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過去,臘月來了,轉眼便要到年下。京城裏接連下了幾場鵝毛大雪,街邊的雪都堆得有幾尺高了,院裏的女孩們大多怕冷,每每從廊下經過就是一路小跑,主子裏也唯有年紀最小的陸承然和陸承伯對堆雪人有點興趣,但因著天寒地凍的,怕他們風寒,許氏都安排著嬤嬤乳母跟著,不許他們多玩。

大約真的是天冷,京郊不少莊子都有人得了病,陸雲英也染了風寒,動輒湯藥不斷的,連攬翠院都少出。許氏素來操心這個大女兒,怕她有什麽不適,便幹脆叫女孩兒們都免了晨昏定省,隻叫午後天氣好些時再來請安。

陸雲嵐自打那日和紀淩說開後,對方便沒有再出現在她麵前過,哪怕是有兩日他分明過府來找三房的兩兄弟,到底也是沒遇著人。不過,麵雖沒見,晚風仍老老實實地拿了幾盒藥丸回來,陸雲嵐偶然看見,也隻能假作不知。

蓮蓉倒是看見了,憂心道,“小姐不把那些東西退回去麽?”

陸雲嵐專心致誌地低著頭描一副山水寫意圖,聽得這話歎了口氣,擱下筆,徑自用帕子擦著指尖並不明顯的墨跡,幽幽道。

“人家一番好意,也沒說是誰,我何必惹這個麻煩。咱們隻當沒見過便是了。”她通曉醫術藥理,隻是見過一回便聞出來那是上好的藥材,怕是近來天冷才特地送來。

“大姐姐好些了嗎?”

“昨日見著明書姐姐,說大小姐身上一陣好一陣壞的,太醫來了兩三撥了,個個兒都捋著胡子搖頭晃腦,說怕是得等回暖了才會大好呢……聽這口氣,大約病得也不重。”

“母親體弱,大姐姐卻是個自小強健的,這麽一病兩邊怕都是顧此顧不了彼了。”陸雲嵐吩咐道,“我叫你熬的桂枝湯去盛一碗來,咱們去攬翠院。”

蓮蓉道了“是”,很快便掀了簾子往熱水房裏去了。

雪天路滑,府裏便安排了專人灑掃,從風荷院到攬翠院不過一盞茶的功夫,陸雲嵐披著一件霞光紅的大氅便出了門,她手捧著掐絲琺琅的銅手爐,一路上走去,隻見漫天雪白,青翠灌木與朱紅雕欄隱沒雪中,格外鮮妍。

“……五小姐來了……”

進了攬翠院陸雲英的閨房,在廊下服侍的小丫頭忙替她掀起厚實的棉布門簾,還不忘提醒“小姐留神腳下”——屋內一陣熱風拂麵,竟如三月春暖般!

陸雲嵐心裏吃驚,麵上卻笑,“我原想著姐姐養病,卻不料姐姐的屋子裏竟這樣暖和!”

蓮蓉替自家小姐接了大氅的係帶將衣服收好,杜鵑亦接過還燒著炭的手爐,陸雲嵐不欲拘著她們,便道,“我去和大姐姐說會兒話,你們在外頭候著便是。”

一旁陸雲英的幾個大丫頭並明柔都在外麵,隻明書一人在屋內服侍,小丫頭們得了主子的令,自然是高高興興地圍著燒得正旺的爐子做下了。陸雲嵐見狀莞爾,徑自往屋內去了。

陸雲英性子爽利,是以閨房裏的布置也簡單,基本上是以橙紅二色為主,既符合她嫡出大小姐的身份,又適合她如今在家待嫁的喜氣。陸雲嵐進屋時,陸雲英隻著淺色中衣靠在床頭,氣色看著倒還成,但屋裏的藥味兒卻甚是濃鬱。

陸雲嵐下意識地皺眉,“姐姐這藥吃了快半月了,也沒見得好,那些太醫人精似的,半句準話也沒。”

明書曉得兩位小姐有私房話要說,識趣兒地端著空碗退了出去,陸雲英這才無奈笑笑,拿帕子掩了嘴輕咳幾聲。

“你這性子越發爆炭似的了,明明初次見麵時不是這樣。”

“我同姐姐要好才這麽計較,”陸雲嵐坐到床邊,握住陸雲英的手,吃驚道,“姐姐的手怎麽這樣涼,屋內燒著炭呢,藥喝下去也不見效麽?”

陸雲英道,“也全靠屋裏燒著炭,不然我這身上總是涼浸浸的……吃了藥會好些,可藥才剛喝下去,得等一會才有效。”

“那也不成,合著姐姐的病全是藥吊著?”陸雲嵐二話不說,按住了陸雲英的脈門——她把脈的功夫次了點兒,所以一直沒敢給人看病,但這脈象……不是她自我懷疑,從脈象上看,陸雲英的確是風寒之症,而屋子裏彌留的藥味兒也是藥湯裏常見的人參氣味。

陸雲英知道她五妹妹懂些藥理,便笑道,“怎麽,把出什麽明堂沒有?”

“……既是風寒,怎麽會一直纏綿病榻呢?”陸雲嵐奇怪極了,但又想不明白,便收回手道,“參蘇飲清涼,我為姐姐熬了桂枝湯,嚐起來甜甜的,絕對比那勞什子苦藥好喝。”

“傻妹妹,良藥苦口利於病呢。”

姐妹倆撇開這個,又絮絮說起了旁的。陸雲英近來沒怎麽離開過院子,陸雲嵐便著意撿些有趣的說給她聽,一忽兒說道鄭淼大人在朝得力,新近得了武德帝的讚賞,一忽兒說道明年四月陸雲韶便也及笄,二夫人齊氏的娘家派人送信來說想要親上加親。陸雲英聽到此處,免不了唏噓兩聲。

“二叔文不成武不就,隻怕三妹妹親事也要因此蹉跎了。”

“誰說不是呢,好在二嬸嬸的娘家兄長如今高升了侍郎,還算有些本事,是以二嬸嬸覺得這樁親事不錯……隻是二叔不大樂意,想叫三姐姐……”

陸雲英雖在病中,聞言也冷笑一記,“二叔富貴了半輩子,自然想要下半輩子……此事我也有所耳聞,”她頓了一頓,方壓低了聲音道,“明年入秋前陛下要為皇子選妃,可當真?”

“當真,當真。”陸雲嵐亦是歎氣,“小姑姑前日傳來消息,二叔便打起了這個主意。”要她說,宮裏雖有一輩子榮華富貴,可那是吃人的地方,二房姐妹倆,無論是陸雲韶還是陸雲霏,都不像是個勾心鬥角的料子,何苦去惹那禍事上身呢?

既說到姐妹親事,又不好意思略過陸雲夢。

“……還有二姐姐,”陸雲嵐回憶起自己初聽聞這個消息的好笑,免不了帶上三分笑意,“二姐姐的親事大約也有眉目了,隻是兩家人還未言明,我亦陪著去說了兩回話。”大孟氏不好叫陸雲夢獨自前來,就也一道請了陸雲嵐。

陸雲英對這個二妹妹還算有點認知,忍不住揚眉道,“是好事。”

“好是好,但我瞧著二姐姐不是很願意呢。”

這也是讓陸雲嵐稍微感到奇怪的地方——畢竟頭一回與安國侯夫人見麵,陸雲夢就溫言細語,很是討人喜歡,事後也證明大孟氏對她有意,可最近兩次,她又好似突然含羞矜持了起來,恭恭敬敬,規規矩矩,連話也不多說半個字了。

“婚姻大事,自然由不得她不願意,”陸雲英微微擰眉,“……莫非她原以為是淩表弟,半道上才知道是明河表弟?若是這樣,以二妹妹要強的性子,怕會有些回轉不過來。”

陸雲嵐也是這樣猜的,她笑道,“嵐娘隻盼姐姐們都順遂罷了。”

陸雲英瞪她一眼,亦笑道,“促狹丫頭!”

姐妹倆相視一笑,揭過話題不說。

這樣絮絮說了大半個時辰,小廚房送來的點心便到了。因為廚房上的人知道五小姐在大小姐院子裏,於是也一道送來,兩分定例的如意糕擺在盒子裏,粉的粉白的白,形如玉如意一般。

陸雲英嚐了一口,“午膳油膩膩的,沒用多少,隻一道涼拌青瓜還算清爽……現下倒是真餓了。”

“姐姐若是餓了,我那份也一並給你便是,”陸雲英笑道,“反正吃了你的好茶,總得給姐姐些甜頭不是?”

陸雲英莞爾,幾口便吃完了自己那份,才叫明書進來又添了茶水。

“近來我也不知道怎麽了,小廚房送來的菜總有些不合口味,好在沈媽媽的糕點做得利索。”

“沈媽媽?”陸雲嵐不意會聽到這號人物,她立馬想到了在和紀淩分別後,她又叫人仔細觀察了沈媽媽的動靜,隻是那些糕點她都吃了,也無不妥之處,便又有些鬆懈——或許,隻是巧合呢?即便這巧合也太巧合了些。

“便是那日在母親房裏吃過的玫瑰鹵子,就是沈媽媽做的。”陸雲英以為她忘了,解釋了幾句,“我吃著覺得不錯。”

陸雲嵐還沒搞明白其中門道,便也笑道,“論廚藝是不錯的,最重要的還是得姐姐喜歡。”

……

出了院子,陸雲嵐的笑意立馬化作冷凝。

她雖然給人看病次數不多,沒有什麽把脈經驗,但區區風寒她是斷然不會把錯的,更何況還有太醫院這麽些太醫,皇帝賜婚何等榮耀,他們絕對是費勁了心思要治好陸雲英,可偏偏就是這樣平常的病症,陸雲英居然一直不見好!

“小姐,咱們是回風荷院還是……”蓮蓉提著點心籃子,上麵蓋著層厚厚絨布怕熱氣散了。

陸雲嵐沉吟片刻,目光落到了點心盒上,心中猶豫不決。

莫非那位沈媽媽真的有古怪?可這點心她嚐過,沒覺得有什麽不妥啊。還是說她本事不到家,這裏麵的確有不對頭的東西?

“……娘親今日去了何處?”

“回小姐的話,姨娘近來侍弄水仙,打算年下了給夫人送去……是以此刻,應當在花房。”

“帶上籃子,隨我去花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