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國侯府內,侯爺紀雍與夫人孟氏對坐半晌皆是無言。

紀雍今年四十餘歲,生得挺拔瘦削,渾身結實,他往那兒一坐,無端端便是一番威勢。但凡見過他與長子紀淩的,無一不說這父子二人當真相似。然而此刻,軍功赫赫的安國侯沒了在戰場上的殺伐果斷,他隻是為難地看了一眼嫡妻,這才長歎一口氣。

“陸兄已經親自上門來道歉了,這事兒也實怪不得他……”想到次子好不容易說定了婚事,陸家那姑娘他也見過一麵,的確是郎才女貌,隻等著七月底八月初便可迎娶過門,可誰知這半道上竟然出了岔子!

大孟氏委屈地不行,卻也不知該埋怨誰。

“要知道會這樣妾身便早早兒的和許家姐姐商議定算了,這一拖再拖,竟然會出這種岔子……”她拿著手帕抹淚,想到煮熟的鴨子就這麽飛了——看好的媳婦兒就這麽沒了——便愈發難過了,“明河雖不是我親生,我卻也事事為他考量。這……這可怎麽是好喲!”

長子不願娶妻也就算了,好在本事還行,官是越做越大了;庶子偏愛讀書,又乖巧懂事,大孟氏便想著叫庶子先成家也無不可。將來若誕下孫兒,她也可以含飴弄孫,享天倫之樂。可這真是千算萬算也算不到,會被三皇子宇文睿截了胡!

紀雍隻得安慰妻子,“好在明河年紀不大,你再去相看也來得及。”

說起這個大孟氏便更氣了,她推了一把自家夫君,繼續控訴。

“你還說呢!咱們兒子眼見著就快二十歲了,竟然也不娶妻……我是降不住他了,你這個當爹的難道也不管管?難道真要我七老八十了才看見自己個兒的親孫子、親孫女嗎?”

紀雍也是無語。紀淩這孩子小時候還是皮得很,今天打了王家公子的腿,明日扯了李家少爺的發,簡直是個混世小魔星,所以他幹脆在兒子十三歲那年打包丟進了軍營裏叫他好生曆練一番——自然了,得和帶隊的打個招呼。可不是打招呼叫人防水,而是打招呼叫人更加嚴格的訓練自家倒黴兒子。

然後一切就偏離了正常的軌跡。

紀淩的確學好了,也上進了,可他卻仿佛對娶妻生子失去了興趣,專心致誌地投身軍營官場。不但結交了四皇子宇文獻等人,還連著升官坐到了從五品的鎮撫——要知道陸家三爺到去年也才官至正四品的指揮僉事,開年後閱兵大賞,調任去了五軍都督府,做了正二品的都督僉事。

話說,隨著賜婚的旨意下來,兵部的李老尚書終於呈上折子求告老還鄉,皇帝當即允準,不但在李老大人的老家賞賜了無數金玉財寶,還外加一大間宅子。於是就在前些天,陸哲也已升任了正二品兵部尚書。如今慶國公府已然有了兩位二品大員,身份一路水漲船高。

“哪怕咱們活到一百歲,總也得為兒子操心到九十九,”紀雍又勸,“等過了夏天你再多留心些,也時常探探兒子口風,看他是否中意哪家女子……”

夫妻倆正說這話,外頭小廝來報說大少爺回府了。

——紀淩與陸雲嵐分別後,便打百寶閣回府。

紫衣少年剛與意中人分別,臉上的笑容是怎麽蓋都蓋不住,他笑容滿麵地進門先給父母行了禮,隨後才奇道,“父親母親怎麽這幅表情?”

大孟氏瞪他一眼,懶得解釋;紀雍隻得無奈道,“還不是為了你弟弟的婚事。”

紀淩下意識地想開溜。

大孟氏眼尖,看見兒子想跑就立馬喝道,“你這小混蛋給我留下!”她氣咻咻地拿手指指著長子,開始轉移火力。

“你弟弟也就罷了,好歹比你小個三四歲能再等等,可你呢?你再過幾個月就滿二十了!滿京城還有幾家少爺跟你似得,二十歲了還不肯成親!你到底要為娘的怎麽辦你才肯呀!——”

紀淩頭皮發麻,隻能用眼神向父親求救,紀雍深知妻子這心結不是一天兩天了,他若是現在打斷,晚上受苦的可就是他了——於是他也裝沒看見,捧著茶碗低頭認真地數起了茶葉末。

“母親……”

“你別叫我母親,我都快被你氣死了。”大孟氏杏眼圓睜,“你說說,我還能在入土前瞧見你媳婦兒不?”

“母親這話說得真是嚇死兒子了。”紀淩連忙告饒,“兒子隻是忙於公務,這才不想耽誤人家姑娘……且母親不是總教導兒子一定要找個真心喜歡的麽?所以兒子才……”

大孟氏見好就收,當即轉移話題追問。

“那你可以喜歡的人了?”

紀淩心中的名字在嘴邊打了個轉,到底也是沒貿貿然地說出來——“還沒。”

他還沒找到合適的機會。陸雲嵐是庶出他是嫡出,他們要想在一起必然會有重重阻力,現下說出來,隻怕母親會為了斷絕他的念頭而叫紀明河娶陸雲嵐——弟妹不可欺,屆時他才叫半點法子都沒有了。

大孟氏頓時失望,“你叫我說什麽好……”

或許是大孟氏失落的語氣感染了紀淩,他心中一動,看向母親遺憾的臉色便有些內疚。於是他想了想,隻能挑了一部分來說。

“母親,兒子的確有心儀的女孩兒,隻是……兒子還不確定是否就是她了,這才猶猶豫豫。”說這話的時候,紀淩的語氣溫柔無比,連在一旁事不關己的紀侯爺都意外地看了過來——夫妻倆對視一眼,還是大孟氏又驚又喜又疑地問了一句。

“你別是騙我和你爹吧?”

紀淩立馬一臉正色地打了包票。

“兒子說得句句實話,隻等兒子想透了,便請母親為兒子上門提親去。”

如此一來,大孟氏才轉怒為喜,紀雍與紀淩兩父子亦鬆了口氣。

……

因為兩位皇子長幼有別,所以武德帝親自定了七月初七、初八為三皇子宇文睿迎娶正、側妃的日子。右相吳家的孫女吳芝玉便是在初七進門,而次日初八,慶國公府與尹家各抬出了一位新娘,十裏紅妝綿延到三皇子府,與宇文睿同時行了納妃之禮。

陸哲與許氏雖然不滿這樁婚事,但到底是皇子親選,皇後點頭,他們也無可奈何,隻能按照規矩將嫁妝封好,一應叫陸雲夢抬去了三皇子府。陪嫁的除了琥珀、紅玉,還有原先院子裏的幾個丫頭,統共八人並兩位嬤嬤。

而後半月,到了七月廿五,四皇子宇文獻迎娶了已經致仕的李老尚書的嫡孫女李雅含為正妃,陸家人皆去吃酒慶賀,陸雲嵐遠遠地見了那李雅含一麵,隻見她眉目溫和,知書達理,便也覺得她是個麵善之人。次日廿六,京衛指揮使餘家的餘小冉和武定伯蘇家的蘇柔亦入府行側妃之禮,陸雲嵐這回沒去,倒是跟著陸承宇前去見世麵的弟弟陸承然回來說,新娘子好生漂亮雲雲。

——武定伯已故的前妻是京城中數一數二的美人,她的女兒自然也是容貌出色。

“可我瞧著還是姐姐身旁的晚風姐姐漂亮。”過了年陸承然又大一歲,七歲的孩童說起話來一板一眼,叫在一旁服侍用點心的晚風都好笑不已。

陸雲嵐故意逗他,“行啊,等你長大了姐姐就把晚風許給你。”

晚風知道自家小姐不過是在玩笑,便也十分配合地半蹲下身子,一雙美眸直直看向七歲男童。

“小少爺,奴婢可替您記著了啊。”

陸承然小臉通紅,被主仆倆一你言我一語逗得跳下凳子一溜煙兒地跑沒影了。

“我拿你玩笑也不害羞,真真無趣。”陸雲嵐嗔道。

“奴婢比小少爺大了整整九歲,哪裏還能害羞的起來呢?”

晚風把手一攤,主仆倆登時笑作一團。

閑話半晌,院子裏突然飛進一隻雪白的信鴿。晚風熟練地從白鴿腿下抽出卷筒,隻見兩指寬的白絹上寫著一行小字。

“怎麽了?”陸雲嵐問她。

“少爺來信說,小姐一直叫人盯著的莊子有動靜了。”

陸雲嵐隻留意了一座莊子。

少女微微挑眉,“姚姨娘?”

晚風收好白絹,低聲道,“姚姨娘被人接出了府,送到了玳瑁胡同裏的一間兩進半的小院子裏。素日裏伺候的人也都跟了去了。接她的人是……是老爺身邊的賀大。”

賀大賀二兩兄弟打小就跟著陸哲,這一點陸家上下無人不知。

陸雲嵐的笑淡如山間那一抹,她道,“二姐姐既然嫁得顯赫,父親也不得不顧忌她的臉麵,接姚姨娘出來也是勢在必得的……隻是我沒想到這麽快。”她頓了一頓,“看來姚氏女在父親心中的分量還是很重。”

她沒有說陸雲嵐,也沒有說姚木蓮,隻強調了“姚氏女”這三個字。

“這事兒夫人怕是還不知道。”

“父親不想叫母親傷神,自然不會多嘴。”

“那咱們……”晚風躍躍欲試,“小姐,現在下手可是最好時機。”陸家人大多不知道姚姨娘出了莊子。

陸雲嵐凝神片刻,忽而一笑。

“咱們何必要叨擾母親。隻消打破父親心中的幻想,一切便迎刃而解……”

許氏待她不錯,陸哲又癡於姚氏女的心魔,她實在沒必要借著嫡母的手對姚木蓮動手。萬一弄不好,生父與嫡母還會生了嫌隙,實在不美。

院中默然片刻,隻聽少女清淩淩的聲音問道。

“你方才說,姚姨娘住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