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阮氏和陸雲嵐回到慶國公府的第一個年三十。

針線上的繡娘們早早兒地製好了棉服發到各個院子裏,但凡在主子麵前有頭有臉的丫鬟仆從們更是請外頭的成衣店給定做。小姐少爺不消說,各自按照喜好做了幾身喜慶的冬日衣裳,許氏身為主母,更是做主替府裏的幾位姨娘通房又每人多做了一身,好叫大家夥兒鮮亮地過新年。

一大清早,廚房就忙碌了起來,國公府人口不旺,是以三房人不分開吃飯,全都擺在前院最大的廳裏,足足擺了三桌。陸哲,陸仁,陸亭與他們的三位夫人一桌,陸家的少爺小姐們一桌,再是姨娘通房一桌。本來按照規矩,姨娘們算不得正經主子,夫人吃飯時得在一旁服侍布菜,可許氏覺著大過年的她們還得站著服侍,怪可憐的,便做主省了這規矩。

二爺陸仁是個好熱鬧的性子,酒桌上拉著一兄一弟喝的那叫一個高興——他自然是高興的,上有能幹兄長,下有得力幼弟,自己夾在中間隻要做個富貴閑人就行,出門在外誰不看著兩位兄弟和國公府的招牌給他幾分薄麵?

“來來來,喝酒喝酒!”

二夫人齊氏是個懦弱性子,酒過三巡後便告醉先行離去。她倒是想拽著自家男人回院子,可二爺正喝在興頭上,拉著三爺便拚起了酒。還是三夫人小孟氏見不得二嫂這般猶猶豫豫,主動解圍道,“二嫂莫擔心,若是二哥醉了,咱們會派人送他回去的……好歹是過年,也得讓爺們盡興不是?”

齊氏頗為感激地衝小孟氏點點頭,扶著婢女的手回去了。

另一邊兒,因為陸家的兄弟姐妹年紀相仿,平日裏也守著不大私下見麵,陸雲嵐倒還是第一次這麽正正經經地見過幾位兄弟——上輩子看的不算。

許氏的大兒子,也是她們這一輩年紀最長的男丁陸承宇今年十六,穿著一身鴿藍色的錦袍,衣服上的花樣也都是暗繡,看著斯斯文文的,聽說已過了鄉試,隻等來年參加會試;按照排行再接下來,便是三房的陸承瑾和陸承遙兩兄弟,分別是十五和十三,齊齊穿著深灰藍的新衣服,瞧著比陸承宇那身鴿子藍的亮上一些,這兩兄弟一武一文倒也相得益彰;大房的陸承然和二房的陸承伯因為年紀尚小,便另辟一小桌讓乳母嬤嬤們服侍著。

陸承宇酒量淺,喝不了幾杯便直道“頭暈”。雖然陸承瑾酒量好,但礙於在場人太多,他也不好意思給自家兄弟灌酒,便笑著多喝了幾杯,倒是他同胞兄弟陸承遙,不動聲色地給他們大哥又多倒了幾杯——陸家姐妹瞧見了,也不點破,嬉笑著各自耳語。

“大哥哥素日再正經不過,”陸雲霏壓低聲音輕笑道,“從未見他喝過這麽多酒呢!”

陸雲嵐搖頭苦笑,“再這樣灌下去,大哥哥怕是出不了門了。”

“可別叫大伯父發現了,”陸雲韶也插話進來,但她聲音還是柔柔的,似乎有些擔心,“……二弟三弟也真是……”

陸雲英今日也來了,坐在陸雲夢身旁小口吃著菜。她的身體自打入了十二月便一直不好,最近總算能下床走動了,可臉色還是青白青白的。陸雲嵐見了,側身低語,隻吩咐杜鵑去拿一盅她事先叫人準備的甜湯給陸雲英送去。

“……五妹妹真是惦記大姐姐呀,我這個做姐姐的都有些自愧不如了……”

許是被陸雲夢聽見了動靜,陸二小姐拿帕子掩了嘴笑道,一雙美眸顧盼流轉地看過來。今日年夜,陸家不但男孩兒們穿得簇新,連女孩兒們都打扮得精致。陸雲夢此刻一身夾竹桃紅的芙蓉花對襟長襖,隻消薄施粉黛,便足夠嬌嫩鮮妍了。

陸雲嵐不愛搶風頭,但也不願失了禮數,隻是做了一身乳白色的對襟長襖,下著淺鳳仙花紅的馬麵裙。她聞言莞爾,清水般的眼直直對上陸雲夢。

“嵐娘比不得二姐姐,對大姐姐的惦記啊……那都是在心尖兒上的,”少女貝齒輕咬,聲音微不可聞,“自然了,我也是‘惦記’二姐姐。”

陸雲夢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聽錯了,少女口中的“惦記”二字竟讓她聽出一絲詭妙來——她下意識地震了震,麵上卻還是笑道。

“妹妹說什麽,我方才沒聽清。”

“無事,”陸雲嵐笑得溫婉,親自夾了一筷子茄肉放到陸雲夢碗中,“隻是大姐姐說喜歡我那丫頭做的甜湯,我叫人準備了而已。”

陸雲夢亦不追究,隻是笑道,“原來如此。”

……

酒宴過後,便要守夜。二爺陸仁喝得酩酊大醉,但還是懶洋洋地靠在小廝身上比手畫腳的要“繼續”——三爺對這個二哥實在無奈,隻能哄著說“明日再戰”,二爺才肯老老實實地叫人扶了下去。隨後,二房的杜姨娘和宋姨娘,連帶著二房的三位少爺小姐也一並告辭了。

陸亭和陸哲兄弟倆又說了一會子話,才叫小孟氏帶著兒子一道告退。很快正院裏便隻剩下大房的幾位主子,許氏見狀忙叫丫鬟們收拾了桌子,整出一桌幹淨的酒菜瓜果備好,以作守歲之用。

“……還不快把準備好的禮物給你們父親瞧瞧……”

許氏含笑發了話,兒女們才各自將準備好的東西送上來。陸承宇被兩個弟弟灌得半醉,臉色通紅地說話都結巴,好不容易陸哲夫婦二人聽清了他說的是什麽,就哭笑不得地就讓人把大少爺扶下去休息了。陸雲英呈上的是一份手書扇麵,陸雲夢是親手繡的一副“秋楓落霞圖”,陸雲嵐則奉上了自己畫的“曉風晚荷圖”,就連才六歲的陸承然,都搖頭晃腦吟了一首賀新年的詩。

“好,好,”陸哲攬過虎頭虎腦的小兒子,笑眯眯地摸了摸頭,十分欣慰道,“過了年就大一歲了,可要守規矩,聽你們母親的話。”

“嗯!”陸承然用力點一點頭,其餘兒女們也都應了“是”。

眾人間,唯有陸雲英臉色稍差,她今日雖然身上好了許多,但長久沒走動,這會兒說話站走都消耗了她不少力氣,是以明柔正小心翼翼地扶著自家小姐,生怕陸雲英一個不穩便踉蹌著摔了出去。

陸哲頗為憐惜地叫大女兒先坐下了,“身子沒好全便不要這般逞強了。”

陸雲英喝了口熱茶,才緩過氣息,靜靜道,“這是女兒在家的最後一個新年,哪怕身子再不濟……也得給父親母親磕頭行禮……且近來的藥十分有效,女兒已經覺得身上好多了,隻是女兒自從得病後就不大出門,這才有點累著了。”這話說的極為懇切,許氏想到年後不過兩三個月女兒就要出嫁,也傷感了起來。

“今日藥可吃了?”許氏忙道,“明書,你家小姐的藥呢?”

明書忙道,“在後頭用小爐子溫著呢!”

“去拿來喝了吧,”陸哲吩咐道,隨即又囑咐道,“良藥苦口,可別因為怕苦就不吃了……叫廚房的人送些糕點來。”這語氣仿佛陸雲英還是個三歲小兒一般。

陸雲英聞言莞爾,“父親還當我是小孩子呢。”

“在父親眼裏,咱們怕是到了八十歲還是孩子!”陸雲嵐開口調笑。

其實怎麽會是小孩兒呢?陸雲英過了年便是十九,正是極好的摽梅之年,又有賜婚的榮耀,對方還是聖上欽點的探花郎,如此錦繡烹油的未來,旁人羨慕都羨慕不來。

喝過藥後,沈媽媽和孫媽媽便帶著各自做的糕點來了。兩位媽媽齊齊到屋內跪下請了安,沈媽媽做的是一碟藕粉桂花糖糕,孫媽媽做的是一例燕窩粥。

陸雲英見了便指著其中一人笑道,“吃了沈媽媽這麽多點心,今日才瞧見才知道是個利索人。媽媽手藝可真是巧。”

沈媽媽賠笑道,“大小姐言重了,這是奴婢的本分。”

另一邊,陸雲嵐恍若無意地開口。

“大姐姐最近幾月食欲不振,全仰賴沈媽媽做糕點的本事呢,我回回去,都見大姐姐吃得高興。母親,咱們不如趁此機會好好問一問沈媽媽,這糕點不同廚子做的瞧著一樣,怎麽吃起來卻完全不同呢?”

許氏嗔怪看她一眼,“這是人家沈媽媽的拿手本事,怎麽好隨便告訴你們姑娘家家的。”語罷,她還是斟酌著溫和了語氣道,“媽媽若方便的話,不如簡單說說一二,也好叫咱們長長見識?”

“夫人言重了……”沈媽媽心中忐忑,卻還是推辭道,“咱們這是祖傳的幾分手藝,這……實在是……”

“——聽媽媽口氣,仿佛不是北地人氏啊?”陸雲嵐插話進來,笑得一派天真,清淩淩的目光卻如刀片一般滑過沈媽媽的臉,“是南邊?姨娘與我皆是江南人士,聽著也不像呢……莫非是浙閩一帶?”

沈媽媽僵了僵,才扭捏道,“回五小姐的話,奴婢乃……泉州人士。”

陸哲聞言心頭一跳,下意識地看向姚姨娘所在——粉紅衫子的女子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麽。他神色有片刻遲疑,“泉州還算富庶,當年姚……更是權傾一方。你既這把年紀,京中又無旁的親眷,怎麽會千裏迢迢來府裏做工?”

這個問題沈媽媽早就有所準備,隻是答道,“奴婢尚有女兒和外孫要照顧,素聞京中富貴,奴婢便憑著一身本事來為自己晚年賺些銀子養老罷了。”

姚姨娘本是低著頭,此刻嘴角卻微微挑起。

沈媽媽的這些來往經曆是她一早編好的,斷不會出半點岔子。且沈恬兒當年照顧她們兩姐妹時,陸哲人在京中,根本沒互相見過。

隻要沒人發現那吃食有問題,就不會有問題……

“稟告老爺,奴婢有要事相告!”

一片平和說笑間,孫媽媽突然跪下來朗聲道,眾人或驚或疑地看了過去,隻見孫媽媽腰杆挺拔,神色鎮定。她一字一句地說道。

“奴婢要檢舉,沈媽媽私自在大小姐的吃食裏加了附子粉,致使大小姐纏綿病榻,藥石無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