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話。武林大會前的這兩日可謂極短促又極漫長,各門各派陸續登臨,滄浪峰頂又加了幾處屋舍方才容下。
顏舒與木家兄妹及曾、應二人四下裏拜訪各派主腦之時,亦曾在途中與衣袂紛揚的杜若琳擦身而過,彼此俱是頷首淺笑,那一雙清冷無儔的眸子中透露出絲絲的友善之意。滄浪峰頂武林人士聚集,能得她假以辭色的不過寥寥幾人而已。在她麵前碰了釘子的,有的笑笑便過,有的一臉慚色;也有人隱含怒意,卻不便當眾發作。隻有唐玨四弟唐琚恨恨盯了她幾眼,看情形如非兩人身在點蒼,早已翻臉動手。
石清漣靜靜看杜若琳一眼,卻見她也靜靜看過來,眸中清冷疏淡,整個人顯得遺世獨立,落落寡合。
石清漣不覺又是淺淺一笑,頗感投契,想了想,暗暗下定了決心。
杜若琳眼波掃過,分明看出了她心下之意,搖了搖頭,似是一歎,卻是返身去了。
羅苒瞧見石清漣略微有些發怔的樣子,不由奇道:“四師姐,你方才跟杜姑娘打什麽啞謎呢?”
石清漣不答,隻幽幽歎了口氣。
江綠馨轉頭笑道:“這會子說了你也不懂,日後你若能遇到讓你一見如故的人,自然便明白了。”
羅苒盯著她笑了一聲,“看來三師姐是早就遇到了。”
江綠馨麵色微微一僵,喃喃道:“是遇到了。不過,情形卻是不同的……”
木湲馨側頭看去,有心開個玩笑,卻終是悻悻住了口。轉目瞥見兄長神色淡淡,隻偶爾看向石清漣的一眼深邃複雜,卻每每被她默不作聲地避了過去。
兩日忽忽過去,這一日終於到了武林大會的日子,馮繼堯早早命人臨時搭就的軒轅台四周設了席位,先前早已到達的各門派眾人便紛紛落座。顏舒舉目望去,見華山派諸人始終未曾露麵,隻得搖頭暗歎。
應語然向場外看了半天,這會終於喜上眉梢,與曾軒然起身招呼道:“沈公子,這邊來坐。”
不少人便知是幾日前與歐萬鈞一戰而勝的沈楓,齊齊回頭去看。
隻見來人一身絲質藍袍,不過十七八歲年紀,眉目俊秀,瞧來頗是和善。
羅苒好奇地打量他幾眼,低低說了句:“這就是沈家少主,江湖上有名的大孝子?”
經她一言,顏舒忽地想起,據聞沈楓有有一幼弟沈栩,如今約摸五六歲的樣子,自出世起便罹患奇症,延醫請藥了幾年亦不見好轉,隻得慢慢調養,以求延長壽限。是以沈楓自幼便擔起長子之責,事父母至孝,早幾年就開始處理莊務,又極疼愛幼弟,因此很早就博得了孝子之名。
正想著,沈楓已款款走近,對場中諸人微一抱拳,便到顏舒這一席坐下,歉然開口:“在下未曾與眾位在山下會合,實是失約。先行自罰一杯,略贖己過。”
應語然搖頭道:“嘁,有什麽好客氣的?難不成要你帶傷趕來,還要我們大家照顧?萬一再有個什麽閃失,你爹娘不找我師傅算賬才怪。”
她這話半正經般笑謔,曾軒然忍不住一笑,“沈兄聽七師妹的便是,這第一杯酒便算是我們大家為你接風可好?”
沈楓搖了搖頭,苦笑一番,隻得應了。
酒過一巡,沈楓方待開言,倏地人影一晃,縞衣蒙麵的少女已俏立於他身側,冷冷道:“你便是沈楓?”
語聲中毫無一絲暖意,清清澈澈劃過眾人心房。沈楓微微一震,抬目看去,半晌才慢慢點了點頭,“姑娘是……”
杜若琳冷聲:“家師歐萬鈞。”
沈楓眸子一黯,徐徐道:“在下明白了。姑娘可隨時來找我。隻是……”
杜若琳截口:“大會結束後,我在山下等你。”言罷飄然離去,竟未給眾人一個化解恩怨的機會。
沈楓怔怔地看著她轉身,似是終於下定了決心,“姑娘芳名可否見告?”
杜若琳略一頓,“與你同席的諸位無一不知,你問他們就好。”
羅苒嘴快,搶著將她的名字說
了。
沈楓垂首細品這三個字,一時竟似癡了。見他如此,眾人亦是默然。以杜若琳的性子,這師仇若不得報,想來不會罷休的。
忽聽不遠處傳來一個淡淡的聲音,語聲沉沉,聽來隻覺蕭索疏狂,“在下玄池,見過姑娘。”
眾人抬頭望去,隻見一個清傲的少年立在杜若琳身前,眼神微微迷茫,卻隻是直直盯著她看。
眾人俱是一奇,又因著沈楓,看到這一幕心頭頗不自在。隻是細細思索,卻從未聽過這個名字。
杜若琳看他一眼,淡淡道:“你已見過了。”
玄池仰首一笑,“不錯,是見過了。今日在下方知何謂‘翩若驚鴻’,何謂‘林下風致’……也罷,隻要姑娘日後一言,在下必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他這番話本是紈絝子弟常說的,卻絲毫不顯輕浮,似乎由他這樣的人說出這些,實是天經地義,並無不妥。
杜若琳神色不變,依舊淡淡道:“我記得了,可我不會有什麽事求你的。”
玄池含笑不語,目光一轉,卻是看向沈楓。兩人的目光相接,竟是有若實質般一觸即分。
顏舒看向三人,輕輕歎了一聲。自一見玄池她便覺其人頗有高手風範,雖隻是隨意站在那裏,卻已隱隱將杜若琳的退路悉數封死。看來此次多年未遇的武林大會實已引來不少隱世高手,卻不知會對大會形勢造成怎樣的變數。
“大哥?”人群中一個十五六歲的白衣少女走了過去,衝玄池笑道:“在這裏做什麽呢?該入席了。”
顏舒與石清漣俱是心中一動,隻覺似曾相識。半晌石清漣忽地喃喃開口:“隻是……隻是風姿有些相似罷了。”
顏舒聽得此語,亦是猛然想起,眼前叫著玄池“大哥”的少女,雖年紀不大,神情氣韻竟與袁愔隱隱相合。那日她與思潁一道送兩人下山,卻不料第一麵亦即是最後一麵……
“做大事。”玄池眨眼一笑,一指杜若琳,“泠兒你看,如今你嫂子可是有人選了。”
那少女一怔,看了眼含怒意的杜若琳一眼,歎一口氣,向她賠禮道:“這位姐姐息怒,我大哥便是這個樣子。不過他既有此言,可見對姐姐是真心,還望姐姐莫怪。”說話間足下微跨一步,已將玄池的封鎖消弭於無形。
她語聲甚是和悅,杜若琳怒意漸消,點一點頭,似是不願多做停留,一個轉身便消失無蹤。
玄池癡癡看了她的背影半晌,方與其妹一道入席坐下。
沈楓低頭凝思片刻,歎了一聲,低聲開口道:“在下療傷兩日後便已無甚大礙,原本昨日黃昏便可趕到,隻是途中接到莊客傳書,說是發現了馮繼堯關押黃山和華山兩派弟子的所在……”
眾人齊齊一驚。沈楓微微苦笑,續道:“是以在下決意至少先行探聽清楚詳細情形,隻是馮繼堯選了一處深宅大院將個人分別軟禁,在下最終也隻尋道了盧運理盧兄。據他所言,當時翟令簡突然發難,首先便製住了盧兄的師妹秦軼如秦女俠,後又與馮繼堯派去的十幾人
一道將全部華山弟子及幾個不服從他的同門師兄弟一一擒拿,連盧兄自己也不知其餘人被關於何處。在下本欲先救出盧兄,卻無法解開他身上穴道禁製……在下隻在房內耽擱了一炷香時分,便已被人發覺……”他略略一頓,顯得頗為遲疑,“那人蒙麵以對,功夫絕不在任何一派掌門之下,在下雖覺熟悉,卻始終想不出他是哪一位。”
顏舒沉吟道:“他可對你說了些什麽?”
“那人似是不欲在下得知他的身份,嗓音頗為沙啞,顯是運功變聲所致。他隻說他會保證這十幾人的安全,但也絕不容有人將他們救走,至少武林大會結束前不可以。”
木湲馨奇道:“難不成還真是一個我們極為熟悉的前輩高手?可他又何以要相助馮繼堯呢?”
曾軒然搖了搖頭,“看來他亦非與馮繼堯同流合汙之人,隻是有其自身的目的罷了。至少目前我們還很難看出他想要做什麽。”
龍千峰早聽
得愣住,這時方才一拍腦袋,恍然道:“這個前輩想來本是個俠義之士,但他做的這件事卻又背離了俠義之道……這樣說來,他一定有苦衷的。”
江綠馨點一點頭,“也許我們可以從這方麵入手。”一轉頭,忽見石清漣若有所思,笑問道:“四師妹想到了什麽?”
石清漣怔了一怔,回過神來,低低道:“那人要幫馮繼堯的也許正是他所求的;或者說,他認為相助馮繼堯能得到他想要的結果。而以此人的功力,獨力難支的事隻怕不多。”
應語然“啊”了一聲,“他莫不是要對付陸遠航?”
顏舒細想一想,歎一口氣,“隻怕是的。”
賀謹然在一旁靜靜坐著,原本以他的傷勢,理應在房內修養才是,但他偏生執意前來;何況以他一派首徒的身份,既然到了,武林大會少不得要現身的。此時他垂首默默凝思,眼中忽地掠過一抹驚疑之色。
顏舒側頭看見,遂以目相詢。
賀謹然搖頭歎息,“沒什麽,我隻是忽然想到一個人,隻是還不能確定。”
“又是一樁大師兄知道我們卻不知道的事……”應語然撅起嘴,“師傅真偏心,不就是晚入師門幾年麽……”
“七師妹……”曾軒然無奈道:“哪兒有這麽說師傅的?”
應語然吐吐舌頭,不做聲了。
一個家丁打扮的青年向這一席走來,恭聲道:“我家大小姐命小的將這一盒傷藥送交賀少俠。”
賀謹然抬目一看,訝然開口:“你家大小姐?”
“小的是慕容山莊的。”
這天下名為慕容山莊的莊子或許不少,但有資格參加武林大會的便隻有一家。
賀謹然奇道:”不知慕容大小姐為何要將傷藥見賜在下?”
家丁搖頭,“小的隻按吩咐辦事,不問其它。”
賀謹然一時想不出頭緒,隻得示意洛小繡收了,“替在下謝過貴府大小姐。”
家丁點頭去了。
洛小繡捧著盒子左看右看,又小心翼翼打開,忽地驚呼一聲:“千年參王?!”
軒轅台上空空****,馮繼堯緩緩踏上,步至中央,提氣開口道:“馮某不揣冒昧,邀天下英雄齊聚點蒼,恭為東道,承蒙各位蒞臨,當真給足了馮某麵子。”
場中原本人聲鼎沸,他這一出言,登時將全場喧囂壓了下去,足見一身功力已臻絕頂之境,不少人這才驚覺,原來他苦心孤詣藏拙幾年,為的便是今日。
當下便有幾聲謙辭想起。馮繼堯笑了笑,續道:“今時今日的江湖究竟情勢如何,想來諸位自有公論,亦無須馮某在此多言了。此次召開武林大會,目的便是與十七年前一般,選一足勘大任,德高望重,且武技非凡之人接替武林盟主之位。日後各門派如有紛爭,便全賴盟主出麵調停,以免釀成大禍。”
“眾所周知,現任武林盟主陸遠航,曆年來為保自身名利,濫殺無辜,實是人神目前共憤。更違背昔年於其亡妻幕前誓言,與浮雲門前代掌門葛女俠暗通款曲十七年,後又為保聲名狠下毒手將其殺害……”
馮繼堯一時侃侃而談,曆數陸遠航樁樁罪行,顯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他說到“暗通款曲”四字時,浮雲弟子臉色都是一變。場中略略一寂,已有不少人或義憤填膺,或別有用心地附和,直欲殺進陸家莊,除去陸遠航這個武林敗類以儆效尤。
華英麵色慘白,咬著牙一聲不吭,身子微微顫抖。
羅苒急急看向顏舒,“大師姐?”
石清漣幽幽一歎,將華英一雙小手合在掌中,低聲勸慰。
當此情形,雖知馮繼堯必有陰謀,也隻得迎難而上了。顏舒深吸一口氣,與同席諸人對視一眼,便要與木家兄妹,曾、應、沈三人一道起身。
就在此刻,冷冷的語聲忽從場外一字一句清晰傳來:“老夫縱然罪大惡極,也輪不到你馮某人煽動黨羽前來興師問罪。要奪老夫之位,便痛痛快快擺下道來,老夫接著便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