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中刹那間一寂,幾乎所有人俱循聲望去,就連馮繼堯的語聲亦是一頓,麵上現出幾抹驚色。
就見陸遠航寬袍大袖款款行來,目光略略向顏舒同席諸人掃了一眼,便直直盯向馮繼堯,神色端凝,隱隱透出一絲嘲諷。
洛小繡低呼一聲,眼中隻有緊跟在陸遠航左後方的洛無垠,伸手掩住了嘴,“爹……”
洛無垠亦是冷然望向馮繼堯,間或抽空瞟了一眼洛小繡,目中有慍怒,有欣喜,有失落,最終隻得搖了搖頭,轉首不語。
洛小繡一咬唇,隻覺眼眶酸澀,匆匆低下頭去。
陸明軒卻是與洛無垠並排走在陸遠航身後,轉頭望向顏舒,眼中俱是焦慮擔心。
顏舒與他四目相視,隻淺笑搖頭,要他放心。
陸明軒與洛無垠之後便是以習正源為首的崆峒弟子和至今依舊效忠陸遠航的九華派、泰山派、玄冥門以及十幾個幫會精英弟子。
馮繼堯的臉色少見的陰沉下去。點蒼方圓十裏內暗哨密布,陸遠航竟能率眾神不知鬼不覺來到軒轅台前,顯是傾巢而出,預備在武林大會上見個真章了。
場中一時很有些劍拔弩張的意味。木湲馨嘟囔了一句:“一個是藏拙能人,一個是示弱高手,且看今日之盛會,究竟是誰之天下?”
隔了半晌,馮繼堯慢慢掃一眼全場眾人,微笑道:“今日之武林大會,亦不妨可稱作‘討陸聯盟’,陸家主這般闖入,倒也算得有膽色。”
他隻淡淡稱呼了一聲陸家主,更是直言此會目的,洛無垠臉現怒容,正待開口,陸遠航已不動聲色道:“哦?如此看來,馮掌門的魄力可也不小啊。”說著亦是目視場內諸人,“討陸聯盟?那也好。若有自許堪為武林盟主的,大可前來向老夫討這一方盟主令。”
此言一出,場中少不得便是一靜。馮繼堯擺手笑道:“陸家主錯了。如今你可是全武林的公敵,既是公敵,那麽便理應群起而攻之,替天行道,除惡務盡,說的都是這個道理。”
“公敵?這兩個字有些意思。”陸遠航曼聲道:“卻不知魔教餘孽與天下第一殺手獨孤千雲、每每尋活人試毒的歐萬鈞算不算在這裏頭?”
場中嘩然。眼見馮繼堯麵色微微一變,慕容冰終是忍不住起身道:“難道他們也在山上?”
她動作太快,同席的鄭斐然與姬夫人沒能拉得住她,不由相對苦笑。
卻見馮繼堯麵色已恢複正常,搖頭笑道:“陸家主此言何意?馮某本以為點蒼山固若金湯,現下陸家主無聲無息闖入,倒不能排除他們乘隙混入的可能,此是馮某之過。不過若然發現蛛絲馬跡,就是在座各位也不會讓他們生離點蒼,徒遺後患的。”
他這一番言語進退有度,陸遠航且不接話,隻將目光轉向慕容冰,微微一笑,“慕容大小姐,令尊身子可好?倒不知慕容家中立之言還算不算數?”
慕容冰心中一凜,哼了一聲,“承蒙惦記,家父的病還能拖個幾年。慕容家既是商賈,又有言在先,此來也不過做個見證而已。”
姬夫人不待他問,已淡淡道:“我姬家隻求平安。”
陸遠航笑一笑,又看向顏舒一席,“老夫對你們隻有一個要求,想來亦不甚難。”
靜了靜,卻是木湲磬開口道:“請說。”
“事已至此,在你們眼裏,老夫與馮某人俱非可做得盟主的。而你們亦必不願相助其中任何一方,那麽便暫時袖手旁觀如何?”
顏舒默默看著他沉穩中睥睨天下的麵容,歎了口氣。
那一晚他分明已有退隱之意,隻是不甘心身敗名裂的被馮繼堯奪了盟主位或是將一生事業盡化作一個他不屑一顧的“交待”,隻是因了形勢,因了對師傅的愧疚之意,因了自己與明軒生死相許的感情,方才有了那一個賭約。
可是,現在的陸遠航,卻有完全看不出絲毫倦意。
木湲磬已向她看過來,意似相詢。賀謹然等人目中亦是頗有疑慮之色。
顏舒遲疑著,她不知道自己算不算
幾人中最了解陸遠航的人。思忖半晌,方輕輕點了點頭。
“好。”木湲磬一言而決,“在你二人分出勝負之前,我等絕不插手。隻是,若有傷及無辜之事,那便休怪了。”
陸遠航點點頭,不以為意。隨即望向馮繼堯,“是麽?不過馮掌門的手段亦足令老夫歎服了。”他冷笑一聲,麵上嘲諷之意又顯,“利用獨孤千雲殺盡孤身在外的魔教少主君思潁身邊八個飛鷹組護衛,為求穩妥親自出手生擒君思潁,以此要挾魔教護法聽命於你……老夫當日也隻重創此二人,雖殺魔教第一高手袁愔,自身卻也被其所傷,以致讓馮掌門鑽了空子。想來,馮掌門唯一失策的,便是不曾料到,一向隻以孝子之名傳揚江湖的未晏莊少主,竟會使得歐萬鈞飲恨而逝,空負馮掌門厚望。”
他自現身以來,氣凝神定,揮灑自如,每一句話皆有理有據,煞有介事,似是對馮繼堯的種種部署了若指掌,並無馮繼堯先前所言的“不足為慮”。
“……至於其餘事項,想來亦無須老夫多言了吧?”
馮繼堯擺手止住手下眾人,卻是含笑接口:“陸家主深藏不漏,馮某佩服。隻是,縱使你句句屬實,也是枉然。至少馮某不曾背棄發妻,不曾濫殺無辜,更不曾……暗害一派掌門、一代名俠。至少馮某做事,一向留有餘地。”
陸遠航冷笑:“是麽?”
馮繼堯神色不變,“對於你陸家主,自是不在此列。隻是馮某似乎還是低估了你。”目光一轉,瞟了一眼陸明軒,眼露歎息之色,“亦是低估了陸公子。不過,馮某倒要當麵請教,若無那人相救,你可否逃得性命?”
陸明軒歎了口氣,淡淡道:“也許可以。”
“但也許馮某就得償所願了。”馮繼堯唇角帶笑,眼中卻利芒畢現,“要說陸公子的為人無人不曉,你要怪,就怪自己是陸家人吧。”
陸明軒灑然一笑,慢慢道:“晚輩怎麽覺著,馮掌門此言像是自覺大局已定了呢?隻怕至少是為時尚早吧?”
華英卻是身子一抖,麵色愈加蒼白。自陸遠航出現,他雖極力維持鎮靜,緊咬嘴唇,目中卻時而茫然,時而銜恨,時而依戀,時而孤清,下唇已漸漸滲出血來。
石清漣靜靜一眼看去,幾不可見地一搖頭,伸手將他輕輕攬過,取出一方素帕,輕拭他唇上血痕。
華英抬目怔怔看她,眼圈微紅,似是生怕自己落下淚來,急急別過臉去,薄唇緊抿,一言不發。
同席眾人一眼看到,俱是暗暗一歎。
顏舒忽覺一陣悔意湧上心頭。
若,不曾告知小師弟真相,他還會是那個天真聰穎、恣意重情的孩子。然而今時今日的他,卻早已變得倔強沉默、敏感孤寂,隻知勤學苦練,全不在意自己的身子,似乎隻有這樣才能不去想那慘痛的身世……偶有閑暇,也隻是遙思冥想,三師妹和五師妹挖空了心思也難逗他一笑;隻有四師妹與他偶爾淺談幾句,兩人都是沉靜的性子,所說也不過是或文或武的解疑答辯……
可,又如何瞞得住?
場中陸遠航與馮繼堯依舊針鋒相對,話題卻漸漸轉到了相救陸明軒與賀謹然的神秘人身上。想來二人俱是一般心思,不查出此人是誰,又是有何居心,實難放手一搏。
“罷了。你們不必繼續猜啞謎了。”忽聽一個懶洋洋的語聲想起,眾人循聲望去,竟是玄池站起身來,歎一口氣道:“兩次出手的都是在下,隻是路見不平而已,兩位又何必深究?”
陸遠航聞聲打量他一眼,又看向陸明軒。
陸明軒微露疑色,半晌才一點頭,“正是了。這雙眼睛我不會認錯,身形語氣也是一般。”說著上前拱手一揖,“謝過兄台相救之恩,隻不知如何稱呼?”
玄池亦是一笑,報上姓名。“在下早欲與陸公子結交,隻是一向無緣。那一日不過適逢其會而已,稱不上什麽功勞。”
陸明軒心中一動,馮繼堯已開口道:“路見不平?適逢其會?隻怕沒那麽簡單吧?既是適逢其會,玄少俠又怎有餘暇
更衣蒙麵?莫非你自來行走江湖便是身著黑衣麵罩黑巾?”
“馮掌門還未曾當上盟主,就開始過問在下的私事了。”玄池眉峰一挑,搖頭歎道:“在下那幾日正巧是這般出行的,不知哪裏的規矩說不許了?”
“既是如此,”馮繼堯笑道:“玄少俠已可算得陸公子的救命恩人,又為何自此便銷聲匿跡,再不露麵?”
“莫非馮掌門認為在下是遊手好閑的紈絝子弟?馮掌門一向忙於調兵遣將,在下也有自己的事要做。就連今日,”玄池側頭笑道:“今日是舍妹生辰,在下與她一道見見世麵。”
與他同席的少女嫣然一笑,起身向眾人施禮。
“好一個見見世麵,隻怕是要揚名立萬吧?”況遊踏前一步,冷笑道:“誰都知道這個神秘人武功不凡,擔了這個虛名也自是成名捷徑。若你當真有這等本事,為何至今尚無半分聲名傳世?”
玄池但笑不語,目中寒芒一閃,右手似是微微動了動。
一物搜地擦過況遊耳際,直直飛到馮繼堯麵前,銳風勁急。
馮繼堯麵色微變,大袖一拂,銳風卻在距他尚一丈之地戛然而止,一聲輕響,卻是一粒石子“啪”地落於台上。
駱成然目露驚色,在馮繼堯麵前低聲說了句什麽。
馮繼堯麵上尷尬之色一閃而過,似是第一次大意下對小輩出手判斷失誤,目注玄池,忽而微笑道:“玄少俠武藝驚人,之前事由馮某一概既往不咎。若然玄少俠願助馮某為武林除害,馮某自會勸得杜姑娘接受玄少俠一番美意……”
他這番話無異已承認了歐萬鈞的共謀之實,隻是除顏舒一席眾人,並無人知曉方才那個縞衣少女便是歐萬鈞的弟子。不少人這才知道她的姓氏,自是認定馮繼堯怕是與她的長輩有所關聯,或許“杜姑娘”便是因孤苦無依前來投奔馮繼堯的。
“免了,免了。”玄池不待他說完,已擺手道:“在下可受不起馮掌門這份大禮。莫非在馮掌門眼中,是什麽都可以交易的麽?”
他最後一句朗朗而言,當真擲地有聲。
陸遠航冷眼看著馮繼堯詞鋒雖利,卻幾番落於下風,麵上閃過一絲冷笑。
陸明軒微笑而視,一時隻覺大為心折。此刻忽然笑道:“玄兄所言甚是。這世上有些東西,確是不可交易,無法替代,也容不得一絲一毫褻瀆的。”言罷轉頭望向馮繼堯。目中雖帶笑意,確是鋒銳如針,直刺人心。自得知顏舒與賀謹然跌遭暗算,便心急如焚,欲要一看究竟,卻偏生分身乏術。此時終於見到,雖不似預料中那般慘狀,仍覺憤懣難消,直欲使馮繼堯自食其果,嚐嚐滋味。
玄池側目望來,長笑拊掌,“不錯,正是此意。”
他二人一唱一和,馮繼堯半晌不語,台下諸人隻見他麵上青氣一閃,又慢慢平複。
顏舒望向陸明軒,隻覺心頭暖暖,麵上不知不覺漾起一抹笑意。他這便是向馮繼堯興師問罪了,明軒的性子灑脫,不拘於物,可總有一些東西,他是和自己一般在意的。
想了想,又頗覺好笑。馮繼堯原本並非如此辭拙之人,隻是在天下群豪麵前,不得已維持一些一派掌門的氣度,並不能如私下裏一般侃侃而言,全不以“俠義”二字為念。倘若最後一層幕布也撕下了,他便再不能擺出一副清正武林風氣的姿態,縱使勝了陸遠航,也無人心服由他接任武林盟主之位。
正想著,身側的江綠馨忽地輕輕一扯她的衣袖。
顏舒回過神來,見江綠馨麵色頗有些奇異,不由順著她的目光看去。
江綠馨看的是賀謹然。隻見他一麵接過洛小繡削了皮的蘋果,一麵垂首凝思,臉上是掩飾不住的失望之色。
江綠馨湊過來,在顏舒耳邊低語道:“自玄池說他便是那個神秘人之後,賀大哥便這樣了。”
顏舒頗覺詫異,如此看來,謹然定然也有些不欲為人知的秘密,也許他下一刻會說出來,這對查證神秘人不無助益;也許他隻願留在心中品味一生,那麽,這也是他的選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