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木蓮昏過去後,陸哲並未心軟。他隻是漠然地詢問跪在地上的章媽媽,她到底知道些什麽。
年逾四十的男人經曆過不少大風大浪,他實在難以想象到底章氏能知道什麽秘密——他心中隱隱有些疑惑,卻不敢戳破,寧可叫旁人來說。
“你都知道些什麽,說吧。”
男人微抿著唇,神色漠然地看了一眼身邊依舊昏迷的女子,轉起了手中的扳指。他不斷地轉動著左手大拇指上的黃玉扳指,像是在平靜自己的內心。章媽媽自打進姚家服侍主子以來就麽遇到過這一款的,她服侍的多是溫柔好脾氣的女主子,隻要諂媚一番就能解決大多數問題,而眼前的慶國公——她實在心頭發慌——就好像她不說出點什麽對方下一刻就能要了她的命似的。
“奴婢……奴婢……”
章媽媽結結巴巴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她沒了先前在後院裏大喊大叫的勇氣,隻覺得在那雙眼睛的注視下背上汗津津的。她支支吾吾道,“奴婢……奴婢不知道……”
“章氏,”陸哲冷冷道,“無論你說與不說,出了這個門,所有人都會當你已經說了。你還不如老老實實賣個好給我,興許我會饒你一命。”
姚姨娘昏厥過去,屋內清醒的隻有慶國公與她——章氏隻消意稍一動腦,就能明白對方的話完全是正確的。哪怕她現在什麽都不說,二小姐也會當她全都交代了……
更何況,她還受了那一筆銀子。
章媽媽心中凜然,後腦宛如被冷水浸了一浸,清醒了不少。
“奴婢……的確有事交代。”
章氏說到底也隻是個平凡婦人,先前拿了紀淩的一筆銀錢才壯起膽子來京城尋找姚姨娘,現在被陸哲一嚇一問,她便跟倒篩子似的全都交代了。
“奴婢是半道上被調去照顧小姐們的,奴婢……奴婢最開始是在院內負責灑掃的仆婦,後來姚家、姚家被牽連……跑了許多人,丫鬟小廝們……夫人被流放前惦記著兩位小姐無人照顧……便把奴婢指了過去……伺、伺候二小姐和大小姐……”
聽得往事,陸哲的心仿佛也沉浸過往,神情漸漸迷惘起來。
“……那年大小姐……剛定了慶國公府的親事……哦、就是老爺您……隻等年後滿十八了便嫁過去……可誰知會出了這檔子事兒……夫人那時也是急得不行,好在——”
“——我明明去了信。”陸哲閉上眼,平靜道,“我去了信,輕舟快馬,不過兩三日便到泉州……我說過會照顧好她,讓她安心等我。”
章媽媽哆嗦了下,道了“是”。
“可是緊接著……老慶國公夫人的信也到了……”
回憶起那日自己在院中當值,派去門房取信的小丫鬟興高采烈的回來說陸家大少爺又給大小姐來信了,她還笑著接了信去給姚霜兒看。姚霜兒初初打開信紙時還是含羞且笑的,但拆開後,她不過草草看了幾眼,整個人都僵在了原地。
“姐姐這是怎麽了?”姚木蓮彼時還是十五六歲的少女,跟在姐姐身後撿起那封掉在地上的信紙,“這信上說什麽……”她眼神一瞟,吃驚地低叫起來。
“是——陸老夫人——?”
姚霜兒苦澀的點一點頭,隨即俯趴在桌上,哀哀切切地哭起來。章氏就站在門口候著,聽到大小姐的哭聲又驚又奇,卻不敢多問半個字。
“木蓮……我……既明讓我等他……可是老夫人卻……”大小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聲音顫顫巍巍,“我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麽辦了啊……”
姚家兩位小姐的脾性截然相反,姚霜兒性子柔弱,姚木蓮卻沉穩剛強,是以做姐姐的總有許多事要讓妹妹來幫著思量。這次也不例外。
“姐姐,陸大少爺讓你等他,你難道不信他嗎?”少女聲音柔婉中帶著堅韌,“還是說你打算聽老夫人的話就這麽……咱們姚家已然敗了不說,若是就此解除婚約,你的名聲又往哪兒放!”
“我何嚐不知道是這樣,可是……我怎敢忤逆長輩……”
姚霜兒泣音嫋嫋,更顯得姚木蓮心思堅硬。
“姐姐!你細想……陸家大少爺這是在幫咱們……咱們家長輩流放的流放、貶謫的貶謫……若是連你我都不能振作起來……咱們今後還能靠誰,又該靠誰去!”說到最後,姚木蓮顯然已經激動極了,“姐姐,你也該為自己考慮考慮……打起精神來,寫一封信去京城,給你的未來夫君。”
姚霜兒聞言大吃一驚,“這……這……我……”
“姐姐!你想一想父親,想一想母親,再想一想咱們姚氏……”
屋內靜了下去,久久的無人說話,間或傳來一兩聲抽泣,章媽媽在門口聽了許久也分辨不出是姐妹倆誰的。當時她隻驚訝於二小姐的心思果決,比之大小姐的優柔寡斷,二小姐似乎更懂得該怎麽為人處世。
良久,姚霜兒堅定的聲音終於從門內傳了出來。
“好,我這就……給既明去一封信。好妹妹,我便聽你這一回!”
……
陸哲神色微凝,幾乎是立刻就回想起了當年往來的諸多信件——可他絞盡腦汁,也沒記起過有一封剖白心跡的信,且與之相反的是,他收到手上的,是姚霜兒絕望之下的斷絕書。
“我沒收到那封信,”他喃喃道,旋即犀利地看向跪在地上的章氏,“你可仔細舌頭,若敢說半句假話,我就登時要了你性命!”
章氏哆哆嗦嗦地拜了一拜,僵直身子道,“奴婢不敢說謊!老爺您不曾收到那封信……是因為……因為大小姐那封信根本不曾寄出去!”她抖得越發厲害了,像是在碰觸一團沉寂多年的秘密,連聲音都變了調,“……寄出的信,是二小姐寫的……二小姐代大小姐寫了一封信……交給身邊的人去,說是大小姐寫的……可奴婢知道那不是!”
陸哲聽到自己的聲音冰冷至極。
“你是如何得知?”
“當年……二小姐身邊伺候的一個丫鬟,是我小姐妹……我們常說話……那次她寄了信回來……慌裏慌張的,我便問她發生了何事……她實在怕的不行,憋不住……便悄悄兒地告訴我……說二小姐拿自己寫的信頂了大小姐的信……”章媽媽哽住片刻,像是被人掐住了嗓子,“……然後我那姐妹……不過三五日便暴斃了……可奴婢卻知道,我那小姐妹素日裏身強體健,淋雨也不見風寒……一定是有人要害她!”
——殺人斷後,幹淨利落。
“證據。”男人問了最後一個問題,“你能活這麽久,肯定是握著要命的東西吧。”
章媽媽嘴巴一咧,笑得比哭還難看。
“老爺明鑒,奴婢……手裏有大小姐當年寫的那封信……因為怕二小姐知道我知道的太多了,要殺我滅口,我就隻能握著這一把柄,告假回老家去了。”其實她也不知道姚木蓮究竟頂替長姐寫了一封什麽信,這些話全都是那個神秘人教她的,不過她有姚霜兒寫的信卻是事實……隻可惜,她不識字,也不敢讓人知道這一秘密,所以至今也未拆過。
……
姚姨娘做了個夢。
這夢漫長又美好,她在夢裏是姚家嫡出的大小姐,嫁給了自幼門當戶對的陸家少爺陸哲,不但兒女雙全,夫婿還體貼疼愛。她的女兒嫁給皇子做了正妃,兒子繼承了慶國公府的家業……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夫君有個尤其寵愛的小妾,叫做霜兒。姚木蓮氣得不行,可又礙於正室身份不能直接教訓小星,便趁著某日夫君出了遠門,叫阮氏到她房門前立規矩。不曾想這一立,居然叫霜兒滑了胎——慶國公府男丁稀薄,霜兒滑的男胎還不足三個月。陸哲回來時,當即動了真火。
“蓮兒,你怎麽如此狠毒!連你親姐姐都下得了手!”
“我沒有!老爺你在說什麽……霜兒她不過是個丫頭,你……”
“我看你是昏了頭——跪下!”
男人關切地抱著懷裏虛弱的白衣女子,一麵轉頭喝令她跪下,姚木蓮瞠目結舌,身子卻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上。她聽見男人又急又恨地說著。
“你姐姐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是她說隻有你一個妹妹,我才把你也接入府中……可是你自幼脾氣大,竟然趁我不在對你親姐姐下了手……你怎麽能這樣狠!”
姚木蓮百口莫辯,她想說我才是你的正妻,是我為你生了一雙兒女,什麽姐姐我哪有姐姐,霜兒不過是府裏的一個小丫頭罷了——
“姨娘,您糊塗了嗎!”伺候她的小丫鬟一語驚醒夢中人,“您是閩南姚家的二小姐,這兒哪有什麽丫鬟霜兒……那是您的親姐姐,大小姐姚霜兒啊!”
……
“不不不,我才是嫡出的小姐……我才是……我才是!”
混亂之中,姚姨娘大叫一聲,從夢魘裏醒了過來。她辨認著眼前的景象——房裏的擺設,窗外的天色,屋裏的人……人……她一怔,扭頭看去,對上了某個男人熟悉的雙眼。
陸哲看了一眼她,神色凝重複雜。
姚姨娘下意識地看了眼跪在地上張大了嘴看她的章媽媽,倒抽了一口冷氣。
“你醒了就好。”
陸哲的聲音冷淡,眸子裏卻跳躍著某種痛苦難捱的怒火——她潛意識地抓住椅子,指甲在木刻的花紋上用力。
“章氏方才說了許多有趣的故事,蓮兒,你想知道她說了什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