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放寒假了,

多年以後,李小平無數次地想起這個寒假。考試剛剛結束,孩子們十分興奮。第二天就是閱卷。然後是發通知單,再後麵就是整整一個月的假期。在假期中,還有傳統的節日春節。考試完的當天,天上下起了小雪。雪花絨絨的,密密的,從灰蒙蒙的天空中灑落下來,天地間,都是一片絨絨的世界。李小平出了教室,送了考卷,就回頭往家裏走。父親李長友還在教師室裏,和其它老師討論明天的閱卷工作。李小平走過魯萍家時,魯田正站在門口。李小平問:“沒出去?”

“剛回來。”

“啊!”

“我姐馬上要嫁人了。”

“王五月?”

“不是。”

“蔣大壯?”

“也不是。姓鄭。”

“姓鄭?”李小平在腦子裏極力地搜索了會,確認沒有。便問道:“什麽人?”

“聽我媽說是政協主席的兒子,正在裏麵呢。好像有點傻。”魯田撇了撇嘴,“我不知道我姐怎麽就看上他了,哪一點也不如王老師。”

李小平這時候的想法是進去看看這姓鄭的,但走了兩步,還是回了頭。魯田在後麵說:“我新學了一首歌,哪天過去時,我唱給你聽。”

李小平沒有回答,到了自己房門口,正要進去,又折回來,到客廳。客廳裏靜靜的,一點聲息也沒有。他準備轉回來,卻聽見一聲歎息。是母親王月紅。她正坐在有些陰暗的牆角邊上,繡了一大半的掛毯,正覆在她的腿上。李小平進了客廳,問母親:“有事嗎?媽媽。”

“沒有。”王月紅說話輕輕的,李小平給她的茶杯加了點水。王月紅似乎是移動了下身子,道:“小平,你說你姐心裏恨我不?”

“媽怎麽問這話?不會恨的。”

“我知道她恨我。她的眼神告訴我了。我怎麽就……”王月紅又歎了口氣,“想想當年我自己,不也是……唉!小平哪,你現在還沒談吧?”

“沒有。還早呢。”

“唉!我怕是等不到你們了。我好幾次夢見你那死鬼外婆在召喚我……”

李小平聽著,背上一陣發涼。他安慰道:“怎麽會呢?不就是腿不好嗎?慢慢休息就好了。”

正說著,李長友回來了。李小平回到自己房間,正想躺會兒,高玄在外麵喊他。李小平開了門,高玄拿著散發著油墨芳香的《一切》,說:“出來了。感覺十分好。你快看看。是一大一小套刊。我是下了功夫的。”

一大一小,大的是第三期《一切》,小的是《一切》增刊。李小平明白,增刊就是高玄關於廣場拆遷所引發思考的那篇文章。他接過來,翻了下,道:“進屋坐坐吧?這套刊都發?”

“當然得發。”高玄說著就要轉身,剛走,又回頭道:“不僅僅文學社的會員們發。這一期,我向外寄了五十份。同時,給青桐縣的領導三十份。我的目的就是要讓他們看看,在現在這個時代,他們應該懂得什麽叫民主,什麽叫自由。”

“這?好嗎?”李小平有些擔心。

“沒事。我這就去送。”

高玄走後,李小平打開刊物,他喜歡新鮮油墨的氣息,聞了聞,才看裏麵的文章。大刊物都是詩歌,主要是外地的。校對時,李小平已經細細看過了。裏麵選了一位著名詩人的《斷裂》,這是李小平喜歡的。這是一個斷裂的時代,文化的斷裂正在形成。他打開小刊物,其實就是一個小冊子。封麵是白色的,粗黑體字寫著《民主書》,下麵是手寫體的“高玄”。在扉頁上,還印著一行字:

民主來自於思想,覺醒與血。

李小平心裏一顫,高玄這話說得是不是有點……他接著看了幾頁,他再也看不下去了。高玄思想的偏激,在這小冊子中已經完全展露了。李小平有了一絲恐懼。他一直想在詩歌中尋找理想國,而不是這種激進式的民主訴求。他放下小冊子,立即出門往一中趕。王五月出去了。他又騎車到農技廠,葉逢春正在鄉下,毛達來也到地區開會了。時間在這一刻,不意中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巧合。這種巧合,最終導致了若幹人命運的改變。

放假的第一天,吳德強從木魚鎮出來了,帶著胡枝子。勝利餐館沒有了,李小平隻好讓他們就在家裏吃飯。喝了點酒後,胡枝子和李大梅一道上街去去了。吳德強和李小平鑽在李小平的房間裏,吳德強拿著剛剛發表了李小平一首詩的《詩歌報》,笑道:“看來你現在是詩色雙收了啊!”

“怎麽?詩色雙收?”

“是啊,詩歌到處發了。女色也近了。”

“女色?別胡說。”

“你那眼神和臉色,我一看就知道,是經過男女之事的。”吳德強上前拍拍李小平肩膀:“不過,也是正常的。人生在世,還有什麽比這更令人快樂!有時,我看著……唉,不說了。”

兩個人談到王五月。李小平說王五月昨天還到這邊來過,是找魯萍的,被她家人給轟出去了。說魯萍和人家都訂婚了,你還來摻和什麽?王五月走的時候,很有些落寞。李小平陪著他一直回到一中,路上,他一言不發。最後分手時,王五月隻說了句:“一個愛情的時代結束了!”李小平看見他的眼睛裏有淚水。那是三年的淚水,那是詩人的淚水啊!李小平也無法勸慰,一個人默默地在栗麗的房前站了會,就走了。

胡枝子和李大梅從街上賣了不少的東西回來,特別是賣了些嬰兒穿的小衣服,小鞋子。胡枝子的肚子挺得大,吳德強說:“再有兩個月,就該生了。”

“到時,我一定去喝你的喜酒。”李小平應著。

吳德強夫妻倆走後,李小平又重新泡了杯茶,坐在書桌前,想靜一會兒。外麵傳來校長的聲音:“李老師,小李老師!”

“哎!”先是李長友回答的聲音。

然後是李小平。

李小平站在門口時,他有些呆了。跟校長一塊的,是兩個公安人員。李長友問:“校長,這是?”

“是這樣。公安局的同誌,想找小李老師了解點情況。”

“找我?”

“是的。”

李長友望了望李小平,似乎在問你是不是做了犯法的事。李小平搖搖頭,其中的一個高個子公安就道:“小李老師,請你跟我們到公安去一趟吧。”

“到公安局?小平哪,真的沒事吧?校長,到底是……”李長友分明是有些慌了。校長走過來,在他耳邊低聲道:“是為那刊物的事。這回公安盯上了,小平隻是其中一個。聽他們說還有好幾個。”

“那……不會……”

“應該不會有大事。配合調查。”校長說時,李小平已經和兩個公安一道往門外走了。李小平最擔心的事是公安給他戴上手銬。如果真戴上,那可就……好在兩個公安也沒動作,隻是一左一右地領著李小平。出了門,徑直往縣公安局。公安局就在和平路上,三個人走得快,不到十分鍾就到了。一進門,李小平就發現:不僅僅他,還有王五月和葉逢春。

王五月和葉逢春站在屋角邊上,朝李小平看看。三個人互相點了點頭。這情形,讓李小平想起電影裏做地下工作的那種神秘。三個人剛點完頭,就進來另外一個人。看樣子是領導,對屋裏的幾個公安說:“先送到拘留所吧。”

“你們憑什麽?”王五月叫了聲。

那人沒理,出門去了。

葉逢春也問:“憑什麽要拘留我們?就憑《一切》嗎?”

沒有人回答他。

李小平沉默著。車子就在門外,是押送犯人的吉普。李小平先移動了腳步,沒想被公安給擋了回來。公安一臉的嚴肅,開了屋角的屜子,嘩啦啦地就往外拿東西。聽聲音,李小平就知道這下……三個人戴著手銬,上了車。出了公安局大門,坐在車子裏的李小平,覺得一種從未有過的異樣。街道在彎曲,而街道上的行人,正在一點點地消失……

……春節前三天,李小平走出了青桐縣拘留所。來接他的是父親李長友。李長友推了自行車,李小平在後麵慢慢地走。一直回到家,兩個人都沒說話。停下車後,李長友回到客廳,李小平去了自己的房間。一小時後,李長友過來喊他,說吃飯了。李小平到了客廳,母親王月紅坐在椅子上,姐姐李大梅也在。桌上放著一瓶酒,兩個酒杯。李長友說:“小平,回來了就好。今天晚上,我們喝一杯!”

李小平端起杯子,一口幹了。

酒火辣辣地往上冒,李小平強壓著。他的淚水在眼眶裏打轉。李大梅夾了些菜給他,王月紅也在邊上悠悠道:“這都是命裏定下的罪。回來了就好!你們父子多喝點。”

李小平又往嘴裏倒了一杯。

李長友也喝了。

外麵,冬天的風已經開始呼嘯了。窗玻璃被吹得發出尖銳的聲音。李長友倒了杯酒,跟李小平的杯子碰了下,“路都是自己走出來的。不經過苦,不知道度。萬事萬物都有約束。世界上哪有絕對呢?”

李小平低著頭。

外麵,魯萍家正在忙碌。因政協主席的要求,魯萍和他兒子的婚事提前到了臘月二十八舉辦,也就是明天。魯家正在張羅著往窗子上貼大紅的雙喜字。李小平喝了杯酒,沒說話就甩手出了門,他很快走到了老教堂那邊。一進教堂,就被魯田給擁住了……

半小時後,李小平回到客廳時,父親李長友依然在慢慢地喝著酒。而且,李小平感到,父親已經明顯的醉了。這是他第一次看見父親醉,醉的父親兩眼朦朧,而語言卻越來越少。王月紅坐在邊上,手裏拿著掛毯。李小平幹脆將瓶裏的酒一仰脖子,全咕嚕下去了。父親也沒阻攔。父親望著李小平,天色已經漸漸地向晚了。

冬天的第一場雪落下來了。

正月初八午後,王月紅靜靜地坐在椅子上,停止了呼吸。她的手裏還拿著繡針,掛毯還有近四分之一的篇幅空著。那空著的部分,展開著,如同一隻巨大的洞。而那深色的底子,就像紫來街頭古舊的小瓦。

幾乎在王月紅去世的同時,公安部門接到報案:在西山的鬆樹林裏,發現了一個已經死亡的男人。那人麵朝東,倚坐在樹幹上。麵色平靜,身邊沒有任何物件。公安部門經過現場勘查,最後在死者的棉衣內襯上,發現了三個字——關紅兵。

雪依然在下著,很快就覆蓋了一切!

尾聲

十幾年後,李小平常常在失眠之中,想起青桐城。想起1986。而那些活在那個年代的人物,至今還經常走進他的思想。

高玄:被判刑六個月。出來後,就杳無音信。有人說1992年在中俄邊境上看到過他,正在用流利的俄語做生意。甚至有人說,他身邊還跟著個俄羅斯女人。但至今沒有確認。另外一種說法是:他到了阿爾金山地區,加入了淘金者聯隊伍。後來在爭奪財產中被殺了。

王五月:現在一中教研室主任。先娶了位護士。又離婚,又娶了位漂亮的劇團演員。正在鬧離婚。

高浩月:1987年春天,與李大梅一道去了海南。後來成立了公司。孩子兩個,一男一女。男孩叫高青,女孩叫李桐。

魯萍:1991年離婚。至今單身。未育。

葉逢春:1987年去了鄉鎮企業。後來建立了自己的工廠。現在是青桐最大的民營企業家。

毛達平:農技廠破產後,任縣工業局副局長。

栗麗:1988年到了上海,有過一次短暫的婚姻。然後出國。三年前回國,現居於京郊宋莊藝術村。

關鍵是李小平。

1988年,李小平考上了北京大學的研究生,而就在他考上研究生的當天,魯田死於一場莫名的車禍。李小平至今也沒有弄明白:魯田是如何從那輛飛馳的車身下走了出來,然後倒在地上。她身上沒有任何損壞,唯一的,就是心髒停止了跳動。

1996年,李小平同同樣在北京工作的魯羊結婚。

1999年,唐東方死於腦溢血。同年,楚少朋的小屋發生火災。楚少朋沒有選擇逃生。

一切都過去了。

整整十四年了,廣場像一隻巨大的輪子,在他的腦子裏飛旋。他把睡眠看作了一種折磨,而同時,他對時間產生了刻骨的仇恨。

補記:

1994年春節,李小平從北京回青桐。廣場上的雕塑已經立起來了。巨大的陰影中,李小平想起了勝利餐館。他抬眼朝勝利餐館的位置看了看,恍惚中竟然看見了餐館裏飛舞的桌椅,還有正懸在高處的油條。他沒有去文廟。文廟的大門被漆得更沉重了。他一個人坐在雕塑下,大成殿上的風鐸也沒有聲音。而身邊,來來往往走過的人中,竟然沒有一個他認識的人,或者認識他的人了。

時光真快!

一切既是開始,卻已經結束。

李小平從南大街,穿過城門口,又上了廟前街,再折到北大街,過了紫來橋,上了東大街。一直到老農技廠那邊。古舊的氣息,越來越少了。青桐城如同一枚水,滴落到了大海裏。青桐的往昔正在一寸寸消逝,因為不被人注視,而更加深刻與疼痛。

從農技廠回東大街時,在街角轉彎的牆壁上,一張有些破損的布告,讓李小平停住了。布告上的人像,讓他一愣。那應該是吳德強。而吳德強,事實上從李小平考研離開青桐後,就再也沒有跟他聯係過。現在,吳德強出現在這張布告上。李小平再看名字,確實是吳德強,而且劃著粗重的紅勾。布告上說:吳德強在木魚鎮小學,因妻子與他人有染,便報複社會。五年來,采用各種手段,強奸幼女十九人。情節惡劣,民憤極大,依法判處死刑,立即執行。

布告下麵的時間是:1994年11月22日。

2009-9-3初稿於桐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