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雲嵐前生今世加起來認識的人裏麵,也隻有一個喜歡穿紫色,又能把紫色穿得好看的。
細算來,他們自從在陸雲夢的生辰上一別,也有近半年沒見了。安國侯府的帖子不是沒遞來過,許氏也帶了她與陸雲夢過府去賞花聽戲,可最多見著紀明河幾眼,紀淩卻是影子都沒有;又或者她三嬸小孟氏下了帖子請自家堂姐到國公府做客,但也沒人提起過紀家大少爺——隻是偶爾有人閑話,說紀家少爺如今一心忙於軍中,開年後的閱兵讓武德帝龍顏大悅,已然升了從五品的京衛指揮使的鎮撫司使。
可,這又和她有什麽關係呢?他是安國侯的嫡子,她卻是慶國公的庶女,門不當戶不對。
這樣想著,便不會想到能在這兒碰上——陸雲嵐望向紀淩看過來的眼神,默默地垂眼,分毫不錯的行了禮。
“原來是紀家表哥。”
如此生分的口氣幾乎澆滅了紀淩偶遇的喜悅。他眼角眉梢的笑意幾乎迅速被冷水潑滅,隻餘下煙氣嫋嫋,沉默蔓延。想他出身世家,富貴名利唾手可得,什麽時候遭過這般冷對?可他平日見事又是極明白的——他知道,眼前少女的想法沒有錯。
他們的確不相宜。
“替新郎官擋了幾杯酒,這才出來散散酒氣……未免過去熏著妹妹,我就站在這兒說話吧。”紀淩的聲音含笑自若,仿佛初遇時那樣無所畏懼,他一身紫衣站在碧芳叢中,平靜地解釋了幾句,“我與鄭淼大人還算有些交情,雲英表妹嫁與他很是相宜。”
陸雲嵐聞言微笑,“表哥說的是。”
少女過於克製的口吻讓彼此無話可說。晚風欲言又止地站在自家小姐身後,她眼神好,這個角度能清晰看見少爺臉上喜悅驟然化作失落的那一瞬,未免有些難過。可是這段日子相處下來,她又明白陸雲嵐其實是個心誌極鑒定的……小姐未必對少爺無情,隻是這情是否可以續下去,本就由不得他們做主。
一陣風吹過,陸雲嵐下意識地縮了縮籠在大氅裏的手,覺得發冷。
“五妹妹怎會在此?”紀淩注意到了她的小動作,盡量讓自己的話聽上去不動聲色,“這兒是花園西南角,平日裏最冷僻不過……”他頓了一頓,瞧見晚風與陸雲嵐臉上皆露出些許尷尬,才恍然大悟,“……妹妹這是迷路了?”
“……”
紀淩幹咳一聲,委婉道,“先前那大戶最愛花園子,所以工匠把這兒修整的又大又繞。就連鄭淼自己個兒頭一回見時,也在這院子裏足足兜了一個時辰。”
這話很好的寬慰了主仆二人因為迷路的尷尬情緒。陸雲嵐心中別扭,但知道眼前人是一番好意,於是她輕聲道,“本來是打算去馬車上取一些醒酒藥來,母親今日喝多了幾杯,我怕她回去難受。”
紀淩了然點頭。隨後他側身避讓,低聲說了個“請”字。
“我先帶妹妹去找馬車吧。”
……
紀淩這段日子也不好過。他的確很忙,忙著公務,又忙著和兄弟們奔波——朝堂之上,三皇子宇文睿與四皇子宇文獻間越來越針鋒相對,雖然武德帝身子還硬朗,保不齊今後還有七皇子、八皇子等等,可國賴長君、長中立賢也是平常。所以說起太子之位,必然是三皇子與四皇子的角逐。
再說了,三皇子與四皇子向來不對盤。若要是三皇子他日登基,以宇文睿的心胸,斷不會善待曾經幫靠宇文獻的人。安國侯府雖然是以軍功得幸,但因為有著孟氏姐妹作紐帶,實則和慶國公府才是一脈,且誕下四皇子宇文獻的淑妃娘娘,正是慶國公陸哲的幼妹。所以宇文獻與陸家兄弟和紀淩之間,才是真正的竹馬之誼。
鄭家的院子分為東西兩邊,正中央養著一池錦鯉,紅的鮮豔,黃的明麗,白的無垢,看著很是清爽。他們打西邊的竹林過來,在走到池塘邊是才覺得麵前開闊,清風徐來。然而估計是沒料到會有客人誤闖後院,這兒偏僻地連個仆從都沒有,燈也幾乎未點,全靠頭頂的月光清亮,才能不至於走錯了路。
紀淩走在前頭,正準備回過頭來囑咐兩句“腳下當心路”,卻在回首時恰巧對上了月色下少女清冷白皙的小臉兒,而那雙漆黑如深水的瞳仁正看向她他——他腳步一滯,忽然就問了出來。
“……你可知道我為何會跟著你?”
陸雲嵐微愣,旋即笑道,“表哥不是出來醒酒的嗎?這話說得我倒是不明白了。”
紀淩自知失言,但是話都說了出來,四周也無旁人,不說個明白他是絕對不甘心的。他默然片刻,對著晚風輕輕擺手。晚風下意識看了一眼自家小姐,見少女臉色並不反對後,這才無聲無息地後退了幾步,退到不遠處的石桌旁等著。
夜裏風大,這樣距離已經足夠他們交談而不被人發現了。
“我的確是出來醒酒,可也確實是看見了五妹妹你。”紀淩笑道,眉目間比之往日多了一絲憂色,“年前聽聞京中大雪,我特地送了藥……”
陸雲嵐不卑不亢道,“我自幼身子強壯,隻是大姐姐偶染風寒,那些上好的藥材我想著不變浪費,就送去給了大姐姐。”
她竟連一絲都不曾給自己留下——紀淩眼中微沉,語氣愈發平靜了。、
“咱們大可不必這樣說話,反正妹妹是什麽人,我又是什麽人,咱們早就互相知道。”紀淩本就是行伍之人,又非等閑小兵小卒,說起話來早就練出了一番威勢。此刻他酒意上頭,驀然向前兩步,高高的身形借著月色將陰影投落在少女身上,一雙鳳眼裏既沉又深,叫人見之心驚,“……我隻問你一句話,你是否——要避嫌到這種程度?”
他們之間不足兩三步,酒氣撲麵而來,仿佛是誰家釀了十七八年的女兒紅才有的好味道。陸雲嵐這一會兒又被冷風吹又被酒氣熏,也頭昏腦漲起來。可——退讓不是她的本意,她也不是那種人——少女仰起如玉般的小臉,直直對上紫衣少年的目光。
“那表哥想叫我說什麽?”她輕輕一笑,牙尖嘴利地不同往日,“是想叫我與您花前月下,還是叫我與您互訴衷腸,又或者,想叫我舍出名聲——”
“——我絕不是這個意思!”
紀淩聞言煩躁,當即喝斷她不知死活的發言。
二人相對無語,他氣咻咻地胸膛起伏,她卻不避不讓,誓要向他討個說法!
“我絕不是這個意思……”紀淩緩了一緩,才再度開了口,他凝視著月色裏她發髻旁明潤的珍珠,幽光陡生,就好像眼前的少女本人一般——他一早知道,她並非絕色,也不是那種認人揉圓搓扁的脾氣,可他還是覺得她很好。
“咱們本也沒做什麽出閣的事情……我隻是想待你好些……”紀淩想了再想,終究違背自己的心意,十分艱難道,“……我家中沒有姐妹,見了五妹妹你,便覺得投緣,這才……”
要逼著一個真誠的人說違心話,陸雲嵐也無端端內疚起來。可若是自己不狠下心腸,那麽將來倒黴的人,必然也是她自己。
少女歎息,“表哥大可不必……”
——“誰在那裏?”
一聲突兀的男聲驚到了還在談話的二人,陸雲嵐慌忙向後看了一眼,隨機就要跑走——但已然來不及了,身後人的腳步聲逐漸逼近!眼見著就要從那道彎彎繞的石子路中走出來!
千鈞一發之際,她隻覺得自己腰上一緊,耳邊一聲低沉的“得罪”,隨後整個人被攬住往假山陰影處一帶。也幾乎是在同時,石子路那頭的人走了出來,隻見來人打扮平常,好像是鄭府的一位管事。
晚風怕這管事多事兒,便攔在那人麵前,假作一副慌張的模樣哭了起來,“……奴婢是慶國公府的下人,得了主子吩咐去馬車上取解酒藥,誰料路過這兒卻迷了路,這才……”她生得美貌,又哭得真切,管事見了連說“不妨事不妨事”。
“這院子的確難走,更何況是晚上,咱們府裏招待不周……姑娘隨我來便是。”
管事在前頭領路,晚風猶豫著向後看了一眼,才跟了上去。
山洞裏,一男一女靠得極近,少女身上帶著淡淡的熏香,少年身上卻有著濃濃的酒香。紀淩當時不過是下意識地反應,他怕被人撞見他二人的獨自在此,想也不想地便將少女藏了起來——可等反應過來後,他才驚覺他們的動作太過親昵。
他隻消一低頭,就能看見粉衣少女微顫的眼睫。
“外麵……”
“晚風會解決的。”紀淩低聲道,“你不必擔心。”
粉衣少女輕輕地應了一聲,二人又是一陣無語。
可假山寂靜,四周無人,紀淩幾乎能聽見自己的心髒在胸膛裏跳躍,一下快過一下——這全都是因為他虛虛圈在懷裏的女孩。
“事已至此,隻怕以表妹的聰慧,也看得出來我方才隻是胡言亂語。”
他心如擂鼓,終於是說了出來。
“若是……你對我有一絲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