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的道上黃土飛揚,一紫一黑兩道身影借著馬兒疾速前行。
當先那個紫衣華服的少年神情從容,隻是一手握韁繩,一手揣著個方方正正的盒子;他旁邊那侍從其實穿的不是黑色,而是深灰,隻是這塵土飛揚中變成了黑色。二人緊趕慢趕,馬兒在道上拚命邁步,好不容易趕在午時前進了城內,隨後二人便直奔仙客居。
仙客居是京中最富貴熱鬧的餐館,每到飯點便迎來送往,客人絡繹不絕,此刻正是午時前一些,跑堂的們忙著伺候吃飯的和等待吃飯的客人。眾人說話間,隻見那紫衣少年翻身下馬,抱著一團不知道什麽的衝了進去——竟也無人阻攔。
掌櫃的原在櫃台低了頭撥算盤,聽到咚地一聲,一個極沉的盒子被人放到了櫃台上,還以為是找茬的來了——他“嘿”了一聲抬頭,卻大吃一驚。
“您……”掌櫃的遲疑,微微壓低了兩分聲音,“請您移步,隨我來。”
三人繞過熱鬧的前院,到了寬敞安靜的後院,院中左右各有廂房,掌櫃的頭也不抬便領著人從中穿過,再經過一道蓮花門,抵達了最後一處隱蔽小院。院子門口無人把守,但在場三人都知道,這附近皆是暗衛,一有不對便能叫人頃刻人頭落地。
掌櫃的停下步子,做了個“請”的手勢,“紀少爺,請——”
紀淩撣了撣身上的灰塵,這才帶著阿玉一前一後進了院子。掌櫃的在後方看著,確認二人進去後,轉身緩步離去,直到依次穿過後院廂房抵達前樓,回到櫃台後算賬——這一係列行為仿佛已做過許多次,自然的無可指摘。
仙客居明麵上是某個富戶的產業,實際上背後的主子卻是宇文獻。身為皇子,他總得有幾個打探、傳播消息的好地方,能經營的除了煙花樓,便隻有飯館了。
“你今日倒快!”
進屋時,宇文獻正拆一封信在看,他早就聽到門外動靜,是以紀淩一推門他便笑起來,親自起身接過對方遞來的方方正正錦盒,“……怎麽,趕著去會相好的不成?”
紀淩沒好氣地丟過去兩枚白眼,徑自拿起桌上的茶壺對嘴喝了——宇文獻笑罵一句“牛飲”,便也動手拆起了那方錦盒。
“為這事兒我起了個大早,連母親那兒都沒打招呼,等下還得立馬趕去陸家。”他頓了一頓,話裏有些古怪,“今日陸家姑娘行及笄禮,得過府去吃酒。”
宇文獻笑道,“這事兒我知道,母妃同我適才也送了禮去——不過你這般神色做什麽,我記著你上回同我說,你不中意我二妹妹那種女子。她及笄之禮與你何幹?”
說話間,宇文獻已經打開了錦盒,盒內躺著一疊紙,有的陳舊,有的嶄新,上頭密密麻麻寫著好多字,這疊紙的最後還壓著一本藍皮賬冊,上書“天寶二十二年年至天寶三十五年”一行小字。
天寶,是先帝的年號。
宇文獻仔細翻閱那些東西,最開始還神情自若,到後來卻是眉頭緊皺,手速加快,再到後來,幹脆冷哼一聲,重重地拍了一把桌子。
“……當真是越來越糊塗了!”
“先帝仁慈,晚年又無多少得用的皇子在身旁……”畢竟涉及當今聖上,紀淩說的極為含蓄,“一時糊塗不打緊,左右證據都在咱們手裏,殿下心中有數便可。”
宇文獻點一點頭,沉聲道,“父皇安排我暗中清查此事,隻怕也是為了先帝的麵子。”
自古以來,皇家臉麵高於一切,此事雖然大張旗鼓的去查了也沒什麽,但因為“臉麵”二字,便少不得要私下曲折許多。宇文獻長歎一口氣,將錦盒收好,轉了話題。
“罷了,這事已可以告一段落……你現下就要去陸府麽?”
紀淩低頭看了看自己風塵仆仆的一身紫衣,忍不住皺眉。不是他有潔癖,而是去做客總不能灰頭土臉的一身,要是被大孟氏看見了,自己少不得被狠狠念上一頓。
“怕得借你個屋子換洗,”他拍拍袖子,上頭一塊老大的白斑,不知道是哪兒蹭來的,“……再借身衣服。”
宇文獻笑嗬嗬看他,拍了拍手,很快便有下人推門而入。
“準備件差不多的袍子,再叫個丫鬟服侍紀公子。”
“不必了,”紀淩忙打斷,“我自己來就行,找什麽丫鬟……”
宇文獻隻當他是不習慣陌生人近身,便也不計較,讓人帶了紀淩去換洗。
如此大約一炷香後,對方才再度出現在他麵前。這處院子宇文獻自己也是不常來,所以衣服也幾乎沒穿過,紀淩換的同樣是一件雲紋紫灰銀滾邊的袍子。
“你這就走?”宇文獻上下打量了一下,笑道,“你倒喜歡這顏色。”
紀淩低頭看了看,無奈道,“早上出門撞見母親,不好叫她多心,所以才挑了個相近的顏色……你這衣服料子忒好了些。”
“講究點兒——紀大少!”
一上午的奔波告一段落,二人相攜離開小院,宇文獻的馬車在後麵那條街上備著,紀淩的馬卻栓在前院。他們在中庭分別,宇文獻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問了一句。
“上次入宮你特意讓我安排了昭麟殿後麵的遊龍館是幹什麽去了?”
紀淩輕咳一聲,轉臉看天,一副不想回答的模樣。可這樣一來宇文獻原本隻有一分的好奇心便長到了五分,他略一挑眉,試探性地問道,“……莫非真叫我說中,你特地避開眾人去見了相好?你紀大少爺也有春心萌動的這天?”
他二人年紀差得不多,紀家與陸家又有姻親之好,是以從小就熟悉。可他們一道讀書習字,宇文獻卻知道這名滿京城的“紀郎”雖是行事荒唐,實是不近女色的很,這個歲數了身邊還沒個貼身服侍的丫頭,整日與隨侍阿玉進出辦事。
宇文獻也不蠢,隻消想一下近些日子紀淩的行事軌跡,心中便有了底。
“……陸家兩位表弟前日說,你近來常去國公府,可卻總是心不在焉……莫非是舅舅院子裏的花開得太好了招了你的眼?唔,就不知是大舅舅院裏的木芙蓉,還是二舅舅院裏的白玉簪?”
這話已然說得極明白了,紀淩躲不過去,便隻能歎道,“都不是。”他略作停頓,視線西斜,落到了院子裏一方小池塘中。那池塘本是栽了蓮花的,可花期已過,隻餘下幾叢殘荷罷了。
“那是……”順著紫衣少年的視線看去,宇文獻心念如電轉,當下微微愕然,“……可如果我沒記錯,她比你小了足有五歲多!”
慶國公府裏諸位女眷的院子,遍栽荷花的就隻有風荷院。宇文獻如何不知。
紀淩拔腿就想走,可宇文獻卻是急急地上來拉住他,神情複雜,“你已十九,她才十三,你怎麽會看上了她?難道是因為先前藥方一事?但五妹妹是庶出,與你本不相配——你母親安國侯夫人定不會答允!”
這些道理紀淩怎會不知,隻是初初對一個人有了好感,其餘的便都不想考慮了。他沒有宇文獻這般想的深遠,他不過是想看她笑,叫她日子過得順遂些罷了——先前晚風那邊傳過話來,他已經著人查到了沈媽媽的不妥,這次去陸家名為觀禮,實則是為了與她說這件事。
“你想多了。”
紀淩微微歎息,隨後淡然一笑,神色在日光下有些模糊不清的惋惜。
“我與她……她不知道,也不必知道,就算知道了,也大可以當是我這個做兄長的替妹妹辦兩樁事罷了。”紫衣少年回頭看他,平靜道,“我不是那種遇到事情隻會讓女子白白墊了名聲的人,我有分寸,不會叫她為難,也不會叫所有人為難。”
宇文獻吃了一驚,不料到他會將話說得如此透徹,一時間反倒覺得自己做了壞人——他猶豫片刻,遲疑道,“你若是真的喜歡……大可等日後求了去做偏房。”
紀淩搖頭。
紫衣少年在樹下背手而立,如玉容顏端的是比女子還要妍麗,可他說來的話卻是字字有力。
“……我從小就知道,父親的女人不止母親,他前有自小服侍的通房,後有下屬送來的美妾,侯府這般大的地方,母親都找不到一個可以避開她們的地方,隻因為……他是父親的妻。我父母已經算得上是少有的和睦夫妻了,可我還是能知道,母親並不開心……也是,誰能容忍旁人與自己分享一個丈夫呢?可母親的家教不允許她說,她隻能克製,隻能守‘婦道’——這‘婦道’二字,全然不啻於一副精鋼鐵骨的鐐銬。”
“所以,我的妻必然隻能是我此生唯一的女子……即便我今日喜歡的是旁人,不是你們陸家的女兒,我也會這樣說。”
秋風卷過,滿地黃花。宇文獻聞言怔怔。
紀淩且笑且歎,轉身在好友麵前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禮。
“咱們相識多年,我才據實以告,若是你覺得我方才出言狂妄……便當一切都沒聽過吧。反正這‘狂妄’一詞對我而言,也不是什麽新鮮話語了!”
語罷,他也不等宇文獻說什麽,便徑自離去了。
一直守在附近的隨從快步走到主子身旁,試探問道,“方才紀少爺出言不遜,主子可要……”
宇文獻搖頭長歎,嘴角卻同樣微微勾起。
“紀郎狂妄,焉從今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