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 安姑姑

傾城熱切的大步向那人迎了過去,眼中皆是濕濕熱熱的淚,然而,待她走近那女子的一瞬,卻忽然怔住了,隨即所有的熱切頃刻冷卻了下來。

隻見那個女子約有四十多歲的年紀,一張蠟黃的圓臉,一雙淡淡的眉毛,手中拿著幾塊糕點,正慌張的望著傾城。顯然,這女子並不是安姑姑,而隻是一個與安姑姑年紀身形相仿的中年宮女。

發現對方原來並不是安姑姑,傾城頓感悵然若失,然而對方已經看見了她,倒也不好立時便匆匆走開,否則反而令人生疑。因此,傾城隻好垂下頭,失望的站在那中年女子麵前。

倒是那女子先開了口,她打量了一下傾城,見是一個眉目雖清秀,卻是滿臉雀斑的年輕宮女,便笑了笑道,“想必你也認識安姐姐吧?”

傾城方才已經叫出了口,此時自然不好再改口,又見這中年女子似乎並無敵意,便點了點頭道,“是的。”

那中年宮女點了點頭,笑道,“噢,看你年紀不大,似乎入宮不久吧?你是在哪裏認識安姐姐的呢?”

傾城想了想,掩飾的道,“啊,奴婢是在初入宮的時候認識了安姑姑。”

那中年宮女聞言似乎有些驚訝,放下手中的糕點,抬起頭又仔細的打量了一下傾城。無奈月色昏暗,除了方才看到的之外,倒也再看不出別的了。她詫異的向傾城道,“那是許久之前的事了吧?看你年歲不大,又眼生得很,以為你是新入宮的宮女,不過既然你入宮時便已識得安姐姐,那看來你入宮的時間倒是也不短了,你是哪裏的宮女呢?”

傾城從這女子的話中隱隱聽出了什麽不對,而對她的這些問題又不可能細致的回答,她快速的想了想,順著那中年女子的話,含糊的回道,“要說奴婢入宮的時日,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了。初入宮那陣子對宮中的規矩全然不懂,也不會服侍,沒少挨主子的打罵,若不是有安姑姑時常幫襯教導著,奴婢隻怕也活不到今日了。”

那中年女子聽了,歎息了一聲,點了點頭,道,“是啊,安姐姐是個好人,而如今這樣的好人,在宮裏是越來越少了!”

這女子說著,又從身邊的一個布手帕包中拿出了一塊糕點,擺在麵前的一個小小的土堆前。傾城觀望著,忽然心中一凜,隨即轉眼仔細向那個土堆看去。

這個土堆就在落英閣的門前,就在原來的那片虞美人花園中,這個土堆傾城再熟悉不過了,這不就是她曾為虞美人立的那個絹塚嗎!

這個陌生的中年女子竟然是在拜祭虞美人!這究竟又是怎麽回事呢?

傾城行至那女子身旁,也在虞美人的絹塚前跪了下來,轉頭向那女子客氣的道,“啊,這位姑姑,奴婢還沒請教您怎麽稱呼?”

那女子淡淡笑了笑,道,“我姓嶽,你就叫我嶽姑姑吧。”

傾城向著嶽姑姑俯了俯身,叫了一聲,“啊,嶽姑姑!”

隨即又看了看麵前的絹塚,故作不知的道,“嶽姑姑,今日是上元節,姑姑為何不去觀燈賞月,卻來到這冷宮之中呢?方才看姑姑似乎是在拜祭,不知姑姑在拜祭何人啊?”

見傾城也與安姑姑交好,嶽姑姑便放鬆了戒心,搖了搖頭歎了一聲,幽幽的道,“不瞞姑娘說,其實我也不知我拜祭的是何人。我隻是按照安姐姐的囑托,每逢年節便來落英閣前的這個小墳塚祭拜一下,也不管拜祭的是何人,既然是安姐姐的心願,我就幫她完成便是。”

傾城的心頭忽然產生了一種熟悉的悲愴感,那種慌張不安,那種忐忑難言,令傾城的聲音都微微發顫了,她似乎有些膽怯的問道,“既然是安姑姑的心願,那她為何不親自來拜祭呢?”

嶽姑姑聞言無比驚奇的盯著傾城,似乎發現了什麽人間少見的奇景一般,張口結舌的道,“姑娘,難道你不知道嗎?安姐姐在兩年之前,就已經亡故了!”

傾城聞言,心頭立時一陣沉悶的劇痛!像是被什麽東西硬生生的撞了一下!盯著嶽姑姑難以置信的道,“什麽?安姑姑她……她竟然已經亡故了?”

傾城此次回宮之後,還曾多次暗中留心尋找安姑姑,本想著在她大勢初定之後,就去明察暗訪找回安姑姑。可萬沒想到,安姑姑,那個曾經宮中唯一真心關愛她的人,那個曾與她同甘共苦的姑姑,卻早在兩年前就已經亡故了!

興許是見到傾城麵色極其難看,嶽姑姑上前扶住傾城的胳膊,連聲問道,“姑娘,你怎麽了?看你像是與安姐姐十分交好的樣子,卻如何連她患病而亡都不知道呢?況且,這都是兩年前的事情了啊!”

哀痛之下,傾城的腦子似已轉不動了,她勉強編造著原因,沉聲道,“奴婢認識安姑姑不久,就因貌醜而被主子嫌棄,後來被打發到繁謝宮後麵去掃街,從此便再也沒有見過安姑姑。因奴婢貌醜,總是被人瞧不起,也無人願意與奴婢說話,因此宮中之事也一概不知。”

嶽姑姑聽了,歎了口氣,道,“這也難怪你不知道了!其實我也奇怪,我和安姐姐是一同入宮的,一起在宮中服侍了三十多年,安姐姐原本是在湯沐池的,專門服侍新入宮的嬪妃沐浴,那地方雖然沒什麽出頭之日,但倒也自在輕鬆。可後來不知為何,安姐姐忽然離開了湯沐池,然後就一連近兩年也不見她了。”

傾城隨著嶽姑姑的話回想著,她第一次見到安姑姑便是在湯沐池,安姑姑對她溫言撫慰。而後來,安姑姑忽然離開了湯沐池,自是因為她隨著自己私藏進了繁謝宮的緣故。

嶽姑姑繼續道,“後來,大皇子降生之後,我才又忽然見到了安姐姐,她不知何時竟成了當時的榮貴妃宮裏的人。再後來,好像是……”

嶽姑姑頓了頓,蹙眉垂首回憶著,語氣哀傷的道,“好像是那個皇子的乳母去伏國和親之後,安姐姐就從毓慶宮被打發到苦刑司後的偏館裏了。現在想來,安姐姐似乎早已知道她患了急病,因此便事先囑托我以後每逢年節來這裏祭拜。她說她也不知這被祭拜的亡靈是誰,她隻知那是她曾經的一個主子的心願。她說她今後怕是來不了了,便讓我替她和她原來的主子完成這個心願,她說這是她唯一能為她主子做的事了。果不其然,那之後沒多久,安姐姐就病亡,死在偏館裏了。”

傾城的心痛楚難當,仿佛又經曆了一次喪母的哀痛!

安姑姑,她哪裏是得了什麽急病,她分明就是因為知道得太多而被滅了口!皇子生母的秘密,太後和石蓉繡怎會允許半點泄露的可能?而安姑姑是詳知內情的人,又怎能容她留著活口?

可安姑姑知道自己命不久長之時,卻沒有半點抱怨和懊惱,反而還記掛著莫雲嫣那時每逢年節祭拜虞美人的事,特意囑托了信任之人在她死後代為繼續。

傾城咬碎銀牙,心中泣血,暗歎,“安姑姑,你終究還是被我連累了!你如此對我,這份情意讓我如何報答才是呢!”

傾城忍著眼中的淚,低聲道,“安姑姑,枉她關照了我一場,我卻連她亡故的消息都不知道,連送一送她都不成!”

像是安慰傾城一般,嶽姑姑一邊又在絹塚前擺了些果子,一邊道,“在宮中私自拜祭是違反宮規的,何況又是上元佳節,因此隻能擺些點心果子,卻不能用香火,也不能焚化紙錢冥餉,怕火光會引來人的注意,其實這事兒是很冒險的,但不知為什麽,我竟答應了安姐姐的這個囑托,可能是因為安姐姐確實是個好人,也可能是因為安姐姐曾說過,她的那位主子讓她聞到了宮裏少有的人味兒,她希望這宮中能再多一點兒人味兒。姑娘,我看得出你對安姐姐是情真意切的,你也算是個有人味兒的,想安姐姐地下有知,會欣慰的,不會怪你的!”

嶽姑姑說著又搖頭歎息了一聲,嘖嘖的道,“那時安姐姐隻交代我來這裏拜祭,其餘的一概不說,否則我真要問一問她,她曾服侍的是哪位主子?能夠跟著那樣的主子,當真是有福了!”

傾城幾乎要狂笑起來!心中暗罵自己,跟著她這樣的主子哪裏有什麽福氣,反被她連累得連命都沒有了。反倒是她,能夠遇見安姑姑,才是她在皇宮中感受到的唯一一點兒人味兒,那才是她的福氣!

說話間,嶽姑姑已經收了拜祭用的點心果子等供品,依舊用手絹包了,向傾城道,“姑娘,你今晚怎麽到這裏來了?”

傾城回了回神,勉力平複著語氣道,“奴婢原本在外麵掃街的,忽然聽到這裏好像有笛聲,便好奇想進來瞧一瞧是誰在這裏吹笛,不想卻找錯了路,誤闖到這裏來了。”

嶽姑姑聞言低聲向傾城道,“姑娘,看在你也與安姐姐交好的份兒上,我勸你一句,今後無論聽到什麽也不要進入這繁謝宮裏來!這裏是冷宮,有冤魂的,若是撞克著了,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再有,那夜裏吹笛之人就更是不見為好,免得招來災禍!”

嶽姑姑說著,拎著她的布絹包站起身來,道,“姑娘,快走吧,今後再也別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