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一月,青桐城的天空更加陰暗了。冬天,風在西山上使勁地吹著。文廟前的廣場被擴大了,原來勝利餐館的位置,現在做成了小公園。聽說還得在中間建一座青桐城曆史上第一座雕塑。縣政府的內樓正在建設,而外圍牆,已經形成了一個雛形。王先誌副縣長在冬天到來的第一個三十個早晨,剛剛五點,太陽升起之前,和一位遠道而來的老先生站在政府門前。這種情形跟樊清鶴老先生當時出現一樣。這位老先生也隻是走了幾步,但與樊清鶴定下的門向已經往東移了一米多。老先生聽說來自鄰縣的山裏,世代以風水為家學。老先生看完後,堅決要求王先誌副縣長陪同他到告春及軒去看看。告春及軒裏已經沒有人住了。樊清鶴死了後,家人就搬走了。雖然才兩個月時間,但小軒似乎一下子老了。進了門,竟然有了蛛網。時光真快!老先生從東走到西,又在樊清鶴坐去的地方,站了會。然後黯然不語,徑自離去了。
李小平每天早晨依然到廣場轉一圈。沒有了勝利餐館,廣場好像變得空落了。兩座鐵皮棚子都拆了,文廟裏先前住著的一些縣直機關的家屬,也都搬走了。文廟由此開始擴大,前後進形成了一個整體。李大梅腿好後,還在原來的財會室上班。高浩月幾乎整日地陪著她,反正高浩月現在也不開店了。他背著個相機,在文廟裏幫人拍照。有時,李大梅也站在窗前看著高浩月,她的眼神是空洞的。而高浩月並不在乎這些。他相信時間。他所期望的李大梅,並不是一個隻沉醉在短暫愛情中的李大梅,而是一個將來跟他過一輩子的李大梅。這一點,甚至讓李小平也沒法想通。換位思考,李小平覺得要是自己成了高浩月,可能是很難做到這一點的。可見,愛情還是世界上最沒有理由的事。就像王五月,魯萍一直不即不離。但是,兩個人還是隔著窗戶紙。高玄勸王五月的流氓理論,在王五月身上並沒見效。王五月說:“我就是喜歡魯萍。對一個真正喜歡的女人,你是無法流氓的。”
這一點,李小平也覺得有理。他想起師範時的愛情,純潔得令人心顫。
周六下午,李小平先是到書店轉了會,賣了一本海德格爾的小冊子。然後,他進了文化館。高玄正在趕《一切》。本來,這一期的稿子全部出來了,但是,高玄非得堅持著要把自己寫的一篇關於民主的文章放進去,而且要頭條。為這事,王五月很有些不太高興。他是擔心高玄這文章會給《一切》帶來滅頂之災。葉逢春也不同意。李小平倒是無所謂。這是一個開放的年代,北京那邊,連同近處的省城,到處都在呼喊著民主與自由。整個社會,特別是知識界,都沉浸在這種無邊的白日夢中了。
高玄的固執,大家都是清楚的。因此,《一切》在編好其它詩稿後,就成了高玄一個人的事。他的文章寫作漫長,從十月底開始,直到一月,還在繼續寫作中。李小平問:“到底多長?”
高玄翻翻稿紙,“現在是三萬多字,應該是五萬吧。”
“那……一期能行嗎?”
“我已經考慮好了,用兩期。或者”高玄皺了下眉頭,“或者,幹脆專門出一期這篇文章的特大號。”
“這……是不是會像王五月所說?上次縣裏都查了。”
“查算什麽?現在是民主自由。愚民政策是行不通了。”高玄說著頭發也似乎站了起來,最近他容易激動。一激動,就得抽煙。因此煙癮增大了不少。李小平遞了支煙給他,點了火,高玄道:“我這篇文章就從廣場拆遷入手,剖析一個縣級政權的民主化運作。”
“從拆遷入手?”
“是啊,你看看,這廣場拆遷,因為程序的不合法,民主的不到位,因此釀成了一係列的結果。廣場拆遷已經成了一個事件,而並非單獨地個體的政府行為。強拆,殺人,由此又引出正在進行的嚴打。這一係列事件的背後,其實都是關係到民主化運作問題。”
“這……”李小平覺得高玄想得太深了。但是,他又覺得高玄說得也還是有理。如果當時政府運作過程中,再細致再民主些,也許……
在樊天成刺死縣長程解放的第二天,青桐縣城就陷入了一種無比的緊張與嚴肅之中。一大批武警和公安人員在廣場和南大街、北大街以及東大街巡邏。有關方麵散發了通告,要求青桐城的所有犯罪分子,必須在三日內到縣公安局自首。否則,將嚴懲不貸。所謂的犯罪分子,當然是指樊天成手下的那一班人,還有吳大孬子方麵的人。看起來,涉及到的犯罪分子也就百十來人,可是,這又牽扯到他們的家庭,再由家庭牽扯到他們的親戚,小小的青桐城,幾乎有一半以上的人,都或多或上地被拉扯上了。李小平家裏的一個姑奶奶的小孫子,才十九歲,初中畢業剛兩年,這回也自首去了。他跟在樊天成他們後麵,在車站那一塊收幹租。更重要的,他參與了樊天成集團的流氓活動。樊天成手下有幾個女孩子,被樊天成逼著,專門與一些社會上的男人們鬼混。地點更是離奇,竟然就在西山的烈士陵園邊上。每次一塊錢。李小平家這親戚,根本就不懂男女之事。第一回拿了一塊錢,連門也沒找著,就泄了。據說樊天成看了也好笑,就讓他再來一次。就這兩次,日後青桐城在公判時,判了這小青年有期徒刑三年。
十一月十五日,青桐召開了公開批捕大會。公安部也來了領導。大會依然在廣場上舉行。李小平也去了。黑壓壓的人頭,都梗著脖子,往前麵看。主席台前邊,站了一大長排的犯罪分子。有人數了一下,正好是一百零七個。底下人就道:“一百零七?再加上樊天成,就一百零八將了。”
樊天成沒有出現。大會宣布開始後,各級領導都開始發言。李小平基本上沒有聽清。人聲太嘈雜。隻到公安局長宣布對有關犯罪分子處理時,廣場才一下子靜了下來。宣布說:今天站在這前麵的,就是一直危害青桐社會安定的流氓犯罪團夥主要成員,共計四十名。現在,檢察機關已正式對這些人進行逮捕。
底下一陣**,李小平聽見很多人在問:“樊天成呢?樊天成居然沒有……不會吧?”
這時,就聽見台上公安局長提高了聲音:“下麵,請將流氓犯罪團夥首犯、殺人犯樊天成押上來示眾!”
底下突然有了掌聲。
李小平跑到靠東邊的縣委會大門口,他看見樊天成被遞了光頭,手上帶著銬子,腳上也上著腳鐐,一步一步地往主席台前挪動。後麵的刑警拿著槍,樊天成麵色平靜,隻是十分蒼白。自始至終,他一直抬著頭,目光空洞地望著廣場。這是樊天成在青桐城的最後一次公開露麵。兩個月後,就在樊天成流氓犯罪集團即將審判前,他從青桐看守所越獄。當然沒有成功,被守衛的刑警開槍打死在看守所的牆頭上。
“其實,我關注的不是樊天成,而是事件的本身。”高玄解釋道。
李小平點點頭,這一點他很清楚。高玄是要從青桐廣場拆遷這個事件中,來透視當下整體民主的氛圍。可是,用王五月的話說:“我們並不真正地了解當下的民主。同時,中國與國外有所不同。中國式的民主,必須是漸進的,而不是一蹴而就的。”高玄十分反對,駁斥道:“民主必須激進。漸進式的溫和派,根本無民主可言。”高玄說著,甩出一大堆各式各樣的小冊子,都是各地通過民間的方式傳遞過來的。“你們看看這些就知道了,外麵暴風驟雨,而你們依然如井底之蛙。”
王五月搖搖頭,從這次談話以後,他整整有半個多月,沒有來高玄這裏了。
李小平看了幾頁高玄的文稿,他的感覺是言辭犀利,但有些觀點,他也覺得太偏激了。他抬起頭,想說。可是高玄已經望著窗外,抽煙去了。李小平將話咽了,出了文化館。青桐文學社從成立到現在,快一年了。李小平隱隱地感到,有一種離析正在開始。事實上,毛達平已經基本上離開了,他成了農技廠的廠長,正帶著農技廠的工人們在搞改革。葉逢春的主要精力,放在了鄉下的一家企業。這家企業正式聘請他為技術顧問,每個月的收入遠遠高於他在廠裏的工資。栗麗生病了,而且很重,是肺結核。她向學校請了假,回到鄉下老家去養病了。這中間,王五月帶著李小平,還有高玄,三個人一道,專程到栗麗老家去了一趟。栗麗麵色紅潤,精神也不錯。在鄉下,她一邊養病,一邊畫畫。李小平見到她時,她正在上午鄉村的陽光中,凝神畫一幅男人的**肖像。王五月看了會,突然問:“這不是李小平吧?”栗麗笑笑,那笑竟然也比從前明淨多了。李小平道:“怎麽會是我?”高玄插了句嘴:“所有男人在**的真實麵前都是一樣的。這可能是李小平,也可能是王五月,更可能是我。每個人都有可能,每個人都在每個人之中。”
栗麗點點頭。
李小平看到栗麗的畫裏,**漾著一種難以言說的憂傷與懷念。他想起栗麗說過的那句話:“這是開始,也是結束!”然後他再仔細地看畫的底下,果然有一行字,正是“這是開始,也是結束。”他朝栗麗笑笑,栗麗卻回頭和王五月他們說話去了。
李小平離開文化館,沒有走和平路,而是拐進了小巷。
母親王月紅曾經就在這個巷口,和一個男人在雨中共傘……李小平有些模糊,他慢慢地走過老街的青石板路,看見一戶人家的門前,掛著兩隻已經破敗了小燈籠。他停了下,又繼續往前。然後他又折回來,他猛然想起高浩月說的,烏亦天和李大梅在南大街那邊,還布置了新房。他就走過城門口,上了南大街。冬天,街上有些冷清。窗戶都關著,他邊走邊問烏亦天的祖上的房子。可是沒有人回答他。他找了一圈,還是回到了城門口。
晚上回到家裏,李小平看著李大梅,心想她還記著南大街的房子麽?
母親的掛毯,繡出的冷靜與老舊的氣息,將整個家庭都慢慢地籠罩了。有一天早晨,李小平醒來,看見父親李長友站在門前。他問:“這麽早?有事?”
父親眼神暗淡,“你媽媽的腿下不了地了。”
李小平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