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清宮作為大明王朝最重要的一座宮殿,被嚴格的分為正殿,後殿,四座偏殿。正殿是武德帝平日裏接見一般王公大臣的地方,後殿則是武德帝日常休息的地方,若無召幸妃嬪,他都會一人獨自歇息在後殿;四座偏殿則各有用處,分別名為清心殿,養心殿,太極殿與太和殿,其中兩處供奉著各地上貢的奇珍異寶,方便武德帝日常把玩,另一間則是辟為藏書閣,剩下的那一座偏殿,則是用以會見關係較為親密的朝臣,也就是傳說中的親信。

宇文睿帶著幾位親王和郡王府的人到了後殿,然而殿內並沒有和往常一樣站著許多服侍的內監和宮女,隻是厚實的帷幔的紗簾,層層疊疊地揭起,暴露了偌大寢殿內壓抑的、不流通的空氣環境,當然隱約的,還有一絲香氣,仿佛是宮中常見的熏香。養尊處優的幾位已經下意識地捂住了口鼻,不明就裏地看向坦然自若走在前頭的宇文睿,而宇文睿注意到了這一點,隻是微微一笑,平靜道,“父皇好不容易才有了些睡意,不想叫宮人們吵著了,便全打發了出去。”

一位緊跟著盧老太醫的年輕太醫賠笑道,“三殿下說的是,陛下既然龍體欠安,就更不能叫那些沒眼色的站在一旁打攪了……”

盧院判看了他一眼並不作聲,先前那個說話輕浮的莊親王次子也不作聲,幾人緩步前行,頃刻間便到了武德帝的榻前。宇文睿停下腳步,身後的隨從十分有眼力勁兒地上前半步,掀開薄薄的紗幔,露出了明黃色床榻上雙眼緊閉的中年男子。

說是中年,但身為帝王,武德帝日常也十分注意保養,從麵相上看根本看不出來是四十多歲的男人,且他生的也不壞——這一點在幾位成年皇子身上尤為明顯——隻是此刻麵色有些發青,武德帝雙眸緊閉仿佛睡著,眉間卻微微皺起,似乎夢中也不得安寧。

“諸位太醫,請。”

宇文睿說完就客客氣氣地退到一旁。太醫們也不是沒有在病人昏睡時診脈的經驗,很快就有一位年輕的太醫道了句“得罪”,上前幾步,為武德帝診脈。

能進太醫院供職的哪個不是人精?年輕太醫起初還麵色坦然,但之後眉頭卻越皺越深,再然後,年輕太醫垂頭喪氣地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師長們,選擇了閉口不言。

盧老院判凝眉不語。

年輕太醫退後到人群之中,另一位四十餘歲的中年太醫也自告奮勇上前。他比年輕人要沉穩得多,見到先前的同僚說不出話來,深怕是什麽疑難雜症,便小心翼翼地搭脈問診。是以他最初眉間微蹙,而後稍有疑惑,隨後則是茫然——中年太醫退了下來,低聲附耳到現任院判的耳邊說了幾句,那院判亦是驚疑不定,他想了一想,示意各位太醫依次上去把脈會診……這一幕落在那些親王郡王眼裏,皆是訝然。

太醫院所有已是天下最好,若連他們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難道武德帝真的大限將至?

想到這兒,又有個別人腦袋靈活,想到了其他地方——譬如原本就親近三皇子派的,現在在想“若是武德帝龍馭賓天依照現在情況來看必定是三皇子登基”;又譬如那些不看好三皇子,看好四皇子或者其他皇子的,現在在想“如今宮中情勢實在大大不妙可惜我等不得擅自離宮”;還有那些中立派的,譬如莊親王府則沉吟不語。

太醫們的會診很快結束,大家圍在一起輕聲說了半天,也始終未得出結論。現任院判捋著胡子歎氣,他心裏倒是有個想法,但這想法太……還是先緩一緩罷。

這樣想著,現任院判走到盧老院判跟前行了大禮,雖未開口,但大家也都知道是請盧老親自診脈問安。話又說回來,其實盧老根本沒理由進宮,可不知為何明旨卻宣到了盧家……現任院判心中複雜——視線不安地越過眾人看向三皇子——就怕是有人已經下好了圈套啊!

盧老大人也看出了今日自己是非出馬不可了,他歎氣,慢慢悠悠地走到榻邊,輕手按在武德帝露在被子外的手腕上。食指與中指並列,輕巧一按,再湊近了細細觀察病人的顏、色,盧老大人很快就明白了為何無人敢下結論。

他從青年時在太醫院供職就給尚是皇子的武德帝把過脈,更遑論後麵那一年年積累起來的脈案,所以他清楚武德帝的身體底子是極好的。可如今看來,脈象虛化無力,像是身體虛弱到了極處……這一般,隻有兩種可能。

一是皇帝曾受了傷,但卻不叫下麵人知道,長年累月傷及本體;二便是中毒。

盧老大人也知道同僚們在猶豫什麽。武德帝不是什麽好說話的主子,早年還隨軍遠征,代表當時的皇帝禦駕親征,落下傷病也未可知;但若真是中毒,那這是什麽毒,是誰下的毒,毒性到底有多強……每一個問題,都不是太醫院的小官可回答的出來的。

盧老大人搭脈的時間比旁人都長,宇文睿見了微微一笑,字句分明地開口。

“敢問盧老,對父皇的病情可有見解?”

盧老大人慢吞吞地收回手,又替武德帝將手塞回被子裏,隨即站起來正對宇文睿。七十歲的古稀老人和二十歲風華正茂的年輕人本就對比鮮明,可盧老大人人老眼不花,反倒是一股鎮定的氣勢壓製住了全場,宇文睿心中忽然有一絲不確定,這位太醫院出了名難啃的硬骨頭,到底在想些什麽。

“盧老?”宇文睿又問了一遍,“您可有……”

這一回,宇文睿還未說完話就被盧老大人打斷了,白發蒼蒼的老者冷笑一聲,略微渾濁的雙眼裏閃現過一絲犀利——他在方才收手時,已然有了決斷。

“陛下乃是中毒了。”

盧老大人淡定地說話,無視周圍人驚慌地倒吸了一口冷氣。

“盧老當真?”宇文睿上前一步,聲音裏的急切不似偽裝——至少在大部分人看來,並非偽裝——然而隻有宇文睿知道,無論太醫給出什麽結果,他都能盡數推到遠在天邊的宇文獻身上。

“陛下所中之毒我雖未親眼見過,但也在古籍裏領教一二,一旦中毒,無須多少時間,就能使人氣虛血衰,輕則頭暈嘔吐,疲乏無力;重則昏厥不醒,夢魘難安……隻是不論輕重,中毒之人都活不過七日!”盧老靜靜地看著假作慌張的宇文睿,但他畢竟活了這麽多年了,一個二十歲的毛頭小子在他麵前沒什麽是能隱瞞住的!更何況,他活了這麽久,也不在乎是否需要騙人,隻需說完實話皆可。

“老臣真想問一問那下毒之人,犯上作亂是否有趣……”

宇文睿被他看得微微發毛,但依舊克製道,“盧老可有法子……”

“——弑父奪權是否配稱為‘人’?”

盧老院判也不是什麽溫軟脾氣,要不然他不能平平安安活到七十歲,兒孫無論大小都不敢與他置喙,做的那是十足十的當家人!他根本懶得計較宇文睿在他麵前演的戲,直接就說穿了,隨即拱手冷笑,滔滔不絕。

“此毒需配合食物,發作卻不過一炷香的時間,陛下用食何等小心謹慎!唯一的可能便是親近之人毫無防備。縱觀整座皇宮,能悄無聲息完成這個事情的,恐怕也隻有三殿下一人了罷!”

宇文睿陡然變色。

眾人麵麵相覷,驚的驚,怕的怕,不知發生了什麽。

“……弑父奪權……”宇文睿靜靜咀嚼過這四字,忽而低笑,“盧老,這話可不是亂說的。”

“老朽一生清明,自是不會說胡話。”

盧老大人沉聲,掃視了一圈周圍的人,旋即他注意到了殿外滿滿當當圍著的禁軍,心下一沉。

“反正出了這太清宮,能說話的,也不會是說實話的!老朽說了大半輩子實話,難道臨終前卻要奴顏屈膝,違背本心嗎?”

“盧老大人……”有人低聲相勸。

“不必多言,”盧老大人平靜道,“咱們定是出不去的。”

啪,啪,啪。

饒是宇文睿口齒伶俐,這時候也得為這位“鐵骨錚錚”的老大人鼓掌了。既然話都說到了這裏,裏外包圍的也都是他的人,他還有什麽可怕的?盧姓老頭說的不錯,他隻需要能為他講話的人活著,其餘人死掉又有何妨?

他帶人進太清宮後殿,根本就是為了看,誰做那識時務為俊傑者!

昏暗的殿內燈火稀疏,照映在宇文睿臉上格外陰沉。

“院判大人,您說說看,我父皇究竟是得的什麽病呀?”

——在座諸人皆是心下凜然。

大家都知道,若是回答的不是宇文睿想要的結果,那麽今日他們怕是離不了太清宮了。

……

宇文睿的目光一一掃過那些叔伯兄弟、太醫名臣,幾乎無人敢與他的目光相對,他愈發得意,從隨從的腰間抽出一柄長劍,施施然地架到了盧老大人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