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哲做夢也想不到,昔年他以為的溫存小意,他以為的愧疚和善待妻妹,都是眼前女子處心積慮營造出來的假象。那一晚在玳瑁胡同,他聽到了此生最荒謬的真相——章氏所言,他起初並不是很信,但那些證據不會作假——他軟禁了章氏和姚木蓮,派人去章氏的住處搜出了另一封老舊泛黃的信。
信紙已經很薄很脆了,墨香沉沉浸透了紙張,因為時間過去而造成的字跡模糊掩不住當日寫下這封信時,少女的真心和信任。
姚霜兒的字其實寫的並不怎麽好看,她性格柔軟嬌俏,比起人家府裏千尊萬貴的大小姐,她更像受寵的老幺;反而是姚木蓮寫過一手好字,娟秀清晰,他見過幾次,後來見她不寫了改專心刺繡,也沒計較什麽。
現在……兩張信紙擺在一起看,字跡一真一假,感情亦假亦真。
“……木蓮小姐當年最信任的便是恬兒!她要是有什麽陰私不可相告之事……定然是恬兒動的手……老爺若是不信,可嚴加拷問一二……奴婢不敢說謊啊……”
章媽媽的話,陸哲不敢盡信,也不敢不信,他隻是叫人去提了被困在莊子裏的沈氏來問話。初時,沈氏還嘴硬,但後來看到章媽媽,她便又驚又疑。陸哲自不是什麽心軟之人,他直接捏著沈氏在老家的女兒和外孫,問她真相為何——
至此,沈恬兒才頹然告之。
“我家夫人曾有一個秘方,能造成人在不知不覺中虛弱致死。”沈恬兒強自鎮定,卻不敢對上陸哲的眼睛,她說起往事來聲音緩緩,自帶一股衰敗冷意,“……那張方子不知為何到了二小姐的手裏,二小姐說……一切都是夫人的意思,夫人認為大小姐太過軟弱無用,撐不起姚家門楣,所以希望二小姐頂替大小姐嫁過來……夫人對我有恩,我便按照二小姐的吩咐辦事……將那藥混入了大小姐的吃食。”
說起自己曾做過的惡事,沈恬兒略顯心虛,且更因為她的年紀長了,回憶起往事總是疲憊不堪。
“所以霜兒之死是你動的手?”陸哲問她。
沈媽媽身子一震,搖頭,“我隻是下了一定劑量的藥,但那量不足以讓大小姐……也許……”
“也許?”
“也許……是因為大小姐的身體太過孱弱……奴婢不敢確定。”
陸哲聞言冷笑一聲,“你倒是很會推卸責任,沈氏。”
“奴婢不敢,奴婢……隻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罷了。”
“好一個有一說一,有二說二。”陸哲輕輕叩擊了桌麵,門外很快進來兩個仆人,他們皆低著頭,一副恭敬冷靜的模樣。陸哲低聲吩咐,“帶沈氏下去。”
沈恬兒被兩個仆人一聲不吭地帶了下去,陸哲對著屏風後凝視了會兒,才淡淡道。
“你都聽到了。”
屏風後紅裙一動,姚姨娘麵色慘白地走了出來。不過幾日時間,她仿佛驟然老去許多,向來甜美的笑容亦不見了。她走到陸哲身前,既不跪也不拜,隻是輕聲問他。
“老爺還想我說什麽呢?”
“你不辯解,想必沈氏與章氏所言,句句屬實。”陸哲盯著她,心中說不出滋味,“我竟不知道……你陪伴在我身邊多年,一切都是假的。”
姚姨娘溫婉一笑,神色悵然,“老爺想必不會聽我辯解,我再多費口舌又有什麽用呢?隻是老爺說錯了一樣。”
“什麽?”
“我對老爺情真意切,做不得假。”
“——可你所謂的‘情真意切’,卻是建立霜兒的一條命上!”陸哲猛然拍桌,厚重的實木桌子讓他拍的悶聲作響,他的這聲喝斷沒有嚇到姚姨娘,反倒叫她挺直了腰板,和他對視起來。
“老爺是不是還要怪我,因為我害死了姐姐,所以你才不得不另娶了太太?是不是還要怪我沒把夢娘教好?是不是還要怪我們姚家為何稀裏糊塗的就沒了?”姚木蓮冷笑三聲,眼神如蛇一般冰冷,“老爺,我的好老爺,我是對姐姐下了藥不假,可你們家老太太那封信也是真——你若是真心疼姐姐,便該親自上門拜訪!何必讓我那軟弱無用的長姐獨自麵對慶國公夫人言辭懇切卻威脅不斷的信呢!”
姚木蓮說完這一通,沉默了許久。她不僅想到少年時趴在母親的膝頭,聽母親說話——“蓮兒呀,你姐姐什麽都好,就是性子太過柔軟;而你則正好相反,你啊……天生剛強堅韌,若是男子,必定能建功立業,可惜……我若有朝一日去了,你可要處處幫護你姐姐……霜兒是一輩子富貴大小姐的命,吃不來苦,也受不了難……你們姐妹倆要好生扶持……”
當時她還是孩童,卻覺得諸事不公。為什麽長姐天生就該做大小姐,而她就要處處幫著她、維護她?誰家姐妹不是姐姐照顧妹妹,到她們家偏偏變成了妹妹照顧姐姐……她不甘,她不願!
可是……當長姐奄奄一息握著她的手時,她還是不確定自己是否有那麽一瞬間的軟弱和後怕。
——“蓮兒,姐姐不曾想……自己竟這般柔弱……他陸家……薄情寡性……可憐咱們姚家……就剩下我與你……我去之後……你定要看清那些男人本心……切不可像我這般……這般……”
這般什麽?軟弱未能還是蠢鈍不堪?
姚木蓮沒有聽到姐姐說完最後一句話。她的姐姐,在接到了陸哲與他人定親的消息後,死在了那年冬天。閩南是常年無雪的深冬,可那一夜,北風混合著雨水,卻呼呼吹了一整晚。
屋內的燭火跳躍了一下,撩動著二人的心髒。陸哲像是從沉浸許久的夢境中回過神來,他沉聲道,“你不用拿話激我。當年我本是一腔熱血心意要娶霜兒,不惜跪在母親門前一天一夜求她……彼時我還未和夫人定親,卻不知母親已在京中透露出了我與姚家取消親事的消息……等我知道這消息遠傳閩南時霜兒已經——”他頓了一頓,似在平心靜氣,“我的確對不住她許多,所以,我迎你入府,許你與夫人比肩的富貴,但凡夫人處有的我都給你,夫人沒有的,你若來求我,我也想方設法給你——你竟這般不知足,還教唆人去害英娘,想叫夢娘學你這貪心無德的娘嗎?!”
“我貪心?我不過是把本該屬於我的東西拿回來罷了!”姚姨娘狠狠道,嬌媚容顏增了一絲怒色,“若不是許茹,正室的位置就該是我的!夢娘便是慶國公府嫡出的大小姐!什麽忠勇侯家!什麽賜婚探花郎!統統都該是她應得的!”
“那也該是你姐姐,不是你!”
陸哲的憤怒終於溢於言表,他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看著麵前陪伴了自己十多年的女子。他想從對方的臉上找出一絲半點的愧意和相似,可到頭來,他什麽都沒發現。他看見的隻有自私和醜陋——他驚覺,自己少年時代在姚霜兒身上見過的溫柔活潑,全都已經消失殆盡了。
“你欠你姐姐太多,我欠你們姚家也不少。”
他閉起眼,冷聲決定了她的命運。
“我會好好對夢娘,隻要她不做出像你一樣的蠢事!至於你……我會讓人把你送到京郊的庵堂裏靜心禮佛,一應丫鬟仆從隻許你帶兩個貼身服侍的。你要吃素,拜佛,不許和外人交談——幽靜終生。”
說出最後四個字時,姚木蓮身子一顫,陸哲卻權當不知,隻是狠下心來往外走去。他才走了幾步,走到門口,背後卻突然傳來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叫。
“老爺!為什麽你總不肯信我才是待你好的那個!我們才是天注定該在一起做夫妻的呀!姐姐軟弱薄命,你們本無緣分;夫人敬你重你,你也隻與她相敬如賓;我待你這樣好,你的起居住行,我何時看輕過一分?可你卻寧可在外寵愛阮環碧那賤人……她不過是個出身貧寒的醫女罷了!你卻把她接進府裏來好生珍愛……你忘了當年……我和你……在我伯父家裏是如何談笑的嗎……”
昔年桃花逐流水,往事似乎盡在風中。
少年與少女,笑言在樹下,一轉二十載,前塵盡如土。
“那也是我與你姐姐,而非與你。”
語罷,陸哲再也懶得看她,隻是長歎一聲,跨出門外。隨後木門從兩邊緊緊地關上,吱呀一聲,姚姨娘哭著撲倒木門上以手捶打,可惜這門從外頭結結實實地鎖上了,她根本不能撼動半分。
“老爺!——老爺!——那年明明是我先見到你——不是姐姐呀……不是姐姐……”
記憶中伯父家有一棵老大老高的桃花樹,每到春天都會開滿令人讚歎的粉色桃花。那時她不過十一二歲,姐姐也才十三,姐妹倆帶這丫鬟在花園裏撲蝴蝶,卻不料一個錯著,撞上了慶國公府的大公子。
他扶住她快要摔到的姿勢,眼神卻看向後頭緊緊追來的長姐。
……
姚木蓮叩著木門,眼淚卻簌簌無聲地流下。
她總說著“男女之間情之一字最假”,可她真的信過,也真的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