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燈山滿帝都,香車寶蓋隘通衢。
長長的朱雀大街兩旁掛滿了各色形狀的花燈,有常見的玉兔燈,金魚燈,也有工藝複雜的龍鳳花燈,提籃花燈等等,明月橋下寬闊的河道裏,更有蓮花形狀的水燈,隨著夜晚的風拂過,靜靜地流動著。
陸家兄妹們並未一起行動,陸雲霏性子活潑,拉著姐姐陸雲韶要去看那最大最亮的龍鳳花燈;陸承宇和狄家的親事就定在三月,這段日子忙的不行,如今好不容易得了空,正被三房的兩個兄弟左右架住說要去逛個熱鬧。身為大房的長子,陸承宇總是自覺地照顧底下的弟弟妹妹,他見陸雲嵐隻一人帶了丫鬟,未免猶豫。
“不若妹妹和我們一道……”
“大哥哥還是隨二哥三哥去吧,”陸雲嵐掩嘴一笑,“嵐娘總算有個能清淨清淨的日子,可別再帶著我了。”
“就是說!”陸承遙接口道,“妹妹等下定然是要去放荷花燈的,大哥可別湊這熱鬧了,趕緊給狄家姐姐挑件好看好玩的當禮物才是!”
陸承宇被打趣得麵紅耳赤,隻能任由兩個弟弟將他拖走;另一邊,陸雲霏和陸雲韶也帶了人去看龍鳳花燈、猜字謎了,原地就隻留下陸雲嵐並晚風和蓮蓉兩個丫鬟。晚風扶著自家小姐的手一笑,“二少爺和三少爺倒是知情識趣。”
陸雲嵐笑而不語,主仆三人便隨著人流往明月橋上去。
明月橋乃是一座石拱橋,建造於高祖年間,橋下有一大四小五個橋洞,均可通過船隻。此刻正值元宵佳節,河麵上除了色彩明亮的水燈,便是燈火輝煌的遊船畫舫,水光交映,十分璀璨。陸雲嵐即便是上一世,也沒見過如此美妙的景色,她忍不住駐足觀望,戀戀不舍。
“你若是喜歡遊船,”男子的聲音驟然響起在耳畔,她回神對上一雙含笑的眼睛,聽到那人說,“我可以讓人備船,咱們去湖上。”
“成日被拘在院子裏,我倒是想四處走走。”少女戴著純白的麵紗,一身海棠紅的褙子襯得她在燈火下膚白如玉。紀淩笑盈盈地看著她,“你不是不愛穿紅色?怎麽今日一身……”
“不好看麽?”陸雲嵐微微發窘,但她仗著自己帶有麵紗,對方肯定看不清,便解釋了幾句,“是母親選的……她說還未出正月,又是元宵佳節,穿這個顏色才好看。”
“好看,隻是你穿藍色或者碧綠更好看。”
再沒有哪個女孩兒比眼前這人更適合湖藍和碧綠了,初識時她就像是曲院風荷中亭亭玉立的一株,兀自嬌豔著。
二人相視一笑,並肩向前走去。
“……待出了正月,府裏就要籌備大哥哥的婚事了,新嫂嫂進門,怕是我出入也不方便了……”他們走過一排寫有字謎的花燈下時,陸雲嵐輕聲道,“到時候有什麽消息,還叫晚風傳話吧。”
紀淩正背著手看麵前的字謎,忽而開口。
“也不是什麽都可以讓晚風代替的。”
他長得高大,垂下眼來正好能看見才到自己肩頭的女孩兒的全貌。那張麵紗太薄了,根本就是欲蓋彌彰,讓他想要親手揭開來——但他不能,因為這於禮不合。紀淩掃了眼遠處,晚風和那個叫蓮蓉的丫鬟都隻跟在兩三米開外的距離,這般人聲鼎沸的情況下,她們根本聽不見主子們的話。
“若是我想見你了,也能叫晚風代替嗎?”他低語,聲音卻直入少女耳中。
陸雲嵐登時臉上一紅。好在是在最亮堂的地方,一切都不明顯,她隻是抬頭瞪了一眼話裏調戲味甚重的男人,別開臉去看湖麵上的蓮花燈。
“你害羞了?”紀淩頗有興味地盯著她追問,“嵐娘?嵐娘……”
“好了,叫什麽,我聽著呢!”
陸雲嵐橫了他一眼,臉上的溫度卻一直沒有退下去。她假作認真看著燈謎,抬手去夠頭頂的絹紙,曼聲道,“你若是想來見我,難道慶國公府的大門還能攔住你?”這人進出花園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沒見能攔得住他。
紀淩也不為她的態度而惱怒,隻是盯著女孩兒那雙漆黑的大眼睛,似笑非笑起來。良久,他突然念出了一句詩。
“東風嫋嫋泛崇光,香霧空蒙月轉廊。隻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他頓了一頓,含笑看他,“我方才看到這麽個謎語,你猜這是在說什麽?”
陸雲嵐沉吟片刻,搖了搖頭。
“這詩本就是說海棠花的,總不能謎底也是海棠。”
紀淩的笑容越發高興,他指了指頭頂的花燈說“高燭”,又點了點麵前的女孩兒笑道“紅妝”——陸雲嵐這才意識到他在拿自己開玩笑,當即又好笑又生氣地轉過身去不看他。
“我以為你真心實意地叫我猜謎語,你竟拿我打趣!”
紀淩甚少見她這樣表情,立即哄她,“這詩是東坡拿來誇海棠的,可巧了,你今天也是一身海棠紅的打扮,我便借前人的詩來誇你一誇……誰料你還生起氣來。”
陸雲嵐板著一張臉,強忍住笑意道。
“那我罰你去尋一盞荷花燈來,可不能叫阿玉去,你自己去。”
紀淩無奈地看了一眼身後跟著的隨從,阿玉眼觀鼻鼻觀心的模樣叫他歎氣。紀大少爺惹惱了意中人,隻好老老實實地拱手行了禮,拉長了調子道。
“莫說一盞,十盞百盞我也給你買來。”
陸雲嵐嬉笑,“要這麽多幹嘛,整個湖麵都被咱們占滿了。”
順著明月橋下去,再走一會兒便到了買賣花燈的燈市。年幼的孩童們跟著長輩,年輕男女們三三兩兩地走著,小販們的吆喝叫賣聲不絕於耳,紀淩讓阿玉跟著女孩們先到湖邊去等著,他獨自留下來挑花燈。
正月的晚上還是很冷的,未融化的雪厚厚堆積在湖旁,蓮蓉是個愛玩鬧的性子,站在自家小姐身旁大呼小叫著“那盞燈好看這盞燈更好看”雲雲;晚風笑吟吟地陪在陸雲嵐身邊,仔細地替她整了整大氅的毛領。
“待過了年蓮蓉的虛歲也十七了,小姐可想好為她挑個什麽人家?”
陸雲嵐看著蓮蓉的背影笑笑,“自然是要選個好的。蓮蓉與我從小一起長大,情同姐妹,且她又心思單純細膩,若是貿貿然配個五大三粗的小子,這今後可怎麽辦呢?”末了,她又憐惜地看向晚風,“過了年你也虛歲十七了,當真不替自己考慮考慮?”
晚風還是那句話。
“奴婢是打定主意不出嫁的,能跟在小姐和少爺身邊照顧,已經是奴婢的好運了。”
說話間,紀淩提著三盞荷花燈來了。他見陸雲嵐麵露疑惑,便主動解釋道,“老板說今日女孩兒都會放一盞荷花燈許願,我也給你身邊的丫頭買了。”
“你這樣體貼可不好,”陸雲嵐了然一笑,示意蓮蓉和晚風自己去先把河燈給放了,隻留他們二人在原地。她低聲道,“換成別人,心都要被你勾走了……”
紀淩將花燈捧起放到她手上,笑聲更低。
“我說過,我隻要一人心。”
碧波微瀾的水麵,花燈一盞接著一盞遊向遠方,半空中的明月皎潔如夢似幻,和橋上說笑的行人一起,倒映在了悠長的河麵上。
陸雲嵐並沒有許什麽願望。她隻是閉起眼睛呼吸著清冷的空氣,將重生以來所做過的事情一一過目,隨後重重地呼出一口氣來。她已經做得很好了,姚氏不在,紀明河不在,陸雲夢業已出嫁,一切都順利地讓她高興。或許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與紀淩……這她早就知道,以彼此的身份想在一起很困難,但是和紀淩在一起時,她又很高興。這種高興讓她無法咬牙避開對方,更無法忽視那人並不越矩的親近。
“在想什麽?”
少女彎腰將花燈推到水裏時,男人在她背後問道。她並未立即轉身,隻是靜靜地凝視著屬於自己的那一盞燈越飄越遠,顧左右而言他,“聽說花燈漂的越遠,心願完成的可能性越大。”
“你相信這個?”紀淩大約在笑,還有點疑惑,“我以為你更信事在人為。”
“這並不妨礙我相信上天自有安排……”如果不是老天自有安排,冥冥之中注定,她又怎麽可能重活一世,又怎麽可能和紀淩相識?陸雲嵐想到這兒,微笑起來,她轉過身對上男人的視線——從什麽時候開始,他比自己高這麽多了?還有那雙眼睛,也越發銳利了,比初次見麵的印象裏,更要堅韌過幾分。
哦,對了,紀家大少爺已經過完二十歲的生辰,轉眼便要二十一了。尋常人家的男子,隻怕府裏早就三妻四妾、嬌妻美婢,偏他連個說親的意願都沒有,真真是氣死安國侯夫婦了。每次安國侯夫人來三房找堂妹訴苦,陸雲嵐都能聽到晚風從那兒打聽來的,繪聲繪色的消息。
“說起來你母親……”陸雲嵐似是想起了什麽有趣的事兒,便含蓄道,“安國侯夫人每次來找我三嬸嬸,都是在抱怨你的事情。”
紀淩低笑一聲,算是承認了。
“我從小就讓母親頭疼不已。”他頓了一頓,“這段日子她又看中了兵部侍郎胡家。”
“胡侍郎原是我父親下屬,三品大元的女兒也難怪安國侯夫人滿意了。”陸雲嵐轉念一想,疑惑道,“可我記得胡家嫡出的小姐已然定了浙直總督家的次子?”浙直總督一職旨在管理浙閔、贛南的軍務,也是二品大官,他們兩家結親,在京中算是不小的傳聞。
“是,”紀淩嘴角翹起,“所以胡家隻剩下一個庶出的小姐,母親便敗興而歸了。”
陸雲嵐想了想,仍是笑道,“可這樣也不是辦法……今日有胡家小姐,明日指不定還有徐家小姐、張家小姐……”
“嵐娘。”
紫衣青年忽然打斷了她柔笑著說話的口氣,輕聲道。
“可我隻想娶陸家小姐……你給我一點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