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後,通州。

越往北去,天氣愈加嚴寒。

黑雲懸於頭頂,霧靄深沉,寒風刺骨。

三人為了避人耳目,扮作商販喬裝進城。

通州毗鄰嘉峪關,北接匈奴,城中往來者不乏眉高眼深的胡人。

成三一路目不暇接,看什麽都是稀罕的。

符言牽馬,走在季安身邊。

“他怎麽跟個小孩一樣。”符言笑著看向前方活蹦亂跳的成三,打趣道。

季安雙眸柔情似水,想起來少時為數不多的愉快。

成爺爺未去世前,成三總愛把她從比人還高的卷牘中拉出來,到處撒歡嬉戲。

那時候季安一心想考取功名,為父報仇,經常板著臉教訓成三玩心太大,不務正業。

後來成爺爺去世,成三再不提及玩樂一事。

能代替成爺爺,讓他重拾少年心性,是她的責任。

“他開心就好。”季安道。

符言聞聲,心裏居然酸溜溜的。

“你對他真好。”他脫口而出。

季安詫異地看著他,反道:“我對王爺亦很好。”

她隨口一說,符言像吃了蜜一樣,“我知道。”

季安做的一切他都知道。

明知道嘉峪關危機重重,她仍舊義無反顧地來了。

季安越發詫異,不解地看著一臉深情的符言。

她正要開口詢問,誰知道熙攘人群裏忽然擠進來一個披頭散發衣衫襤褸的乞丐,那乞丐極為虛弱,直直撞上季安的身子後便倒地不起。

突如其來的一幕令季安頓在原地。

寒冬臘月裏乞丐緊緊地縮成一團,瘦骨嶙峋的身體還在微微戰栗。

季安伸手想要攙扶他,被符言握著手腕阻攔了。

“讓我來。”符言說著蹲下身子,托著乞丐的身子坐起來。

乞丐披頭散發,身上發酵的餿味刺鼻衝天。

符言仔細地看了兩眼,將乞丐重新放回地麵。

“不是高湛。”他道。

季安蹙眉,她平生謹小慎微,從不相信世間會有完美的恰合。

所有的巧合都是蓄謀為之。

她剛到通州不過一炷香的時間,誰會這麽急巴巴地來“找”她?

“天啊,這通州府的傻子又來了!”過往的路人漸漸圍聚起來,指著乞丐道。

“可憐呦!”有人長籲短歎。

符言見狀心知他們一定知道點什麽,遂上前一步,“這位小哥,能否詳細說說?”

那路人小哥怪笑一聲,“我是說你可憐!”

“可不是嘞,年輕人我勸你還是趕緊有多遠跑多遠罷。”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嫗接著道。

人群七嘴八舌,“跑也沒用!都被看上啦!”

“哈哈哈哈,這倒黴鬼八成愛男色,回回都逮著貌美少年郎欺負。”

季安聽出他們話中意思,施施然上前,“好男風的乞丐?通州府果然民風開放。”她笑眯眯道。

她本就男生女相,平素一慣不苟言笑,眸海深沉,多少還能削弱些身上的豔麗。如今這麽嫣然一笑,猶如盛放於冬日的紅梅;寒風拂動,日光下傾長墨發流光溢彩。

那小哥呆若木雞,良久後才呢喃自語:“天神下凡了。”

符言不悅地打斷他,“問你話呢!”

小哥瞪了符言一眼,轉而滿麵春風的看向季安,“這個臭乞丐愛男色,隻要是他看上的少年郎,甩都甩不掉。”

“小天神你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太不安全,我府上家丁眾多,讓我保護你如何?”小哥說著舔著臉就想去摸季安的手。

符言啪一聲打掉他的爪子,一雙狹長的眸子差點噴出來火花:“不勞你費心。”

季安卻笑眯眯地接受了,“那就有勞公子了。”

一聲公子惹得小哥半個身子都酥了,當下便派人將季安請到府中。

“小天神你安心在這裏住,有什麽吩咐盡管提。”他一路獻殷勤,恨不得八抬大轎把季安抬回府上。

“乞丐我已經綁了送到了通州府,保證不會讓他騷擾你。”

季安拱手回禮,“多謝公子,這幾日就打擾府上了。”

趙小哥紅著臉抓耳撓腮,視線一直落在季安凝脂如玉的臉上,“小天神你能來我府上,那已經是,蓬,蓬,蓬。”

成三背著行李翻了個白眼,他原本正在街上看熱鬧,一扭臉就見大人自來熟跟陌生人回家了。

成三心裏自然一百個不放心,尤其姓趙的還一臉猥瑣,“蓬蓽生輝!沒文化你就少說兩句!”他凶巴巴道。

一句話噎住了兩個“沒文化”人。

待幾人在趙府安頓好後,符言才問起季安,“不是說好了去住客棧嗎?”

季安正在麵盆中淨手,她連洗手都如此賞心悅目。

十根纖纖長指浸在水中,水波撩動,順著她的柔荑而下,吧嗒一聲水珠墜落在麵盆中,她接過成三遞來的手帕,那手帕上繡了青竹,和她錦衣上的暗紋一模一樣,

不容褻瀆。

成三的眼珠子恨不得瞪出來,可身旁那位跟一堵牆一樣視而不見。

他幹脆不經意地往符言身邊一挪,撞在了“牆”上。

符言這才回過神,戀戀不舍地把視線從季安的手上移開。

“蘭溪來信說自我們走後,幾乎日日都有追殺者。”季安不答,轉而坐在太師椅上,“不過他發現了件怪事,”

符言緩過神,接著話補充:“陳於也和我說了,一共三批刺客,目的全然不同,有一門心思滅口的,也有暗中保護的。”

頓了頓,他又問,“這和我們不住客棧有什麽關係?”

季安抿茶,“今夜自有答案。”

“如果我猜的沒錯,幕後主使今夜就該出場了。”她道。

當夜。

成三鼾聲如雷。

季安和符言於內室下棋。

季安棋術在京中無出其右,為了消磨時間,常常左右手自奕。恰好用過晚飯後符言主動邀請她下棋,原本季安還以為他隻是隨口一說,沒想到兩人竟棋逢對手,酣戰半宿,難舍難分。

“王爺的棋藝學多久了?”季安道。

符言豈會和她說自己的棋術是認識她之後才惡補的,當下臉不紅心不跳得扯謊,“差不多十年。”

季安點點頭,鮮少有人能在她手中走十步,“棋藝精湛,布局宏略,王爺好棋術。”

她手起子落,片息之間扭轉乾坤,“不才,我又贏了。”

符言雙眼含笑,“你更厲害,不如做我老師如何?”

從前在嘉峪關,老爺子逼著他文武雙全,那時他常常偷懶,寧願在烈日下操練也不肯多寫一個字。

“寫字,吟詩,禮樂,”他一一而道,“這些我都不會。”

“老師,你能教我嗎?”

季安尚未反應過來,符言雙手伏在桌案,已湊了過來。

堂堂王爺,隨意認師成何體統。

可他偏偏格外認真,季安不可避免地想到京中流言。

榮親王生母隻是個洗腳婢子。

自小無人教導,得罪了先皇後被攆到皇陵居住。

十三歲為求前程,孤身一人前往嘉峪關征戰。

她心中微痛,升起一股濃濃的、無法抑製的憐惜。

“好,我一定傾囊相授。”

“親手教導即可,”符言又湊近了些,“老師。”

季安耳朵微紅,兩人離得太近,近得彼此呼吸交纏在一起。他的聲音低沉富有磁性,一下一下扣在她的心間,季安隻覺她渾身的毛孔都被打開。

她連忙後退,正色道,“王爺為尊,不可隨意叫人老師。”

“好,”符言坐直身體,笑著接過話:“我私下叫老師總不過分。”

季安蹙眉,忍不住想要糾正他,西窗門外驟然傳來一陣詭異的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