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說上述這些話的時候。

我知道,我最最不願意麵臨的一個問題,終於擺在麵前了。

這麽多年來,我始終都在逃避一個事實。

就是,從嚴格意義上講,我並沒有拿到季家的行醫許可。

雖然我拿到了執業醫師的證書,雖然我獲得了社會上的承認,可我在季家,仍舊是學徒的身份。

究其原因,是我在最後一道嚴峻的考核麵前,退縮了。

季家宋朝前,在外行醫的人有很多。

但宋朝,遷來這座大山深處定居後,在外行醫的人,就越來越少了。

我爺爺那一輩的叔公們,隻有爺爺一個人,拿到了出世行醫的許可,得到季家先祖認同。

到了我爸那一輩據我所知道,隻有二叔和我爸兩個人得到了先祖認同。

輪到我這一輩,因為是季家香火的延續,族裏人大多愛護,也就沒人強逼我去履行那個程序。

可他們雖然口上不說,我心裏卻始終有這麽個結。

考核的內容,跟解這個蛇毒,有著一絲微妙的聯係。

球球蛇,是當地人對它的一種稱謂。

它的蛇毒屬神經性毒素,但發作稍顯緩慢。

在季家醫案中記載,被這種蛇咬傷,要在十個子時之內,調配好解藥給病人服下去。

十個子時,指的不是十天,而是,時辰上,渡過十個子時,在第十一個子時前,要把藥到位。

否則,被咬傷的人,就會突發全身神經係統的炎症,然後在三個小時內,迅速死亡。

並且,病人在服藥之前,除了全身麻痹,不能行動進食外。如果強行搬動身體,還容易造成蛇毒提前發作。

這個提前的時間,就真的沒有辦法估算了。

可能是三天,兩天,也可能是一小時,十幾分鍾。

所以,越早服藥,對病人來說,好處就越大。

解這個蛇毒,需要幾種山上特產的新鮮草藥,然後將它們搗爛成汁,混合一味非常重要的藥引,服下後,一天內,就可痊愈。

這個重要的藥引,在季家宋代以後的醫案中被頻繁引用。

皆因,它的功效實在是太大了,不僅可解毒,更能夠驅除惡毒膿瘡,其藥效十分的霸道。

藥引的名字叫‘草上飛’它是一種蜥蜴科的爬行動物,因體態纖小,隻有成年人食指長,且可以在草葉上飛速穿行,所以起名草上飛。

但單獨的草上飛不僅沒藥效,且還是大毒之物。人吃了,很容易出現急性的血小板減少症,然後皮下毛細血管出血,髒器出血,然後,掛掉……

草上飛有一種天敵,我們這兒管它叫‘大毛蛛’,是一種體形很大(差不多有盛米飯的小碗口那麽大吧)的森林蜘蛛。

大毛蛛特別喜歡結網捕食草上飛這種小蜥蜴,並且它在獵殺前,會先用毒牙刺入蜥蜴體內,將其殺死,接著吐蛛絲,把小蜥蜴層層卷裹,最後伸蛛爪把草上飛抱住,就這麽一動不動,直到把它啃食的隻剩下骨頭為止。

季家的藥引,就是剛剛被大毛蛛用毒牙殺死,且裹上了蛛絲的草上飛。

大毛蛛的毒性可中合草上飛毒性,再加上蛛絲內包含的物質,三者結合,就可以提供極佳的天然藥引。

但這又有個問題出現了。

就是在拿取這個藥引的時候,你不能弄死大毛蛛。因為,那玩意兒可是一直把兩顆毒牙刺在草上飛的身體裏。隻要一下子把它打死了,大毛蛛臨死前,拚命釋放毒液,草上飛體內的毒素超標,就沒辦法入藥了。

你得伸手,輕輕地,從大毛蛛的嘴裏,取下這個草上飛。

過程中,你要小心地,一點點剝離大毛蛛的蛛爪,慢慢,輕柔地把草上飛拿下來。並且,你要保證不驚到大毛蛛,因為一旦驚到它,它極有可能條件反射般狂噴毒素。

所以,這個過程,你不能戴手套,因為手套會隔絕觸感,會妨礙你的靈活性,你隻能徒手,一點點地剝離。

最後,大毛蛛發現失去食物後,它會憤怒地把毒牙,刺在你的手上。

放心!

由於大毛蛛已經獵殺過一次草上飛了,所以它的毒素有限,那點毒,不會致命。

但中毒的反應……

我爸是個性子很強的人!強到什麽程度,出門給人看病,胳膊摔斷了,且是開放性骨折,他硬是咬牙自個兒接上了!

但就是這麽一個鐵漢子。

讓大毛蛛咬了後,他在吊腳樓,疼的整整嘶吼了四天四夜!

那是種什麽疼?

就是會放大中樞神經對外界的感應。

可以這麽說吧,你躺在**,都會覺得後背讓無數針反複地刺紮你的神經。

並且,在整個過程中,別人吹口氣,你會體驗到被風一樣的刀子刮了臉,天氣稍微熱點,你會感覺置身於火爐裏!

真正的風寒暑濕燥火!

中醫的六邪,你在中毒後,會比天底下任何一個人體驗的更為透徹。

季家先祖管這叫,若成大醫之家,須先體諸邪之痛!

就是感同身受,通過這樣的煎熬,實實在在地體會到患者的疾苦,然後在治病時,心無雜念,視對方之痛為已痛,這樣,才能成為一名合格的季家醫生!

大毛蛛的毒,要不了命,不會死。

但那種疼,會讓你想死!會讓你覺得多活一秒,都是痛苦。

並且,它會一直折磨你五天五夜!

季家有解這個毒的藥。

我爸在第三天的時候,疼的受不了,當時,爺爺就站他麵前,手裏端著一碗藥。

喝下去,疼痛頓消。但,終生不得行醫。

不喝!

挺到最後,你就是贏家。

我爸那麽個鐵漢子,當時哭著求爺爺把藥給他吧。

我聽叔公講,爺爺真心軟了,可一想,二叔長年不在家,這山上日後行醫,還有祖上的東西,得有人來繼承啊。所以,他一咬牙,把藥碗摔了!

我爸在絕望中,挺到了最後……

至於三叔,他壓根兒就沒敢嚐試!

而我……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封建社會的陋習,一度,我就是這麽認為的。

所以,之前的我,根本沒有打聽任何關於這個考核的事,也沒向爸爸,爺爺問起過。

因為,隻要被大毛蛛咬過一次,人體就會產生相應的免疫抗體。

下次再被咬,就不會發生那樣的疼痛了,最多是局部紅腫,簡單做下處理,幾天就會自行消除。

正是這樣,平日取草上飛入藥,多是爺爺,爸爸兩人配合完成。

因此,這一次安娜中毒,我的心很糾結。

到底是該無視先祖的規矩,按現代人的觀念來做,還是該履行先祖留下的遺訓,切實體驗風寒暑濕燥火六道真邪的病痛呢?

我猶豫了,真的,我第一次感到猶豫。

這時,爺爺看過洋妞兒的傷口,叫來洋人的領隊李伍德,開始跟他用英語介紹安娜的病情。

李伍德臉色很好,他一度拿起手機看了看,似乎想打電話。

可是……

手機沒信號了。

方才的那場暴雨應該是衝垮了附近的通信光纜。

這樣的情況,沒個一兩月時間,移動公司是絕對不會修好地。

並且,眼下,正逢雨季,天上又開始堆積烏雲。

眼瞅,又要下大雨了。

出山是不可能的事了,洋妞兒,隻能在村子裏靜躺,等候解藥調配完成……

十天,如果中途不發生意外,洋妞兒還有十天的壽命。

我們七手八腳地把洋妞兒抬到了吊腳樓。

安置在**。

爺爺叫來爸爸,兩人查看下病情,開始行針,用針術來減緩毒素的發作。

彼時,天空開始下起了小雨,漸漸,雨越發大了起來。

爺爺跟爸爸對望一眼。

爺爺說:“走吧,上山!”

爸爸點了下頭。

我站在吊腳樓的窗口。

木然看他們和等候在樓下的道爺一起,三人穿著雨衣,各柱根棍子,一步步朝上山的路走去。

我呆呆地望著他們仨人掩在風雨中的背影,我第一次感到莫名的無助……

小七這時走到我身邊,小手輕輕搭在我肩上問:“哥哥,想什麽呢?”

我歎了口氣,拿下她搭在我肩上的手說:“我也不知道,來,跟我看看安娜吧。”

安娜麵色蒼白,話說的都不是很利索了。

爺爺把我母親叫來,專門照顧安娜的飲食起居。

我替安娜,把了一會脈,見沒什麽大問題。

就起身,不顧小七的挽留,獨自一人來到樓下,坐在一張木椅上,出神地望著雨幕。

我在怕什麽?、

躲避什麽?

我該承擔什麽?

我今後的路,該怎樣去走?

我……

我在心裏連串向自已提出了這些問題。

我又一次迷茫了。

並且,這一次,我是在老家,可我身邊沒有二叔,沒有爺爺,沒有道爺,沒有父親。

我需要自已獨立麵對!

當天晚上,我沒有吃飯,沒有睡覺。

我在吊腳樓,想了一個晚上。

天亮的時候。

沒有爸爸他們的消息。

早上七點,還是沒有。

八點,仍舊沒有……

雨在下!

沒有停下來的跡象。

天空陰暗發灰。

我的心第一次變的焦慮起來,我不安地在屋子裏來回踱著。

終於,我下定決心!

我冒雨跑回家中,取了雨衣,換上雨靴,在手裏拿了把鐮刀,我奪出房門,直奔山上走去。

剛拐過家門。

我突然看到小七正穿雨衣,站在雨幕中呆呆地看著我。

“哥哥,你幹嘛去?”

我咬了咬牙:“我想好了,我要履行季家子弟的規矩!我要接受,那最後一道考核!”

說完,我頭不回地,奔向如煙般的雨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