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三刻,季安披著大氅,獨自一人走上城牆。
大雪漸消,夜色濃鬱,寒風刺骨凜冽。
不多時,夜空下的關山亮起了點點燈火,燈火逐漸匯聚,蔓延成一條長蛇。
季安問起一旁守城的將士,“王爺可有派兵前去偷襲?”
將士搖頭,“王爺還是想談和,所以就讓監軍杜大人前去談判了。”
季安冷笑,她攢著袖子裏被自己暖熱的骨灰瓶子,突然想找人說說話。
自從成三蘭溪走後,她的世界愈發安靜。
“你覺得能談判成嗎?”她自言自語。
一旁的將士還以為是在問自己,連忙低下頭,“小的不敢妄議軍事。”
“無妨,說罷。”
那將士支支吾吾不敢開口。
“你也覺得談判不成對罷。”季安看著年輕的將士,“你駐軍多久了?”
“十年整。”
季安若有所思,“十年啊,符言也駐軍十年,卻看不透局勢。”
身為幽州大將軍,宋益年嫡子,宋靜榭絕對不會同意談和。否則幽州二十萬將士和京城中的父母妻兒必死無疑。
“你叫什麽名字?”她隨口一問。
“小的沒名字,因為排行老三,所以家裏都叫我老三。”
季安一瞬凝噎,看著淹沒在夜色下將士年輕的臉,“以後你跟著我,姓季可好?”她眼中酸澀。
那將士一直低著頭,一個勁跪在地上磕頭,“多謝季大人厚愛,能跟著季大人是小的福氣!”
季安把他攙扶起來,“季三,以後不用隨意下跪。”
季三新得了名字,又被大人青睞高興得語無倫次,季安眼中滾燙,不知為什麽她突然在季三身上看到了成三的影子。
兩人站在城牆上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遠方天邊下的關山忽然火光大盛,緊接著城牆前方撩台上的士兵吹響號角。
那一聲聲沉悶的號角瞬間撕裂寧靜的夜晚。
季安還未反應過來,守瞭兵即被利箭射中,身體跌下高高的瞭台,臨死前大吼道,“敵軍來襲!敵軍來襲!”
守城將士亂作一團,有人大叫著搬援兵,有人慌著搭弓射箭,然而夜色濃重漆黑一團,即便城牆上點著火,眾人也看不清敵軍究竟在哪。
季三一把將季安帶離城牆,“大人!此處危險!快回城!”
眼看季三背起弓箭衝進作戰的守城士兵群中,季安毫不猶豫地追上去,抓著季三的手,“跟我回城!”
她失去的已經太多了,哪怕是萍水相逢的一麵之交,也不想看著他慘死在自己眼前。
“大人!我是守城士兵,城在人在!”季三一邊搭弓射箭一邊道。
“閉嘴!你現在是我的人!”
說話間城下人馬嘈動,幽州敵軍就像從地底下冒出來一樣,頃刻湧到城門下,無數利箭雨點一般落下,沒有任何防備的嘉峪關守城將士接二連三倒下,又衝上來無數士兵踩著他們的屍體繼續拚死作戰。
季安紅著眼睛:“季三!你是我的人,跟我走!”
話音剛落一柄閃著寒光的弓箭徑直朝著季安的眉心射去,季三雙目決眥,一把擋在季安身前。
季安呼吸停滯,以為又要再次失去,符言卻忽然出現,他雙手死死抓著破空而來的弓箭,手心滲出汩汩獻血。
“你怎麽在這!快回去!”符言大聲道,抓著季安的手想要帶她走,“還有他!他必須和我走!”
季安指著劫後餘生,茫然無措地呆在原地的季三。
符言看了一眼和成三眉眼之間略有些相似的季三,知道季安始終沒有從成三死亡的陰霾中走出,便對著季三道,“從今日起,你就跟著季大人,生死相依知道嗎!”
季三回過神,跪在紛亂的人群後跪地磕頭,隨後帶著季安離開城牆。
甕城中,季安眯著眼睛,眼前唯有點點火光和躍動的人影,耳邊的慘叫和攻城的高呼呐喊排山倒海。
“現在如何?”
季三拿著千裏望,將看到的戰事一字不漏地匯報給她。
“城牆南方有一隊騎兵,北邊步兵,城門下是先鋒軍。”
“可有重騎、器械?”季安問。
“沒有。”
季安抿唇,思緒飛轉,“沒有重騎,那就是幽州大軍還未至,我知道了!”她驟然起身,混亂的思緒豁然開朗。
“這是詐!”
季安看向一旁疑惑不解的季三:“告訴王爺集中兵力攻打城下的先鋒軍!”
“那南邊的騎兵和步兵怎麽辦?”季三問。
“你隻管告訴王爺這是我的意思,南北邊全是詐,宋景榭的大軍連飯都吃不飽,怎麽可能來這麽多人攻城!”
符言得到季三的傳信,迅速調整作戰方針,調動大批兵力集中火力攻打城下的先鋒軍。
宋景榭隱匿在黑暗中,副將走上前附在他耳邊道,“將軍,南北兩邊的戰術被識破了,嘉峪關火力已全部集中到城門,兄弟們估計撐不了多久。”
宋景榭的目光落在幽深黑暗中,冷笑道,“收兵回營!”
沒一會兒,南邊的十幾個反複重複著前進後退的騎兵得到信,立即勒馬返回,北邊的五十多個步兵也笑嗬嗬地收了武器,一同回關山補覺。
符言看著潮水般退去的先鋒軍,死死掐著手心。
從軍十年從無敗績的他,今天居然在宋景榭的手裏吃了虧!
“打掃戰場,清點傷亡將士。”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吩咐道。
天邊露出魚肚白,季安走上前站在符言身邊,“杜監軍出發多久了?”
符言眉心緊蹙,“差不多兩個時辰了。”
季安接過季三遞給她的暖手爐,看向憔悴的符言。
她伸出手,將符言臉上濺落的血漬擦掉,“符言,宋景榭不是宋靜亭,你記不記得我和你說過,我去大理寺任職前,紀如晦就讓我把各家秘聞宗卷都背了下來。”
符言點頭,握緊了季安冰涼的手。
那時候他們剛剛逃出陸府,他還笑著打趣季安,有沒有背過自己的秘聞。
“宋景榭為人驕傲,心思縝密,是個戰爭狂熱分子,當年跟隨父親宋益年征戰時曾屠過一城三十萬百姓,正因如此,先帝才會讓他駐守幽州,無昭不得入京。”季安娓娓道來。
符言陡然睜大眼睛,東方日出一躍而出,金色的朝陽灑滿大地,他的心卻冷如冰窖。
“你的意思是老爺子會凶多吉少?”符言驚問。
季安回握著他的手,眼中酸澀愈演愈烈。
正因幽州緊鄰蠻夷,才能滿足宋景榭對戰爭的渴望,或許更準確一點來說,滿足他不斷殺人的欲望。
她靠在符言被呼嘯寒風浸透的肩膀,“符言,宋景榭必須死。”
一炷香後,嘉峪關探子急匆匆來報。
“將軍!宋景榭斬殺談判使者!杜監軍身首異處!”探子說著顫抖著手打開了一個白色的包裹。
那包裹之中赫然就是杜良血淋淋的頭顱!
“宋景榭斬殺來使!還宣戰說,”探子後半段話不敢再說。
符言渾身戰栗,風中堅毅的身軀竟像一團碎布兀自抖動,他視如生父,一手將他扶持到將位,教他寫字讀書,送他去虎門找林淵學武的老爺子,永遠地離開他了。
“說!”他大聲咆哮。
“宋景榭宣戰,說王爺若想得到杜監軍的身體,就要俯首稱臣!”
“啊!”符言大嗬,衝下城樓緊緊抱著包裹中杜良的腦袋。
無盡悲傷肆虐,邊關的風沙刀子一樣狠狠刺進皮膚,深入骨髓。
他無聲哭泣,好像一個被拋棄的孩子。
他十二歲單槍匹馬來到嘉峪關,像野草一樣狼狽地生長了十年,這十年是慘烈的十年,更是快樂的十年。
他遇到了慈愛的老爺子,遇到了陳於和一群生死與共的兄弟。
可這些美好幾乎如同過眼煙雲,趁他不注意就流逝,連一絲蹤跡都不肯留下。
從此以後,他的宿命又將像野草一樣,隨風而去,漂泊無定。
季安從後麵抱著符言,她哭得嘶聲裂肺,“符言,振作點。”
就像她失去蘭溪成三一樣振作點,他們還要報仇,隻有殺光一切攔路人,他們才能痛痛快快地和過去做一場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