲在路邊捧著剛買的烤紅薯啃得專注,這是我最近的心頭好。
“沒吃晚飯?”我訕訕地搖頭:“又有點餓了。”“看你胃口不錯,我也就放心了。”“有什麽不放心的,再難過也不會死掉的。”我自嘲地笑笑,拍幹淨手,站起來,“今天我來找你,是有事請你幫忙。”聽完我的簡單敘述,許之行看上去啼笑皆非:“嘿,我說你真行啊,剛來這邊沒多久,工資沒見漲,破事倒攬下不少。”他這麽一說,我更不好意思了:“那要不我拒掉?因為上次她替我們解過圍,我就想著試試問問你,你也知道,我不是新聞媒體記者,也沒有別的資源可以幫到她……”“我們?”“嗯,就是上次迢迢喝醉鬧出新聞那次……”許之行怔然,靜默片刻說:“我知道了。”許之行略顯反常的反應,令我忽然想起那天在 Dawn,我離開後,樂迢迢非要留下的事。也不知道這兩個人之間發生了什麽。那之後樂迢迢從沒有提起過,我也就不曾過問。
而現在,我滋生出了好奇心,想要問許之行,卻又不知道如何開口。正當我為難之際,許之行發話了:“子煜出院了。”“啊?”我愣了愣,剛才的好奇心一瞬間拋諸腦後,尷尬地沉默了很久,才低聲答,“那就好,他沒事我就安心了。”“至於這件事,我會試著幫你查查看,既然她提供了當年遺棄嬰兒的福利院的地址,那還是有希望找到的。”“嗯……”許之行不知道,此刻我早沉浸在他剛才的話語中,再也沒有絲毫心情關心其他。
“樂薇……樂薇?”見我沒有反應,許之行叫了我兩聲。
“啊?噢!”我陡然一驚,這才清醒過來,連忙點頭,“我知道了,謝謝許大哥……那我今天先走了。”匆匆低頭,準備離開,許之行卻又叫住了我:“樂薇。”“嗯?”我不敢回頭,怕下一秒情緒難以自持。
“樂迢迢……最近有沒有跟你說過些什麽?”我茫然地搖頭:“沒有。”“是麽,”他似乎是鬆了口氣,笑笑朝我揮手,“我知道了。今天我還有些材料要寫,就不送你了,到家告訴我一聲。注意安全。”“嗯,好。”回到家,阿阮和迢迢房間的門都關上了,最近迢迢剛簽了新的經紀公司,據說賠了恒一很大一筆錢,因此跟家裏大吵一架。而阿阮呢,作為空降兵她雖然沒有工作上的壓力,但家裏安排相親的力度這半月裏卻加大不少,本周我知道的已有三場之多。
最近大家的日子都不怎麽好過,我深深歎了口氣,去廚房倒水,坐在沙發上發呆。
窗外不知從哪飄來時斷時續的鋼琴聲,彈得實在太爛,我側耳聽了一會兒,怎麽都聽不出名堂,倒是被擾得越發心煩意亂,不得不起身關上窗戶。
腦海中不禁再度浮現剛才許之行說的話……謝天謝地,裴子煜終於出院了。隻不過這樣想著,我便又沒出地開始哽咽。
我知道,如果此刻我脖子上掛著那顆陶瓷做的心,那麽它一定已被那把小錘子擊得粉碎。
可心碎的我,卻還在好好呼吸。
這才是世上最悲傷的事。
3周二下午,出差回來的 Carol 第一時間把我叫去辦公室。當她將池莫的資料放在我麵前的時候,本該驚訝的我倒顯得意外的平靜。
這下換 Carol 驚訝了:“怎麽,你早就知道池主編的背景?”她還是習慣叫他池主編。
我立刻搖搖頭:“不是,是因為上周我剛好遇見池主編了,他提到了《Glamorous》可能會采訪他的事,所以我才知道的。”Carol 的眼睛似乎一亮,但很快恢複如常:“原來如此,看來我沒什麽需要特別交代的了。”說罷,又似乎心有不甘,輕聲自語道:“早知道就不答應這周陪主編去外地參加活動了。”抱著池莫的資料走出辦公室,我的心情多少有點複雜,誰會料到,池莫竟然是瑞馳集團的少東。打開他華麗的履曆表,十八歲之前的池莫幾乎是標準的模範生,十八歲後的他,則更像一個任性的傳奇。
從建築改學服裝,被家裏切斷經濟來源,卻絲毫未影響他順利畢業;拿下當時學院的最高獎,人人都以為他會留下,他卻一聲不吭地回國;選了和自己專業無關的《Glamorous》工作,從實習編輯做起,隻用三年時間,便做到《Glamorous》主編……而當大家都以為他會留下,鞏固自己的事業王國時,他卻毫無征兆地選擇了辭職。
真是好任性的經曆啊……我默默咂舌,從手機裏調出池莫的號碼,撥過去。
“池先生。”思慮再三,我決定用工作時慣用的語氣,沒想到池莫居然被我逗笑:“Carol 今天正式通知你了?”“是的,所以我和你商量一下細節,我們約什麽時間地點比較好?”“讓我想想啊,”池莫似乎在仔細思考,末了,笑著答道:“既然如此,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晚上吧!”“啊?”我一愣,手裏的資料差點掉在地上,果然是……任性啊。
傍晚,剛到下班時間,池莫的車就停在了公司樓下。為了避免拉仇恨,我刻意低調地收拾好東西準備離開,可臨走時還是被阿阮叫住:“幹嗎?今天不加班?老實交代,去和誰約會!”我連忙捂住她的嘴:“小聲點,我倒巴不得可以和誰約會呢,最慘的是我現在要去工作,還是那種超級拉仇恨的工作。”阿阮立刻反應過來:“原來池主編約你采訪啊。”“是我約他采訪才對,”我歎氣,“我以為起碼約個工作時間,結果他說擇日不如撞日,要今晚。現在好了,他剛才短信我車在樓下。你也知道,整個辦公室都是他的腦殘粉,我可不想成為眾矢之的!”“哈哈哈!”阿阮憋笑,“也對,自從池主編不做主編,Carol 提到他的眼神也熱切得明目張膽起來,這回把采訪給你做,她心裏一定後悔死啦!”阿阮的話讓我想起 Carol 下午的自言自語,我默然,更加下定決心,對於這次池莫的采訪,一定要低調再低調!
好不容易下樓,以最快的速度上了池莫的車,我示意他趕快開走。
池莫被我緊張的表情惹得忍俊不禁:“梁樂薇小姐,我們現在是去采訪,你的表情好像要去幹什麽壞事似的。”“我知道啊!”我緊張得四處張望,生怕被下班的同事發現,“可是大家都喜歡你,我可不想成為大家的焦點。”“因為我最近確實很忙,”說到這,池莫倒不笑了,語氣也正經了許多,“好了,先找個地方吃飯吧,邊吃邊聊。”最近大家都很喜歡約我吃飯談事,我一邊夾菜,一邊暗自腹誹。
池莫此刻正坐在我對麵接電話,從剛才起就來電不斷,似乎如他所說,是真的忙。掛斷電話,他抬起頭打量我,見我沒動幾下的筷子,問:“胃口不好?”“大概是最近太忙了……沒什麽心思吃飯。”他頓了頓,視線飄向窗外:“戀愛要談,飯也要吃啊。”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我才恍然記起,這餐廳有全城最好的夜景。
“我們沒有戀愛……還有,一直沒機會向你正式道歉,關於裴……嗯,晏亦非前段時間對你莫名的不友善和冒犯,我深深感到抱歉。”我低頭輕聲道。
“倒也不是莫名,”池莫抿了一口紅酒,語氣淡淡的,“我們在你家附近見過麵。”我看著他,一時有點懵。
“是的,”池莫頷首,“那天下雨,我在你家附近的多樂之日和他見麵聊了一會兒,中途還看見阮潔和樂迢迢進來買東西,你們目前是住在一起吧。”倏忽間,我想起那個雨夜,阿阮和樂迢迢鸚鵡學舌般的對話,一瞬間,我明白了什麽,又好像沒有。
我們就這樣對坐了好久,最後是池莫打破沉默:“你一句話都不說,還怎麽采訪?”噢,采訪!我這才想起來,我是來采訪他的。隻是剛才他的話令我方寸大亂,準備好的腹稿也早就忘了個精光,不得已,我翻出包裏的小本子,準備重新梳理思路。
池莫,二十八歲,水瓶座,瑞馳集團獨子,曾任《Glamorous》主編,現經營一家服裝定製店,隻接極少圈內人士或朋友的訂單。
然而借著餐廳幽暗的燈光,我雖盯著紙上的字,心中惦記著的,卻還是那天阿阮與樂迢迢的對話。
“我喜歡公平。”“沒有公平,我們的起點就不一樣。”直到現在,我才明白裴子煜對池莫的過於敏感與抵觸是因為什麽,但我已什麽都不能說。
“梁樂薇。”池莫叫我。
我猶豫著抬起頭,就發現他正溫柔地注視著我:“在這次采訪結束之後,我有話對你說。以一個普通人的身份與立場,而不是你的上司。”4“阿阮……”打開門,我發現自己的聲音竟有些嘶啞。
阿阮似乎剛洗完澡,正在擦頭發,見我一臉黯然,快步走過來,把我拉到一旁坐下。
“巧克力還是冰淇淋?”“嗯?”“有煩惱的時候,吃些甜的,會覺得輕鬆很多。”“那……冰淇淋好了。”一月的隆冬,窗外的枯樹快凍成冰棍,我們卻在開著空調的房間裏,分享一整盒朗姆葡萄味的冰淇淋。
“采訪不順利?”阿阮叼著勺子。
我搖頭:“很順利。”“那……池主編跟你表白啦?”仍然是輕聲細語,但語氣卻十分篤定。
“你怎麽知道?”我驚訝極了。
“是你太遲鈍了,”阿阮捏捏我的臉,“還記得吧,我和迢迢替你買止痛藥那次,迢迢是個笨蛋,但我可是一眼就看出來了,隻是當初我拿不準他那份喜歡有多少罷了……所以隻好用那種語氣來試探你,沒想到你倒好,完全沒放在心上。不過,現在看來,他比我想象的還喜歡你。”“可是……”“可是你喜歡超級大變態!這件事我們大家都知道啊,池主編當然也知道。”我一時無言以對,隻好沉默。
阿阮將空冰淇淋盒放下:“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嗎?人類有一種很奇怪的心理,當你覺得難過的時候,聽見別人的傷心事,就會好受些……那我再跟你說一段我的傷心事好了。上次說的那個帶我去看日出的,已經去世的人吧,他是我初戀,也是我至今為止唯一的戀人,但我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卻是,你為什麽沒有錢呢?”“過去的我聽上去很勢力吧,其實現在的我大概也沒有改變,所以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你是個壞女人……知道我為什麽處心積慮地擠進編輯部嗎?因為我曾在家裏舉辦的一場冷餐會上見過池主編,那天我非常失態,甚至把餐盤摔壞了。就因為他笑起來嘴角的弧度,和那個罵我壞女人,然後死去的男人一模一樣。如果我沒有親眼看見他的屍體從海裏打撈起來,我大概也會像你追逐晏亦非一樣,瘋狂地追逐池莫……樂薇,你比我幸運。”在那一刻,阿阮眼角仿佛閃動著淚光,但很快,那淚光便被懶洋洋的笑容取代:“故事說完啦,我好困,要先去睡覺了。關於池主編的事,原諒我沒法給你意見,但我卻有一個自私的請求,那就是請不要做任何傷害池主編的事,就當是為了我吧。”淩晨,穿著單薄睡衣的我站在陽台上,哆嗦著撥通池莫的電話。
“喂,梁樂薇。”他雖然連名帶姓地稱呼我,卻絲毫不顯得生分。
我深呼吸,說道:“關於你晚上對我說的話,我想好了,我……”“打住。”“為什麽?”我不解。
“我晚上隻是陳訴自己的情感立場,並沒有想要你答案的意思。”他含笑的聲音,令我不禁想起阿阮剛才的話,不由感到低落。
“那我應該說些什麽,做些什麽?”“什麽都不用做,也不必因此負擔,好好做完這個采訪。而且看在我請你吃了兩頓大餐的份上,你應該把我誇得天花亂墜,萬分迷人……”“你不用誇也是萬人迷。”我輕歎。
“可惜沒有迷倒你啊。”池莫莞爾。
“我……”“好了好了,”他及時打斷我的話,“很晚了,去睡覺吧,明天還要上班呢。”就這樣,打定主意想要拒絕的我,被稀裏糊塗地掛斷了電話。
池莫大概也是個高手,我躺在**胡亂想著,不過是和裴子煜完全不一樣的那種。
一切仿佛回歸了平靜,近一周裏,我沒有遇見過裴子煜,也沒有接到池莫的電話。在反複修改了三次後,池莫的那篇專訪終於成型了。
大概是我把池莫吹捧得深得她心,Carol 今天心情特別好,除了恩準大家本周不必加班,還丟給我一張邀請卡。
“下周日八點到這個地方,”她傲氣地抬起下巴,伸手指了指邀請卡上的地址,“記得穿禮服化妝。”我受寵若驚,許久才反應過來,不停點頭。
傍晚,好久沒有準時下班的我搭阿阮的車送剛接了新工作的樂迢迢去機場。
一段時間過去,醉酒視頻的影響終於淡化,和恒一國際毀約雖然對樂迢迢的人氣有一定影響,但好在新公司在 C 市也還算小有實力,因此雖比不上從前,但樂迢迢也沒有從此變為閑人,每個月依然全國各地四處飛。
“迢迢,你帶暈機藥沒有?”“帶啦帶啦。”“替換內衣也不要忘啊,你這麽蠢,上次就落在箱子旁邊。”“你才蠢呢!”樂迢迢惱羞成怒,紅著臉瞪我。
我哈哈大笑。這世間的緣分真是奇妙,不知從什麽時候起,曾水火不容的我們已變成如此體己的閨蜜,就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終於,目送樂迢迢平安無事地安檢完,我和阿阮都鬆了口氣。
“希望她這次記得吃暈機藥,不會再吐在人家空姐的鞋上……”阿阮喃喃。
我抬頭望了眼不遠處暗藍的天,和天空中交錯的飛機雲,重重地點頭,表示讚同。
許之行的電話在我們剛進市區時打了進來,看見他的名字,我才想過來,我們已有很長一段時間沒見。最近一次見麵,還是我跑去他家,唐突地請他幫 Broccoli 尋找多年前遺棄在孤兒院門口的女兒。
按下接聽,許之行久違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樂薇。”“許大哥……”不知為何,我竟然鼻頭一酸。或許是一聽見他的聲音,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個人吧。
“朱珠……”許之行停頓片刻,突然道,“你讓我幫忙找的人,和朱珠有關。”是有多久沒有從旁人口中聽到這個名字,我的聲音不自覺輕顫:“怎麽會和朱珠有關,難道朱珠是……”“不是的,”好在許之行立刻否定了我,“朱珠的身世沒有任何疑點,更何況年齡也不符。我想說的是,朱珠去世後,她的父母收養了一個和朱珠離家出走時年紀相仿的孩子……”“朱月?!”我驚聲道。
“你怎麽知道她叫朱月?”許之行比我更詫異。
我清了清嗓子,盡量穩住情緒:“因為她曾在我拜祭朱珠時去過她的墓地,後來我也又見過她幾次,難道……”這次許之行肯定了我的猜測:“是的,如果信息來源準確,那麽這個朱月,就是你朋友曾經遺棄的孩子。我打電話給你,就是想知道,現在你準備怎麽辦?是直接將這件事告訴你的朋友,還是再等等看……以我的觀點,我覺得這件事暫時保密比較好,因為你需要考慮另一位當事人的情緒,或許她現在的家庭很幸福,根本不知道以前的事。”許之行的話令我為之一震,是啊,既然我認識朱月,我或多或少該站在她的角度為她考慮問題。可經過上次見麵,我總覺得這個叫朱月的女孩遠比外表看上去有城府,但我希望這隻是我的錯覺。
“我知道了,這件事我會暫時對 Broccoli 保密,隻是許大哥,你說我這樣做到底對不對?萬一朱月其實知道自己的身世,也很想見親生媽媽呢……”許之行輕聲歎了口氣:“但我們都不是上帝,你永遠隻能做自己覺得正確的選擇,而不是對大家都好的選擇。”5就這樣,我決定暫時對 Broccoli 隱瞞這件事,直至我有機會探聽朱月的口風,聽聽她對突然多出一個生母的看法後,再做決定。但很顯然,最近一個星期我是沒時間回家了,因為 Carol交代我參加的小型晚宴,就在這個周末。
周六,阿阮一邊逼著我選衣服,一邊將那張邀請卡翻來覆去地把玩:“你說 Carol 為什麽要找你去?明明辦公室裏比你有資曆的人一大把。”“我怎麽知道……”“需要我告訴你為什麽嗎?”阿阮壞笑。
“怎麽?”“因為她想跟你表明立場啦,笨蛋,池主編是她先看上的,帶你去就是為了讓你知難而退。
要不我們打個賭吧,明天的場合,池主編一定在。如果我輸了,這個月我就負責做宵夜給大家吃。”“別……”一想到阿阮曾做過的肉湯圓我就頭疼,“不論輸贏,這月都我來做宵夜。”“這樣不好吧?”嘴上如是說,阿阮卻是一臉得逞的表情,“那今晚我想吃雲吞麵。”“好好好。”我趕緊將這位大小姐推出房間,“你起碼讓我把衣服換回來,你一直杵在這裏,我會不好意思的!”周日傍晚,我如期抵達 Carol 所說的地方。為了盡量低調,今天我隻穿了一件無袖的米色雪紡連衣裙,就連鞋子也隻選了最不出彩的 5CM 中跟,如此知情識趣,Carol 看見我,果然臉色非常和善:“一起進去吧。”走進大廳,我第一時間看見站在眾人中間的池莫,阿阮所言全中,我默默搖頭,端著香檳酒往角落走去。
這種場合,如果我去跟池莫打招呼,才是自尋死路。
一路避開人群,我終於走到花園,落地窗沒有上鎖,稍一用力,便可以推開門。
二月天,室外寒風呼嘯,我接連打了幾個噴嚏,不消一分鍾,臉頰就凍得發紅。原本是想避免發生尷尬,但這裏環境也過於惡劣了,想了想,我決定折返。就在這時,身後卻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好久不見。”我回頭,便看見身旁站著陌生女人的裴子煜正對我微笑。摘下假麵的他終於不再是那個冷酷別扭的人,此刻他笑如春風,讓我不禁錯覺,下一秒全世界的鮮花都會因他的這個笑容而怒放。
“好久不見。”我抱著幾乎凍僵的手臂,木然地與他對視。
“嗯,和池莫一起來的?”“是的。”我點頭,不知自己為何會撒這樣的謊。
他聳肩,語氣輕佻卻又溫和:“那,祝你們今晚玩得愉快。”說罷,他優雅地摟過身旁的女伴,轉身離開。
我目送著他遠去的背影,竭力忍住了自己想追上去的衝動。
是的,我不可以這麽做,絕對不可以。
因為如果這麽做,那麽他曾為我付出的,我想為他做的,就全部成了泡影。
池莫找到我的時候,我正蹲著發呆。也沒有哭出來,這個天氣,若真流下兩行淚,說不定還能凍成冰棍吃掉,我自嘲地想。
“再不進去就真凍傻了。”一件西服妥帖地披在我身上。
我沒動。
“起來吧。”他說著,卻沒有靠太近,也許是害怕我反感。
“我還是沒法眼睜睜看著他站在別的女人身邊,一想到那個畫麵,就特別生氣,氣得恨不得撲上去揍他。”“可你忍住了。”沉默很久,池莫答道。
“是啊,我忍住了,或許多忍幾次的話,就可以一直忍下去了……一生都忍下去。你說對嗎,池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