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安符言不由正襟危坐。

西窗外啼哭之聲越發清晰嘹亮,那啼哭聲中間雜著陣陣譏笑,聽起來格外毛骨悚然。

符言站起身,目光深沉:“你在這裏,我去去就來。”

哭聲忽遠忽近,一定有人故意為之。

“我和你一起。”季安和符言並肩,她見符言麵有擔憂,朝他安慰一笑,調侃道:“有你在,老師肯定不會出事。”

符言瞬間臉色通紅,渾身滾燙。

他幾乎不敢再看季安。

他絕非斷袖。

十年沙場征戰,他是什麽樣的人他比誰都清楚。

一開始他還能自欺欺人,告訴自己隻是出於惜才,欲將季安納入麾下才主動接近她,但現在,他做不到繼續忽視自己熾熱的心。

遇見季安之前,他從不知道愛為何物。

或許,早在三年前跨馬遊街的那驚鴻一瞥,他的心就被季安完完全全地占據了。

這一顆心,是滾燙的。

是被愛意充盈的。

如果不是季安,報仇心切的他早已丟失了少年赤忱。

無數次,在被無盡的痛苦和絕望包圍時,他都不受控製地偷偷潛入季府。

去看一看忙忙碌碌的季安,機關算計的季安,無事可做的季安,噩夢連連的季安。

這是他的季安。

獨一無二,至尊無上的季安。

等他從季府歸來時,所有的恨意全部煙消雲散。

世間美妙,人海沉浮。

除了報仇,他還想和季安做很多事。

符言輕吸一口氣,空氣中彌漫著她身上獨有的甜香,像暗夜玫瑰,沁人心脾。

他快步跟在季安身後。

這漫長的一生,他願意永遠追隨著她,守護左右。

他的生命,他的榮譽。

全部屬於她。

門外寒風蕭瑟,符言一如既往地脫下外衣披在季安身上。

此刻,他的愛意洶湧。

即便季安全然不知又如何。

愛已難得,哪管是男是女,能否有回應。

兩人尋著啼哭聲追到街上,那近在咫尺的哭聲忽然停了。

天邊一輪慘淡彎月,風聲無限寂寥。

街角鑽出一隻黑貓,雙目閃著冷光,呲牙咧嘴地嚎叫。

“是貓?”季安訝然。

符言搖搖頭,“不止,有人用貓做誘餌。”

說罷,那野貓嘶吼一聲,跳上了房梁。

它回過頭,在月光下舔舐著油光水亮的毛發。

“跟著它。”符言小心翼翼地牽起季安的手腕,厚重棉服下她的腕子纖細柔弱,符言幾乎不敢用力。

那野貓通人性,走幾步便停下步子,蹲在房梁上等他們,待兩人跟上後才繼續跳躍。

兩人拐過幾個彎,一炷香後,野貓鑽入一間荒廢的府邸消失不見。

“就是這裏了。”符言看著眼前長滿野草,一片荒涼死寂的府邸道。

季安停下腳步,二人彼此眼神交互,心意互通。

兩人齊齊邁步,吱呀一聲,推開了布滿蜘蛛網的陳舊大門。

符言從衣袖裏摸出來一個火折子,點亮了黑暗。

季安眼睛豁然瞪大,駭然地看著半明半寐中吊在庭院裏的男人。

男人一襲白衣吊在梁柱上,身軀單薄得像一張白紙。

寒風浮動,男人搖搖晃晃。

野貓伏於梁頂,嗷嗚一聲舔舐起爪子。

她掌心滲出冷汗,符言連忙握緊了些,“老師不怕,有我在。”

季安暗自搖頭,她並非害怕,隻是心中總有一種不太好的預感。

她的眼前朦朧一片,分辨不清吊在繩子上的男子樣貌,可他這樣吊在梁柱上,像極了當日懸梁自盡的紀如晦。

“他是死的還是活得?”季安抬頭問起符言。

符言欲要上前一步,仔細查看,誰知那男子驟然睜開了眼睛,脖子以一個極度扭曲的姿勢緩慢地抬起來,他的臉上籠蓋著厚厚的長發,單露出一雙和野貓一般的泛著冷光的眼珠子。

符言皺眉,左手雷厲風行地伸出,被那男子輕易地躲避了過去,他翻身而起,蹲在了房梁上。

男子喉中嗚咽,身旁的野貓學著他的樣子長嘶短吼。一貓一人,又哭又笑,詭異萬分。

“裝神弄鬼!”符言將火折子交給季安,足尖點地躍上房梁,男人披頭散發,四肢著地,背上蹲著一隻呲牙咧嘴的黑貓。

眼看符言下一瞬就要將那男子生擒,他竟靈活地扭過身子,徑直朝著季安飛奔而來。

“季安!”符言心中大驚,連忙追了過去,一把揪住男子的衣領,將他甩了出去。

那男子被狠狠地摔在地上,後背的貓發出一聲淒厲哀嚎,朝著符言亮出了長長的指甲。

符言無心管他,季安臉色慘白,眸中驚懼。

“老師,不怕了。”明知道季安夜夜噩夢纏身,卻又害她以身犯險,符言輕輕抱著她安撫,心中自責無比。

“快抓住他!”季安眸子微眯,驚懼一掃而光,她指著準備逃跑的男子道,“抓住他!紀如晦!”

那人,竟然長了一張和紀如晦一模一樣的臉!

季安渾身顫栗,想到了無數可能。

難道那夜吊死在石室的紀如晦並非本人?

是誰保下了紀如晦?

汝南雪災是不是出自他之手?

紀如晦究竟想要做什麽?

季安怒火滔天,她舉著火折子,腳步飛起,緊緊追在“紀如晦身後”。

符言擔心她夜深視力不好,一直牽著季安的手腕。兩人追到抄手遊廊,“紀如晦”一轉身再次消失。

季安緊緊抿著嘴,鬆開了符言的手。

“兵分兩路,半個時辰後正門匯合。”她言簡意賅,說罷,抬步便走。

符言情急之下拉住了季安,“不行,這裏太危險了。”

“讓我和你一起。”

季安嘴唇微動,打發他道,“王爺,我有火折子。”頓了頓她補充道,“那人長了一張和我老師一模一樣的臉,老師豈會傷害自己的學生?”說罷,她硬生生掰開符言結實的手掌,獨身而去。

夜色濃重,啼哭之聲忽遠忽近。

符言雙目幽深,靜悄悄地跟在季安身後保護。

漆黑魅影中,她點著微弱的火光,決絕地繞過庭院,走在寂靜的石磚上。

四下詭異的安靜,安靜得唯有季安輕微的腳步聲。

火折子猶如深海中的一盞將熄滅的燈火,寒風呼嘯,燈火躍動,照出魑魅魍魎般的各色影子。

“紀如晦!出來!”季安停下腳步,她朝著森森黑暗斥道。

“我說過即便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昔年你滅我滿門,今日我取你一命,已是念在知遇之恩!”

季安指甲死死掐著掌心,若不是騰不開手,她一定要殺了紀氏全族才能咽下這口惡氣。

她的夢魘,夜盲,全因此心結而起。

紀氏一日不死,她一日難寧。

黑暗中傳來窸窣之聲,季安舉著火折子大步跟上去。

符言在身後看得膽戰心驚,生怕她遇到危險。

“老師,”符言追過去後,才發現季安手中的火折子不知何時滅了,她如同一個迷了路的孩子一樣,手足無措地站在黑暗中。

符言心如刀割,他將季安緊緊擁在懷中,企圖驅散她身上濃鬱的孤寂和哀傷。

季安垂著手臂,半晌聲音沙啞,“王爺,他又跑了。”

季安抬起手,符言這才看清,她手裏拿著那男子丟在地上的長發。

季安鬆開手指,長發飄飄落地,她苦笑一聲,抬起頭看向慘淡天際。

“什麽時候才能結束?”她囔囔自語,下一瞬一聲幹咳,從嗓子裏嘔出一口淋漓鮮血。

符言痛徹心扉,抱起虛弱的季安飛身回許府找成三。

季安雙眸無神,她抓著符言的衣袖,“放我下來罷王爺,我這個人歹毒的很,你還是離我遠一些比較好。”

符言抿唇不語,腳步飛快疾行。

“你都聽到了,我就是這麽一個無情無義的人,當日逼死紀如晦的人不是禮部尚書陸明,而是我。”

“蔡鏘說得對,我夜潛石室,是為了取他性命。”

“為了洗白,我才女裝探入陸府。”

“他生前和我說過陸明庶子奪權之事,我便猜到陸典一定是裝失憶,他們叔侄早已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他是孫衡一派的,孫衡和他的女婿們做得勾當,我全知道。”

“路明一家百口都是我的替死羔羊。”

“胥禦皇帝苦紀學久已,隻差一根導火索。”

“我就是這根導火索。”

她斷斷續續,似乎要將自己做過的“錯事”全部**出來。

符言一腳踹開趙府大門,大步流星。

“放我下來。”臨到房門,季安執意步行。

“我還沒到油燈枯盡的那一天。”她顫巍巍道。

符言抱著她的手越發收緊,一言不發地將她抱到夜色下的水榭。

“季安,在你心中,我又是怎樣的人?”他將季安放在長椅上坐下,蹲在她身邊問道。

還不待季安回答,符言已道,“我在你心中是什麽樣的我並不在乎,重要的是你。”

“在我心中,你無論做什麽,都是對的。”

“即便你殺了紀如晦又如何?他滅你滿門就該千刀萬剮。”

“倘若我早點知道,絕不會讓你冒險做這根導火索。”

季安虛弱地靠在一旁冰涼的柱子上,符言的心意她豈會不知,隻是她這殘缺的一生,注定不會和任何人產生交集:“王爺你並不了解我。”

真實的她,是一把無情的劍。

除了複仇,為父討回公道,季安不知道自己活著的意義。

好像她一生下來,就是為了做這件事。

隻要能夠達成目的,她可以不惜一切代價。

“如果殺了你,就可以完成複仇,王爺,我一定不會猶豫。”她回過頭,淺淡的眸子看向月色下目光皎潔的符言。

“殺了我,能讓你快樂,我甘之若飴。”符言回望著她。

季安輕笑,避開了視線。

恐怕符言並不知道,她說得是真的。

如果殺了符言能報仇,她絕對不會有半分猶豫。

“我遠比你知道的要了解你。”

“我認識的季安,手段狠辣機關算計。”

“我認識的季安脆弱善良,心懷赤子之念。”

“我眼前的季安,從荊棘中來光芒萬丈。”

“我眼前的季安狼狽不堪,孤獨無趣。”

“我見過萬千個不同的你,萬千個不同的你匯聚成一個你。”

“我比你更了解季安。”

“我願意跟隨她,刀山火海。”

“我願意奉獻一切。”

符言傾身,寬厚的手掌攙扶著季安瘦弱的肩膀。

“你無需說什麽,更無需拒絕我。”

“我說這些不是為了得到你的回應,更不是為了被你越推越遠。”

“你是我的心之所向。”

“一切皆是我樂意。”

“浮海人生,能遇見你,已是我的幸運。”他躬身再次將季安抱起,“現在什麽都不要想,回去好好睡一覺,萬事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