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後回到京城又是一年深秋。

晝夜不歇的長途跋涉早已掏空了季安的身體,她的寒症越發嚴重,離開虎門後便日夜咳嗽,等拖到京城時,人如風中殘燭,毫無血色的臉上掛著一雙因為消瘦而更大的眼睛,隻是那雙眼睛再不似從前。

它迅速地暗淡,深如古潭之水,視線幽幽,令人猜不透裏麵的情緒。

季安靠在軟塌上,身上蓋著厚厚的大氅,她艱難地坐直身體,掀開了一角車簾。

寒風呼嘯而過,令她劇烈地幹咳。

駕馬車的符言聽到她的咳聲,忙停下馬車,替她斟茶:“喝點茶潤潤喉。”

季安偏了下頭,“到京城了嗎?”

“再有半個時辰就到,我聯係了陳續,他會帶我們進城。”符言道,“你走了一個多月,宋益年頂不住壓力,誆騙朝廷說你被他泄私憤扔到了祖宅莊子上囚禁,為此還被朝廷革了職,他的幾個兒子也被牽連。”

“好。”

“季安,”符言道,“看著我。”

季安說得沒錯,她回京救成三是為了救自己的命。

可她不知道,她也是他的命。

她離不開朝夕相伴二十多年的成三,他又何嚐能夠失去她。

一分一秒都不能。

見不到的每一刻,連呼吸都是痛的。

世道殘忍冷酷,他們都是一樣狼狽的人,可又是幸運的。能夠在茫茫人海相遇相知相戀,這本身就是一種恩賜,讓他怎麽能夠眼睜睜看著她以身犯險。

符言小心地握著季安冰涼的手,見她沒有拒絕才敢用手心暖著,“陳續打探出來了,成三不在昭獄,他一直被圈禁在皇宮,小豆子來信說他狀態,”

季安眼尾通紅。

符言心口撕心裂肺地痛,“他狀態不好。”

季安瞬時哽咽,“我就知道!我一直夢到他,他渾身都是血,我問他什麽他都不說!”

符言抱著季安,撫摸著她的後背,她瘦得厲害,抱在懷裏沒有任何分量,靈魂好像隨時都能逃離軀殼,符言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念頭驚出一身冷汗,他連忙收緊臂彎,好像這樣就能永遠將季安留在身邊。

“明晚皇上要加封太子大赦天下,還要宴請百官;宮裏我已經安排好了,到時候我帶你進去,救下成三後我們一起回嘉峪關。”符言愛憐地將她臉上的淚水吻去,“到了嘉峪關一切都好了,老爺子為造反之事已經籌備了多年。”

“季安,一切都會好的。”符言道。

次日京城,陳續府上。

陳續陳於看著幾個月未見的符言季安,一時凝噎。

他們兩人憔悴了許多,尤其是季安。她瘦骨如柴,臉上沒有一絲肉,唇色暗淡無光,深秋時節的衣裳套在她身上鬆鬆垮垮,寬大得如同灌進了冷風。

陳續低歎,“季安,有個人要見你。”

季安恍若未聞,盯著窗外的落地發呆。

她在等時間流逝,等夜幕低垂好進宮救成三。

陳續歎息更甚,朝兒子陳於擺擺手,陳於的一張臉仍舊黑如煤炭,他走出門外,過了一會兒,領進來一個身穿素色海青尼姑服的婦人,那婦人未施粉黛,淨白的臉上掛著經年不化的哀容。

孫清悅撫摸了一下微微隆起的肚皮,朝季安欠身,“季大人,民女代亡夫向您問安。”

季安神色淡淡,眼神空洞。

“還望大人保重身體,這樣民女的亡夫,”孫清悅嗚咽一聲,擦拭掉臉上的淚,“蘭溪的在天之靈才能安息。”

季安猛然回頭,盯著孫清悅,“你說誰!”

孫清悅再次欠身,“民女代亡夫蘭溪向大人問安。”

季安盯著她隆起的肚皮,顫抖地走上前,她伸出手,不知該笑還是哭。

“這是蘭溪的?”她蹲下身子,把手隔空放在了孫清悅的衣服上。

孫清悅抓著她的手貼到隆起的肚皮上,“嗯。”她點點頭,“已經三個多月了。”

季安哭哭笑笑,“好啊,好啊,”她笑出眼淚,“蘭溪這小子,當真膽大。”

“好好,”她輕輕撫摸了一下孩子,感受著脆弱生命的延續,“真好啊。”

“孩子取名了嗎?”季安抬起頭,看向孫清悅。

孫清悅眼中淚光點點,“孩子還小,等他將來安然降世,還要煩請大人取名。”

季安搖頭,“不,我不吉利。”她想起了懷信懷行那對雙生子,因為被她取了名字而父母雙亡,淪為孤兒。

“說什麽呢,你不知道懷信懷行現在長得有多喜歡人,跟個皮猴子一樣。”陳續說著攙扶起季安,睨了一眼門外。

門外的陳於和魏青抱著懷信懷行,兩個孩子粉雕玉琢生得十分可愛。

魏青抱著個子稍高些的懷信走上前,跪在地上問安,“大人,您終於回來了。”

季安擦擦眼淚,扶起魏青,從她手裏接過懷信。

懷信似乎認得她,一見到季安便伸出小手牢牢地抓著季安的衣服,粉嘟嘟的嘴角冒出一汪涎水,惹得眾人笑出了聲。

“他快要長牙了。”魏青拿出手帕將懷信嘴角的涎水擦掉。

符言抱著懷行,走到季安身邊:“你瞧,他們哥倆長得真像。”

“還是有點不同,懷信個子更高些。”季安摸著懷信軟乎乎的小手,臉上終於有了笑意。

她又看向孫清悅,“你還是住在皇姑寺嗎?”

孫清悅搖搖頭,低聲道,“爹知道了我的事,怕被人知道,就偷偷把我接到了老宅暫住。”

“大人放心,孩子我會照顧好的。”她怕季安不放心又解釋道。

幾人說了一會兒話,孫清悅是偷跑出來的,早早地便走了。

日落西山,宮中夜宴將至,季安和易過容的符言跟在陳續父子身邊一同混進了偌大的皇宮。

暮色蒼茫,燭燈輝煌的皇城籠罩在一片喜悅之中。

“宮中夜宴,此時正是戒備鬆懈的時候。”陳續壓低聲音,帶著符言季安穿過絡繹不絕的朝臣,“你們抓緊時間去東華門,小豆子在那裏等你們。”

符言季安繞開人群,貼著牆根轉眼來到了寂寥無人的東華門。小豆子抱著兩件太監服,見到他們後急忙走上前。

“王爺大人,委屈你們換件衣服。”小豆子把衣服遞上去,“今日夜宴,朝臣都走西華門,東華門剛好沒人,奴才剛好帶您進內宮。”

季安利落地套上青素衣,“成三現在在哪?”

小豆子道,“奴才也不確定,但是這一個多月來王阜經常去乾清宮配殿,那裏頭不僅有重兵把守,還經常有禦醫出沒。我和朱總管都猜測成三被關在了那裏。”

季安聽到禦醫二字,心下愈發擔憂。成三自己就是醫者,定然是出了大事才會出動禦醫。

“王爺,大人,前麵就是配殿了。”一炷香後,小豆子停在一處蔥鬱竹林後,看向前方的月洞門。

“今日夜宴,配殿內把守的將士不減反多,但好在王阜被皇上另召走了,半個時辰後才會回來,王爺大人一定要抓緊時間。”小豆子神色焦慮。

符言點頭,低頭看向季安,“裏麵不安全,你在這裏等我。小豆子你在這裏看好大人,若是有事,先帶她出宮。”

小豆子聞言,躬身寸步不離地跟在季安身後。

“符言,”季安扯了一下符言的袖子,“你小心,如果成三不在裏麵,就抓緊時間出來。”

“好,”符言回握著季安的手,“在這等我。”

他走後,小豆子帶著季安藏進竹林中,季安進去後才發現鬱深的竹林內別有洞天,裏頭還有個一人高的石洞。

“大人放心,王爺一定不會有事的。”小豆子見季安憂心忡忡,安慰道。

季安深吸了一口氣:“皇上可有來過配殿?”

“來過,不過次數不多,但每次來都會和王阜呆上很久。”

“朝廷還有其他人知道王阜沒有死嗎?”季安問。

小豆子思忖,“知道的不多,但誰也沒敢提,尤其是前些日子宋都督革職以後,朝中人人如履薄冰。原本陳大人還以為宋都督被革職,孫氏一定會上躥下跳,沒想到連孫家也夾起尾巴做人了。”

季安冷笑,從前宋孫累世通家安危與共,把持朝廷多年,自紀如晦死後兩家便鬧得你死我活,反倒讓胥禦皇帝有機可趁。他登基三年就能算計符言拿下嘉峪關,又靠個冒牌貨架空虎門,心機不可謂不深,“鷸蚌唯有相爭,漁夫才好獲利。”

兩人在幽深的石洞中等了一會兒,忽然聽到洞外傳來一陣兵戈之聲,緊接著不知道誰高喊了一句,“王大人來了!”

小豆子慌了神:“是我留下的暗哨!一定是王阜來了!”說著他貓著腰往洞外探了一眼,見洞外沒有人,忙回過身,“大人,快跟我走!”

“王爺怎麽辦?!”季安不肯,掙紮著要進月門洞。

“王爺武功超群,還有小陳大人在外接應,一定不會有事。”小豆子說著低頭匆匆帶著季安走出石洞,繞著張燈結彩的門廊打算先送季安出宮。

不料才出了乾清宮的門,迎頭就見到胥禦皇帝闊步而來,小豆子掃了一眼連忙跪地請安。

季安彎著脊背,眼角餘光瞥到一雙繡著金龍的赤舄停在了小豆子麵前。

“你怎麽在這?”胥禦皇帝問道。

“奴才回來取件東西。”小豆子伏地,鎮定自若。

“取什麽東西需要從乾清宮裏出來?”

小豆子還未解釋,胥禦皇帝的赤舄移動,停在了季安麵前。

“你又是誰?”他問。

“他是前些日子新進宮的小太監。”小豆子調轉身子,跪在季安麵前。

胥禦皇帝似輕輕笑了下,季安心下一沉,聽他說道:“抬起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