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德強與胡枝子的結婚,是木魚鎮上的一件大事。一來因為吳德強本身就是鎮小的老師,二來更因為他們結婚前異乎尋常的各種傳聞。胡枝子的裁縫鋪,被裝修了一下,成了他們的新房。吳德強說:這裏臨街,方便。而且,枝子已經有了身孕,,這樣就用不著兩頭跑。自己從鎮小回來,也就近。新房在原來的一大間的基礎上,又新添了兩小間。一間是臥室,一間是廚房。臥室牆上掛著吳德強和胡枝子的結婚照,那是專門到城裏去拍的。很大,放在鏡框裏。吳德強有些傻乎乎地笑著,而胡枝子臉上,已經**漾著一個母親才有的幸福了。

婚禮也是按照木魚鎮的風俗舉辦的。李小平代表男方親友,即席講話。他隻說了三句:一是祝賀,二是祝福,三是提前恭喜。

李小平這三句話,雖說短,講出來也才兩三分鍾。但是,事實上,他提前也做了一些準備。早晨,他和同學們一過來,吳德強就把這任務交給他了。為這事,吳德強還和他姐夫吵了一架。姐夫說親友代表理所應當是自己,怎麽讓一個沾不著親的人來出麵說話?顯得親友們都沒水平似的。吳德強說:不是這麽回事。李小平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跟他的關係,就是兄弟關係。我結婚,兄弟不說話,誰說話?姐夫說;你讓他說吧。我們不參加就是了。吳德強的姐姐臉一瞪,吼了句:你不參加你舅老爺的婚禮,那你就滾吧!吳德強姐夫家是姐姐做主,姐姐這麽一吼,姐夫哪敢還再說話,隻好憋著了。姐夫到底也讀過初中,在木魚鎮上文化程度也算高的。這樣一下子抹了麵子,心裏老大不愉快。中午喝酒時,他就蹭到李小平他們一桌來了。

李小平這一桌,除了吳德強的姐夫黃二石,其餘都是師範同學。黃二石過來的理由是,每個桌上都得有人陪著。酒是從城裏高浩月店裏批發的,三塊一瓶的玉液。黃二石給各人都斟了一杯,李小平推辭道:“我不能喝的,頭疼!”

黃二石將杯子使勁地一放,說:“頭疼?不是看著我舅老爺結婚,急得頭疼吧?既然來了,能不喝?”

李小平的頭確實有些疼,昨天晚上,陪著父親李長友哭了一通,一晚上也沒睡好,不僅僅頭疼,連眼睛都是臃腫的。但黃二石強著頭,那陣式,李小平不喝是不行的。他索性道:“那就喝,德強大喜,我們當然得喝!喝!”

……酒喝得昏天黑地,李小平也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就醉了。

黃二石還在喝著,嘴唇直哆嗦。他舉著杯子,不斷地同別的桌上的人喝酒,舅老爺結婚,姐夫自然也風光。大家都陪著他喝。黃二石拉了下李小平,說:“我們……我們再……再喝。知道不?胡枝子是個大破鞋。”

李小平的酒,被黃二石的話一下子嚇醒了,他趕緊道:“別……別胡說。”

“我……我沒胡說。真的,……大……大破鞋。”黃二石聲音越發地大了。李小平的兩個同學上前來,要製止,黃二石一把推開了他們,端著杯子,提高了聲音:“胡……胡枝子就是……就是……大破鞋!大破鞋!”

“呯!”一隻酒瓶飛了過來,那是吳德強的姐姐、黃二石的老婆砸過來的。酒瓶正中黃二石的額頭,黃二石一點聲音沒有了。額頭上的血順著眼睛和鼻子往下。馬上就有人過來道:“快,快!到衛生院去。”

黃二石滿臉是血,被人攙著走了。

吳德強一直沒有出現。隻是剛剛開始喝酒時,他出來敬了大家一圈。然後又單獨過來,敬了師範同學一杯。李小平也沒想到,喝喜酒會鬧出這樣的事來,就坐著。同學們也都歎氣。旁邊人道:“沒事的。木魚鎮上喝喜酒,經常出事。這算輕的了。上次,有個人喝酒被人把腿給打斷了。”

李小平問新郎和新娘呢?怎麽沒見著。

這人答道:“你們大概還不知道木魚人風俗吧?中午,不僅僅這裏開了酒席,新娘子那邊也開了。吳老師他們在這邊敬了酒,又到那邊去了。等會兒,他們還得過來。好在路不遠,隻有兩裏路。很快的!”

說著,外麵就有人嚷:“吳老師回來了!新郎回來了!”

吳德強臉通紅,走路也有些歪斜。胡枝子在後麵扶著他。吳德強一進門,就瞅見了李小平他們,上來倒了杯酒,要敬師範同學,特別是李小平。吳德強拍著李小平的肩膀,“兄弟,……兄弟……喝,喝!我們都喝!”

“你不能再喝了。”胡枝子勸道。

吳德強回頭望了眼胡枝子,“你……你不讓我喝,……我就不喝,是吧?我偏要喝!……來……來,喝,我幹……幹了。”

李小平正要攔他,吳德強的酒卻被他一仰脖子,倒下去了。

李小平說:“德強,你這……”

吳德強望著李小平,又望望其它同學,然後一屁股坐到凳子上,趴在桌上哭了。

胡枝子顯然也很無措,李小平道:“德強,這大喜日子,怎麽……”

旁邊有人說:“吳老師這是高興。沒事!”

胡枝子慢慢地拍著吳德強的背部,其它桌上的酒,還正在激烈地混戰……

下午,李小平和同學們回到了青桐城。吳德強堅持留他們在木魚住一夜,但同學們認為:總不能讓新婚之夜的吳德強,撇下新娘陪自己吧?何況這麽多人,也沒法住。雖然鎮上有家小旅店,但破敗不堪。李小平他們坐到下午四點,乘最後一班車出了山。那是班老舊的中巴客車,一路上,車聲響個不停。司機自我解嘲說是:除了喇叭不響,其餘都響。那班車,沿著盤山公路,緩慢得像隻蠕蟲。好在大家都有些酒意,一路上談東說西。當然說的最多的是吳德強和胡枝子。李小平很少參與他們的談話,他心裏其實除了吳德強外,還在想著姐姐李大梅的事。父親李長友看來是崩潰了。而且,他第一次真切地看到了父親的柔弱與痛苦。這給他帶來了另外一種難堪:他們父子將如何再相處?作為兩個男人嗎?還是繼續作為父親和兒子?父親在他麵前打開了鎧甲,他該怎樣去直視那深沉的壓抑與無言的悲哀呢?

秋天裏,竟也有杜鵑開在山上的草叢中,僅僅一枝,閃爍著,一晃而過。

三年以後,吳德強最後一次走這條他走了二十五年的山路時,不知是否也看到了這枝杜鵑。而李小平一直記著,那是木魚鎮留給他的最後的最鮮豔的記憶。從此,木魚鎮陷入了一種萬劫不複的罪孽……

回到家,李小平頭疼得厲害,隻好先在校衛生所弄了點藥。吃了,正想睡會。父親李長友過來了。

李長友問:“小吳結婚了?”

“當然是。”

“唉!”李長友歎了口氣,“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你媽和那個楚……還有大梅的事?”

“這……”李小平坐起來,李長友臉色沉靜,好像在問別人的事情一樣。這讓李小平的心裏更不是滋味。他含糊道:“不清楚。也才知道。不過,以前看到過。”

“其實我也知道。”李長友繼續著:“我還到他們住的地方看過,門前有兩隻小燈籠。”

李小平驚詫得心裏似乎憋住了氣,一個人心裏裝著如此大的秘密,竟然一直安安靜靜地生活著,那是何等的感受?又是怎樣的悲涼?他再抬頭看父親,淚水竟一下子流出來了。他爬起來,抱住父親,嘴裏卻說出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爸爸,你們離婚吧!”

李長友搖搖頭,“要是年青的時候,我真想過。可現在,老了,還折騰什麽?飛得再遠,她還得回來。何況,最初她本來就是屬於他的。可是,我是不知道內情的啊!要是知道,我怎麽會……要不是你姐這事,我準備一生都把這些壓在肚子裏了。肚子難道就是裝飯的,更多地裝著的,不還是這些苦啊,淚啊,還有無止無盡的愛啊恨啊!”

李小平擦了把淚水,問父親:“姐姐的事,你到底是同意還是真的要斷絕關係?”

“這個丫頭!”李長友臉上的皺紋更深了,李小平這是第一次看到,父親其實也很老了。李長友望著窗外,“我能怎樣呢?一切還不都是他們自己做主。現在的孩子……你媽上午已經訪到了他們準備住的南大街的房子,都裝修了。是烏亦天的祖上的房子,你媽中午說,她要想些辦法。我不知道她會想什麽辦法,反正她下午就出去了,一直到現在也沒聲音。我是怕她嚇著了大梅。大梅從小膽就小,怎麽在這件事情上,突然就這麽糊塗了呢?都怪我,平時沒有好好地了解和溝通。她是沒有選擇的情況下選擇了這樁感情啊!”

“那也不能怪爸。謝……除了年齡太大,別的應該都還……”

“還有兩個孩子,都在農村。將來,唉,一過門就當繼母,這日子能好過?”

“……”

天色已經有些暗了。到了秋天,日子越來越短。青桐城的光陰,也越來越往靜寂裏走了。李小平扶起李長友。兩個人正要出門,外麵響起了王月紅的聲音。王月紅喊著:“李長友,人呢?”

李長友站直了身子,又整了整衣服,答道:“我在這呢。”

王月紅走了過來,拉著李長友就往客廳走。李小平也跟了過去。王月紅說:“我跟那個姓烏的談了,他答應跟大梅斷了。並且寫了保證。”

“保證?”

王月紅從包裏拿出張紙,李長友和李小平上前來一看,果真是《保證書》,大概內容就是從今後不再跟李大梅有除工作以往的任何交往。在保證書的最後,還簽著烏亦天三個字,旁邊還按了顆鮮紅的手印。李長友問:“你這是怎麽弄來的?他怎麽就同意了?”

“我當然有辦法。你們就別問了。晚上大梅回來,你們誰也不要說。最堅固的堡壘,總是從內部攻破的。”王月紅喝了口李長友遞過來的茶,瞥了眼李小平,問:“你那同學結婚,聽說那姑娘原來是談了一個軍人的,是吧?”

“是的。”

“現在這女孩子……”王月紅看了下手表,拎著包就往外走,邊走邊道:“別等我吃飯了,我晚上有事呢!”

這天晚上,李小平躺在**想了很久。母親王月紅到底用了什麽辦法,讓烏亦天寫下了保證書呢?他又想到吳德強,新婚之夜,真的是……睡夢中,他與栗麗糾纏到了一起,接著,栗麗竟然變成了魯田……在一陣顫抖後醒來,李小平羞愧難當,把頭埋進了床前的秋月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