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秋天,秋風總是從青桐城北邊的山口吹來,沿著龍眠河,一直往下,掠過整個小鎮。在秋風裏,青桐城更顯得意蘊深厚。沿河兩岸的人家,早晨起來,就聽見蘆葦在秋風裏折斷地聲音,還有大雁往南方遷徙而發出的最後的振翅聲。黃昏時候,老街的麻石條縫裏,各種秋天的小蟲子都在鳴叫。青苔長滿了井沿,陽光的影子在青苔上顯得深寂而冷靜。

馬上就要國慶了。

李小平已經接到了吳德強的結婚請柬。他和另外幾個城關邊上的同學約好了,一起到木魚祝賀。雖然胡枝子有過一段複雜的感情史,但李小平對她的印象還是十分好的。在木魚那樣的一個陶罐似的小鎮上,吳德強能成就這麽一回姻緣,也是一種幸福了。李小平準備了五十元錢,這是他從工作以來,所送出的最大的一筆開支。當然,多年以後,當李小平因頓於他的失眠症時,他對那五十元錢不僅僅是心痛了,而是有些許的仇恨。李小平的失眠症第一次發作,就在吳德強出事的那天晚上。他失眠了,頭腦中仿佛有隻巨大的輪子,在不停地旋轉。

高玄回來後,理所當然地受到了文化局和文化館領導的批評。但他並沒有當作一回事,甚至同領導們拍桌子吵了一架。他仍舊住在自己的宿舍兼辦公室裏,一邊輔導著一些文學女青年,一邊構思著他的小說。同時,也在考慮《一切》的下一期主題。

詩歌已經失去力量了。

至少是已經不具備高玄所需要的力量了。小說更是。他無法在小說中,把自己的思想,準確而深刻地表達出來。他寫著寫著,就陷入了失語的境地。這是很危險的,高玄自己也知道。他必須盡快地尋找到一種讓自己走出來的辦法。他的思想需要出口,他在外行走兩個月所積累下來的思考與批判,必須從他的大腦中出發,而不是僅僅呆在他的大腦裏。他更加深刻地理解了許多哲人的痛苦,甚至理解了一中老師關紅兵的痛苦。關紅兵已經無法再上課了。整天呆在房間裏,沉默不語。也許這就是中國古人所倡導的“麵壁”,而高玄總覺得這是一種極端的信號。一個思想者,在他的思想通道豁然開朗時,他往往會處於無措的狀況。沒有人能理解和傾聽他,他成了他自己思想的傾聽者,殉道者,和陪葬者。

關紅兵是,而高玄呢?

每個人有每個人不同的方式。社會在不斷的行進,每個人能保持自己的方式生存和思考,這正是社會民主的體現與進步。高玄很快就放棄了小說,回到了《一切》。他甚至在最興奮與最**時,也會想到《一切》。他現在需要的,不是思想,而是思想噴薄欲出的時機與場合……

王五月不算是太讚成高玄的觀點,他的理由很簡單:過於激進了。而青桐城,乃到整個中國,還沒有到需要這麽激進的時候。高玄生氣地點了煙,說:“你們根本不懂。時代已經展開,我們必須成為旗幟,或者先驅!”

李小平也覺得高玄的想法有些太玄乎了。本來,青桐文學社就是一個以文學創作與交流為主的民間組織,如果一味地按照高玄的理論,那麽,這就成了一個有高度思想性的社團組織。而這是很危險的。李長友就一再地告誡過李小平,風雨的日子剛剛過去,千萬要學會經常回頭。李小平也知道,青桐城在五十年代,就曾發生過一起重大案件,就是師範的五個學生,成立了一個高爾基讀書小組,對當時的社會現實和方針政策發表了一些年輕而稚氣的批評,結果,反右時,他們居然成了反革命集團,五個人全部受到了批鬥。骨幹分子還被判刑。雖然他們現在也都平反了,可是,傷疤已經結下,疼痛怎麽可能就永遠的消失了呢?

青桐文學社會不會也走向這條道路?

《一切》呢?

三個人坐在高玄的房間裏,足足抽了三包煙。最後,王五月道:“《一切》還得以文學為主。可以嚐試性地發一點思想性強的稿子。這方麵由高玄負責,但必須編委開會通過後,才能出刊。”

《一切》有四個編委,除高玄、王五月、李小平外,還有葉逢春。另外還有兩個準編委:毛達平和栗麗。

高玄歎了口氣,揮了揮手,說:“你們走吧!”

王五月和李小平剛離開文化館,就看見有個寫詩的女孩子進了高玄的房間。王五月搖了搖頭,李小平笑道:“你也得加點緊了,魯萍姐可真的說不定就跟了蔣大壯呢。”

“怎麽加緊?”

“高玄不是說了嗎?詩人加流氓。”

“這……”王五月“嘿嘿”笑了兩聲,不說話了。

李小平問:“國慶怎麽過?”

國慶有三天假,王五月道:“想約魯萍一道出去玩玩。”

“這個主意好。”李小平停了會兒,突然道:“你們學校那個教音樂的陳風老師,現在沒事吧?”

“沒事?有事呢。你怎麽知道?”

“我知道什麽?隻是問問。”

“他不知什麽時候被人打了,最近身體出現了問題。聽說下半身打壞了,喪失了功能。”

李小平心“咯噔”一下,真地被吳德強給說中了,這可是毀了人家一輩子。想著,他竟然有些愧疚了。

王五月也沒注意李小平的表情,兩個人走到廣場。王五月說他得回一中,晚上學校要開個老師會。李小平也折過勝利餐館,上了廟前街。老遠就看見姐姐李大梅正從一小的大門前走過來。他迎上去問李大梅到哪去?李大梅說到博物館,有點事。李小平說不是跟謝……李大梅沒答他,徑直地走了。

李小平感到姐姐李大梅的神情有點古怪,但也看不出多大的毛病。回到家裏,王月紅居然正在客廳裏和李長友說著話。兩個人看來情緒有些激動。李小平問:“怎麽了?剛才我碰見姐姐,她說到博物館了。”

李長友讓李小平坐下來,說:“小平哪,你也是大人了。這件事,你也來說說。”

李小平坐下來,李長友喝了口茶,皺了皺眉,然後道:“你姐姐正式向家裏提出來,要跟他們館裏烏亦天結婚。”

“這……”李小平雖然知道李大梅與烏亦天交往的事,但聽到他們要結婚,他還是感到意外極了。他一時愣著。王月紅站了起來,指著李長友道:“天天就在眼皮子底下,竟然讓他們……唉!現在好了,連房子都布置好了。是不是就是通知我們一下?不管我們同意,還是不同意,他們都要結婚?李長友,你這個當爸的,怎麽教育了這麽個不成器的女兒?那個謝什麽,聽說都四十多了,跟我一樣大,這……這成了什麽名堂?”

李長友望著王月紅,然後問李小平:“小平,你覺得他們合適不?”

“不合適。”李小平想都沒想,脫口而出了。

“那就好,我也覺得不合適。其實,我已經做了大量的工作。也給了他們不少的壓力。我天天到博物館去,就是要表明態度,想讓他們自己主動放棄。誰知道,他們偏偏……既然我們都覺得不合適,小平哪,我們現在就到博物館去,跟你姐還有那個姓烏的,說開來。走吧!”

李長友拉著李小平,很快就出了門。李小平感到,從來沒見到過父親這麽風風火火過。兩個人很快過了廟前街,穿過廣場,到了博物館大門。李小平站住了,李長友問:“怎麽了?”

“這樣,合適嗎?”

“有什麽不合適的?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隻能撕破窗戶紙了。”

進了博物館,李長友並沒有直接去找李大梅,而是到了館長吳尚思的辦公室。正好烏亦天和李大梅也在,李長友黑著臉。吳尚思站起來,道:“李老師,快坐,快坐。今天怎麽了,全家都來了。好啊,好!快坐!”

“我不坐了。”李長友說:“我隻問吳館長一句話,你同意他們結婚了麽?”

“這不正說著嗎?”

“我們都不同意。我管不了別人,但是我管得了我的女兒,李大梅,當著你們館長的麵,你聽著,如果你要是真地鐵了心,要結婚,那也行。一是我們從此以後,斷絕任何關係。二是你好好算一算,將你從小到大前二十年的生活學習費用,全部還給我們家。兩樣都達到了,你淨身出戶。我們不再攔你!”

李小平沒想到父親一下子說出這樣的話來,李大梅聽著,馬上就哭了。李小平拉了李長友的衣袖,說:“爸爸,這事慢慢商量吧,也不能……”

“怎麽不能?今天就把話說透了,免得日後再淘氣。”

烏亦天站在李大梅邊上,清瘦的臉因為激動,顯得有些扭曲。吳尚思道:“老謝,你說說吧。”

“我……我尊重大梅的意見。”

“我就是要和烏亦天結婚。”李大梅邊哭邊道。

吳尚思將桌上的結婚報告拿起來,遞給烏亦天,又對著李長友說:“這樣吧,你們都好好地再想想。結婚不是兒戲,方方麵麵的意見都很重要。你們再想想,盡量把問題處理在萌芽狀態。李老師啊,你也換位思考一下,從孩子角度考慮考慮。李大梅同誌更要全麵地思考思考,你父親的態度是對你的負責。你們都回去吧!”

烏亦天拿著報告,就往門外走。李大梅卻一把搶過報告,甩給吳尚思,說:“吳館長,結婚是我跟烏亦天的事,我們已經決定了的,不需要再考慮。請館裏同意吧!”

“這……”吳尚思有些為難地看著李長友。

李長友回過頭,盯了李大梅一眼,然後問:“大梅,你真的鐵心了?”

“我不會變的。”

“那好!那好啊!”李長友說著,手卻抬起來了,在李大梅的臉上狠狠地打了兩個耳光。頓時,李大梅的臉上就有了兩道血印。李長友搓著手,嘴裏喃喃道:“好啊,好啊!李小平,我們走!我們走!”

這天晚上,李長友拉著兒子李小平,在勝利餐館喝了整整一瓶酒。兩個人回到一小時,已經是晚上的九點了。在路上,李長友對李小平說:“你不覺得爸爸是個很失敗的男人嗎?特別失敗!”

“我……我不覺得。”

“你錯了。錯……了!爸爸就是個……很失敗的男人……妻子一輩子都跟別的男人……現在女兒也……失敗啊,失……敗!”說著,李長友哭了。

一個五十三歲男人的哭聲,在青桐城的夜晚,顯得異樣的壓抑、沉痛和蒼涼。

李小平鼻子一酸,也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