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晴天霹靂,兒子走失了

湯恩比說:人類的曆史分作陰陽兩個時期,陰時期的人類散居在世界各地,過著吃了就睡,睡足了再吃,渾渾噩噩的生活。後來人類又到一些河穀平原聚群居住,有了文明,一切煩惱就由此而起。

王小波看了湯恩比的書,然後說:我的生活也有硬軟兩個時期,渾如陰陽兩界。軟了以後,回想起過去是如此的硬,簡直不敢相信我也會有軟的時候。

我看了王小波的書,然後說,所謂陰陽兩界很多時候並沒有一個明顯的分水嶺,日子過著過著,就由陽變陰,或者由硬變軟了。但是,這也並不絕對,有些人的陰陽兩界就有一道明顯的分水嶺,這樣的人,就是一個有故事的人。

呂國豪的人生分水嶺是7月2日,農曆六月初二,衝鼠煞北,忌齋醮、移徙、入宅、動土。他接了一個電話,這個電話將他的人生無情地撕成了兩半,一半陽,一半陰,一半幸福美滿,一半痛苦悲傷。

在這之前,他的天是藍的,藍藍的天上有白白的雲,白白的雲下飛過歡樂的鳥,鳥聲啾啾婉轉動聽,引得地下的孩童咯咯地笑,小屁孩指著天空中一掠而過的小鳥,高興地叫:“下來,下來。”

在這之後,呂國豪的心髒怦怦直跳,快要竄到嗓子眼了,放下電話,他失神落魄地站起來,立即覺得天旋地轉,一屁股又跌進沙發裏,他看著驚恐的老婆說:“丟了,祥兒丟了。”

祥兒是他的兒子,三歲半,長得隨爸爸,虎頭虎腦。在他眼前,世界正曼妙無方地開啟了一扇扇門,等著他一步步去發現去探索。除了父母之愛,他一無所有,但是他前程遠大年華似錦,無限的可能在等著他,他可以成為郎朗那樣的鋼琴家,也可以成為劉翔那樣的運動員,甚至可以成為下一個比爾·蓋茨,或者國家領導人。

呂國豪不知道兒子究竟會成為哪路豪傑,所以他對兒子很少幹涉,兒子把遙控器拆了,他高興地想,兒子可能成為愛迪生那樣的發明家,兒子把顏料塗了滿牆,他摸摸兒子的頭,心想,下一個達·芬奇可能就是他了。

但是現在,兒子丟了。

去年開始,兒子上幼兒園了。小區附近本來有一所幼兒園,還是公立的,但是呂國豪考察一番之後,放棄了這家公立幼兒園,而是選擇了一所私立幼兒園,名叫“智多星”,據說這家幼兒園采用了國際上最先進的教育方式,可以最大程度地發掘孩子的潛力。學費不菲,一個月要兩千五百多塊錢。呂國豪是一家門戶網站的管理員,老婆是一家醫院的醫生,收入還不錯,這點錢也出得起。幼兒園離家有十多公裏,不過有校車接送,每天早晨七點,他把兒子送上校車,傍晚六點,校車又會準時把兒子送回來。

這天早晨,兒子上車前吵著要一個變形金剛,呂國豪拍拍小家夥的頭,笑道:“你不是有嗎?”

“我那個是……那個是……黃……黃蜂。”

小家夥很多詞語說得還不是很流利,於是呂國豪便接道:“是‘大黃蜂’?”

“對,‘大黃蜂’,我還要一個‘擎天柱’。”

“爸爸沒錢了。”他最喜歡逗兒子了。

“不要嘛,爸爸有錢,你不是有卡嗎?”

“好吧,爸爸就給你買一個‘擎天柱’。”

“你真是我的好爸爸呀!”

小家夥開心地扭著小屁股上車了。傍晚六點,呂國豪拿著“擎天柱”站在小區門口迎接兒子,經過他身邊的小男孩們莫不投來豔羨的目光,一個“小不點”走向前來,摸了摸“擎天柱”,問道:“叔叔,這是變形金剛嗎?”

“是。”

“我也有一個,是我爸爸給我買的。”

“你的是什麽呀?”

“我的是‘威震天’。”

“那好啊,我們正好可以一起對打了,你到時候跟祥兒一起玩好不好啊?”

“好。”

“小不點”又看了一眼“擎天柱”,蹦蹦跳跳地走開了。

校車還沒來,呂國豪看看時間已經過去十分鍾了,於是撥通了幼兒園園長程豔的電話。

“程園長,你好,我是祥兒的爸爸,校車怎麽還沒來啊?”

程園長喘著粗氣,說道:“哎呀,真是不好意思,有事耽擱了,現在校車已經在路上了,很快就到了,真是不好意思。”

“沒事沒事,我在小區門口等著。”

“你不用等了,待會兒我讓司機把孩子給你送到家。”

“那就麻煩程園長了。”

回到家後,呂國豪告訴老婆兒子一會兒就回來。他左手“擎天柱”,右手“大黃蜂”,開始角色扮演,老婆在廚房聽著他自言自語,探出頭來看,發現老公像個孩子一樣玩得不亦樂乎呢,說道:“等祥兒回來一看,你把變形金剛都給拆了,看你怎麽交代?”

“俺爺倆好,他才不會說我呢!”

半個小時後,老婆飯也做好了,兒子還是沒有回來,他開始擔心了,再次撥通了程園長的電話,可是竟然一直沒人接聽。他和老婆開始慌亂了,會不會出什麽事呢?現在車禍那麽多,校車會不會……他不敢往下想,繼續撥打程豔電話,可程豔一直沒有接。

老婆張皇失措,眼淚都掉出來了:“我們要不報警吧?”

“不用不用,隻是有事耽擱了吧?”他這樣安慰著老婆,自己心裏卻也是七上八下,連打了七八遍電話之後,他終於決定:“報警吧!”

就在這時,程豔電話打進來了。

“程園長,祥兒怎麽還沒回來?”

電話那頭傳來程豔期期艾艾的聲音:“哎呀,真是……我不知道該說什麽……”

“怎麽了,祥兒出什麽事了?”

“祥兒爸爸,你先別著急,我慢慢跟你說……”

“你說,你說。”

“今天下午四點左右,我帶祥兒去逛街,在竹林賓館門口買了個西瓜,我就是掏個錢包買單,一轉身的工夫,祥兒就不見了。”

“什麽,不見了?你剛才不是說一會兒就回來嗎?”

“我……我……我這不是一直在找孩子嗎?本來想等找到了再送回去,誰知道,我這……我找了三個多小時……”

“在哪兒丟的?”

“竹林賓館。”

呂國豪沒有聽程豔繼續說下去,他失魂落魄地對老婆說:“丟了,祥兒丟了。”

夜色彌漫,暑氣未消。順寧市氣象台預報說,受到亞熱帶高壓的影響,未來幾天還將持續這種悶熱的天氣。濃稠的空氣粘在樹上,粘在車上,粘在人的衣服上,粘在整座城市的每一聲歎息裏……於是,順寧市變成一缸糨糊了。

王猛伸出大手擦了把臉,怒氣衝衝地看著天,那意思是說:“老天爺,你下來,我跟你單挑。”

但是,老天爺很跩,沒理他。有人說,天氣熱,犯罪率就會高,因為女人穿得少,露了大腿還露背,實在**人犯罪。王猛覺得,說這話的人肯定沒把“悶”考慮在內,如果加上“悶”的因素,每個人都像霜打的茄子,犯罪的心思估計也沒了。他拿起對講機,呼道:“套子,套子。”

“猛子,猛子,什麽事?”

“你在哪兒呢?”

“在辦公室呢!”

“你倒會享受啊!”

“套子”大名劉濤,同事們最初叫他濤子,但是王猛每次都故意喊成“套子”,喊來喊去,大夥都跟著這麽叫了。套子很生氣,幾次做出要拚命的架勢,但是都被王猛擺平了。王猛說:“你也可以把我的名字讀成四聲嘛!”四聲,即去聲,這麽叫了,王猛就賺大發了,成“孟子”了,套子才不會便宜他呢!

猛子回到辦公室,將帽子往桌上一放,罵道:“你丫的倒舒服啊,什麽時候回來的?”

“也就剛回來一會兒,嚷嚷啥?”套子正在上網,頭也沒抬。

猛子解開風紀扣,拿杯子走到飲水機前接了兩大杯水咕咚咕咚喝了,然後深深地喘了口氣,說道:“他娘的這鬼天氣,這雨什麽時候能下下來啊?”

“快了,氣象台說,今天晚上就有一場大暴雨。”

猛子看看窗外,嗤笑道:“今天早晨氣象台不還說要再悶上幾天嗎,怎麽就改了?”

“氣象台改變主意了唄。”

“說要下幾天?”

“三天都有雨。”

“總算可以涼快幾天了。誒,你看啥呢?”猛子湊了過去。

套子很嚴肅地看著他,說道:“又有郭MM的猛料了!網友太有才了,又搜出了幾張照片,還有幾家公司也被揪出來了。”

就在這時,電話響了。接完電話,猛子衝套子點點頭,說道:“走,出警了!”

呂國豪家裏隻有他一個人,老婆帶上一幫親朋好友七十多人到竹林賓館一帶撞運氣去了,他們希望兒子隻是走丟了,沒準兒正像沒頭蒼蠅一樣到處找爸爸媽媽呢。呂國豪等在家裏,坐立不安心急如火,等到警察上門,立即大喊道:“警察同誌,警察同誌,快幫幫忙吧,我兒子丟了。”說著話,眼淚滾滾而下。

套子也是個當爹的人,對呂國豪的處境感同身受,他拍拍呂國豪的肩膀,說道:“別著急,別著急,這才不到四個小時,一定能找回來的。你先找一張你兒子的照片,要特征明顯的,趕快!”

呂國豪著急得嘴巴都哆嗦了:“沒……沒有照片,都在電腦裏。”

“電子文檔更好,快點!”

套子將祥兒的照片發郵件到市局指揮中心,他告訴呂國豪:“我們有一套預案,指揮中心收到照片之後,會立即傳給每個派出所、每個交通要道,包括機場、火車站和汽車站。如果你兒子真的被拐了,告訴我們就隻能希望人販子沒在這三小時之內逃離順寧。”

呂國豪恨恨地捶了一下牆,因為用力過度,手指關節都破皮了,滲出了血絲。

猛子問道:“四點多失蹤,你為什麽不第一時間報警?報警越早,希望越大呀!”

套子說道:“事不宜遲,我們現在找園長去。”

幼兒園園長程豔更緊張,空調溫度調到了18℃,她還是覺得熱,煩躁不安地走來走去,時不時地抓起一個抱枕扔在地上宣泄心中的壓力,但是她畢竟沒有瘋狂,電腦電視機她是不會往地上摔的,甚至就連一個茶杯她都不舍得砸。她倒是拿起過一個茶杯,但是想到打掃麻煩,中途便把茶杯放下了,換上了一個抱枕,然後那個抱枕便被直直地丟在了地上。程豔還不解恨,又衝上去一腳將它踢開。做完這些,程豔坐在床頭呼呼地喘粗氣,也隻有這時候,她才覺得身邊有個男人是件很重要的事,不但可以有個商量,必要的時候,還可以當出氣筒用一下。

程豔三十五歲,離婚三年了,前夫開了一家藥廠,賺了很多錢,後來出軌了,跟一個女醫生好上了。程豔一直不知道這事,直到有一天,男人親口告訴了她並提出離婚。程豔當時如同五雷轟頂,愣怔了半晌沒說出話來。

男人最後說了句:“她已經懷孕了。”然後走出了家門。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程豔絕望了,同意離婚。男人早就想要個小孩了,但是她卻不能生育。這事一直是她的心病,在幼兒園看著一群可愛活潑的孩子,她經常會覺得心酸。

如果男人還在,她肯定會抱著男人大哭一場,可是,偌大的房子裏空空****了無生氣,她第一次覺得這屋子死氣沉沉。她心煩意亂,拿起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

“老王……”

“程園長,你好。”

“呃……啊……那個……我跟祥兒的家長說了。”

“怎麽說的?”

“失蹤了。”

“哦。”

“沒事吧?”

“沒事,反正孩子丟了,還能怎麽樣?”

“哎,好吧!”

程豔期期艾艾地掛斷了電話,然後想,如果老王陪在身邊多好!她覺得自己像是激流中的一葉飄萍無依無靠舉目無親。

門鈴響了,兩個警察和呂國豪出現在門口,呂國豪一個趔趄衝進屋,抓住她的雙手,緊緊地握著,拚命地搖著,眼眶裏滿是淚水:“程園長,程園長,我的程園長啊,祥兒到底去哪兒了?”

程豔哭了,眼淚就像掉了線的珠子。她看著呂國豪,一個勁地說著:“對不起,對不起。”

猛子說道:“你就是程園長吧?”

“是。”程豔將手從呂國豪的手中抽出來,撩起衣角擦了把眼淚。

“我們是派出所的,來之前給你打過一次電話。”

“哦,哦,請進,請進……不用換鞋了,你看,我這急的,回家也沒換鞋,地上早髒了。”程豔將三人讓進屋。

套子邊走邊問:“程園長,我想確認一下,孩子是在哪兒丟的?”

“就在竹林賓館附近,”程豔招呼道,“你們請坐。”

猛子和套子坐下了,但是呂國豪坐不住,站在一邊不停地跺著腳。套子安慰道:“呂先生,你先別急,我們得把情況了解清楚了。”

呂國豪沉重地歎口氣,一屁股跌進沙發裏。

猛子繼續問道:“竹林賓館正門嗎?”

“是,就在正門右邊有個水果攤,那個人天天都在那兒賣水果,我帶著祥兒去逛街,想買個西瓜,結果我掏錢的工夫,一轉頭,人就不見了。哎,你說……你說……我要是一直拉著他的手多好!”

“你買西瓜的時候,有沒有注意到身邊有什麽可疑的人?”

“當時哪能想到那麽多呀?根本就沒注意。”

呂國豪插嘴問道:“程園長,你為什麽要帶著祥兒去買西瓜?”

“這……”

套子問道:“你經常帶小朋友逛街嗎?”

“竹林賓館就在幼兒園旁邊,所以我就帶祥兒一起出來買個西瓜。他特別乖,我很喜歡他,所以帶他一起出去買水果。”

聽到園長誇兒子乖,呂國豪的眼淚又嘩嘩地流,喃喃地叫著:“祥兒祥兒,你在哪兒呀?你在哪兒呀?”

程豔也跟著哭了起來:“祥兒爸爸,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呀。”

呂國豪掏出手機遞給套子,說道:“你看,這是昨天晚上他唱歌的時候我錄下來的,他很高興,說今天要去唱歌了。”

視頻裏,祥兒虎頭虎腦喜笑顏開,口齒雖然稚嫩,唱得卻是聲情並茂,每句歌詞還都配合著舞蹈的手勢——“我們的祖國是花園,花園的花朵真鮮豔……”

聽著兒子稚氣未脫的歌聲,呂國豪雙手抱頭拚命揪頭發,低沉地吼道:“祥兒,祥兒,爸爸愛你,爸爸愛你,你快回來,你快回來!”

套子早已眼淚盈眶,就連沒當爹的猛子也是眼睛紅紅的,他幹咳一聲說道:“呂先生,你放心,我們一定把你兒子找到。”

套子將手機還給呂國豪,說道:“程園長,你可以跟我們走一趟嗎?”

“啊,去哪兒?”

“去竹林賓館,跟我們確認一下,順便再在附近找找。”

“哦,好,好。”

起風了,很小,樹葉在燈影下輕微地搖擺,猛子狠狠地吸了吸鼻子看了看天,說道:“看來真要下雨了。”

套子車開得很快,祥兒的歌聲一直縈繞在心頭,仿佛丟了孩子的就是他自己。

猛子若有所思地問道:“程園長,你今天下午都去哪兒了?”

“沒去哪兒啊!我就一直在竹林賓館附近找孩子。”

“喂,套子,竹林賓館附近有工地嗎?”

“工地,什麽工地?好像沒有工地吧!”

“哦。”猛子點點頭。

“問這幹什麽?”

“沒什麽。”

套子了解猛子的為人,知道他不會平白無故地問出這麽一個無厘頭的問題來。他想到什麽了呢?套子開始回憶,回憶每一個細節,然後恍然大悟,說道:“好好好,我被你打敗了。”

兩個警察一問一答就像黑話,聽得程豔心驚肉跳,呂國豪則無神地看著窗外,路燈杆子將一道道陰影投進車裏,投到他的臉上,仿佛整部車被裝進了一台巨大的掃描儀裏,那是上帝的掃描儀,如果上帝認為他是善良的,就會把兒子還給他吧?手機響了,是老婆打來的,老婆的聲音已經啞了,拖著鼻音帶著哭腔:“老公老公,你在哪兒?我們的祥兒在哪兒呀?”

“我跟警察在一起,很快就到竹林賓館了,你等我,別著急,警察同誌說了,肯定會幫我們找到兒子的。”

一句話,重千斤!猛子和套子覺得肩上的擔子突然之間無比沉重,套子禁不住又踩了一腳油門。

呂國豪的老婆癡癡呆呆地坐在竹林賓館門口的水泥地上,披頭散發眼睛充血,就像一個瘋婆子,周圍七七八八或站或坐著幾十號人,他們都是呂國豪的親戚朋友。他們已經找了一個多小時了,結果一無所獲。每個人的臉上都有哀戚,都有惋惜,但畢竟跟呂氏夫婦的悲傷不可同日而語。在很多人看來,惋惜憤慨之餘,此事也僅僅成了一樁談資。

見到警察來了,眾人立即圍了過來,七嘴八舌地請求警察一定要幫忙找到孩子。呂國豪的老婆撲進了老公的懷裏,哭得渾身顫抖跟個淚人似的,她喃喃地叫著:“我多麽希望他是被綁架了呀,不管出多少錢,我都要把兒子贖回來,我們把房子賣了吧!對,對,把房子賣了!走,咱賣房子去!”說完就要拉著老公的手走。

呂國豪的眼淚又不聽使喚地滾滾而下,他緊緊地抱著老婆,勸慰道:“沒事的,沒事的,一定會找到祥兒的。”

程豔吞吞吐吐地說道:“祥兒媽媽,真是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呂國豪的老婆抬起一雙血紅的眼,惡狠狠地盯著程豔,毫無征兆地撲了過去,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高叫道:“要是我家祥兒有個三長兩短,我要了你的命!”

猛子一見這架勢,立即上前拉開了呂國豪的老婆,程豔捂著胸口不停地咳嗽,等她咳完了,套子說道:“程園長,你給我們指一下,你是在哪兒買西瓜的?”

“就在那邊。”程豔一手捂著胸口,一手向前指著。

套子四麵八方環顧一圈,說道:“這就容易了,你看,那邊有攝像頭。”

猛子順著手指的方向仰頭看去,一粒豆大的雨點落進了眼裏,這狗日的老天爺,終於下雨了。他大聲說道:“下雨了,你們都是呂國豪的朋友吧?辛苦大家了,都快回去吧,剩下的事交給我們了。”

“警察同誌,你們可得上點心啊。”人群中有人喊道。

“沒問題沒問題,趕緊回去吧,馬上就要下大暴雨了。”

2.城管執法,暴露了她的謊言

雨不是下下來的,而是潑下來的,先是起了一陣很大的風,風裏帶著一股潮腥味和塵土味,路旁的樹猛烈地搖晃起來,像抽了筋似的,然後打了一聲響雷,“哢嚓”一聲把天空撕了一道口子,接著大雨便潑了下來。

幾個人命好,雨潑下來的時候,他們前腳剛剛進屋。今晚的雨下得肆無忌憚,下得淋漓盡致,猛子抹了一把額頭的汗,說道:“終於下了。”

大雨汪洋恣肆,仿佛在天地間撒下一張巨網,近處的樹木、遠處的樓宇都看不真切,就連招搖的霓虹燈也朦朦朧朧了,現出一種雲雨之後的疲態。

呂國豪和老婆沒有心情看雨,他們腦海裏想的全是兒子的點點滴滴。老婆說:“你記得嗎?有一次,我讓祥兒自己穿褲子,他說讓我給他穿,我告訴他自己的事情自己做,祥兒的褲子祥兒自己穿。你還記得他怎麽說的嗎?他說祥兒的褲子媽媽買的,媽媽買的祥兒的褲子媽媽穿。”剛說完,她又忍不住哭起來,趴在老公的胸口不停地抽搐。

呂國豪拍拍老婆的肩膀,說道:“沒事的,沒事的,祥兒隻是走失了,會找到的。”

“下這麽大的雨,他淋著怎麽辦啊?”

呂國豪的眼眶又紅潤了,兒子的事情他怎麽會不記得呢?小家夥的每一次調皮搗蛋、每一次歡笑哭泣,一幕幕浮上心頭。有一次,他故意逗兒子說:“祥兒的鼻子醜。”兒子立即說:“祥兒鼻子不醜。”他接著說:“祥兒的嘴巴醜。”祥兒說:“祥兒嘴巴不醜。”接下來,他又說祥兒的耳朵醜、腳丫子醜,每次祥兒都堅決地否定。最後,他說:“祥兒的頭發漂亮。”說完之後,他就等待著,等待著在慣性作用下,祥兒脫口而出“祥兒頭發不漂亮”。誰知道,祥兒沉吟半晌,激賞道:“答對嘍!”

呂國豪禁不住笑了起來,笑中帶淚,淒楚悲傷。

程豔則一直像做賊一樣低頭不語,兩隻手搓在一起,都快搓掉皮了。

派出所裏有個監控中心,牆壁上鑲嵌著幾十塊屏幕,輪流顯示著轄區裏部分攝像頭的監控畫麵。猛子、套子跟值班人員打了招呼,調出竹林賓館的畫麵,然後回退到下午三點半。套子問道:“程園長,你跟祥兒是四點左右去買西瓜的吧?”

程豔看了看屏幕,說道:“啊……是,是,好像是吧。”

“到底是不是?”猛子問道。

“是,就是四點左右。”

套子點擊播放……竹林賓館大門右邊的情景展現在眾人麵前,呂國豪夫婦急切地湊近了看,那裏果然有一個水果攤,是一輛小麵包車,後車蓋翻開,車裏車外都擺著水果,西瓜、哈密瓜、桃子、蘋果、車厘子、菠蘿……各種時令的水果應有盡有,生意還不錯,時不時就有一兩個人過來稱一個西瓜,拎兩個菠蘿。攤主是一個中年男子,他樂顛顛地招呼著客人。這是三點半到三點四十五之間的情形。

三點四十六分,順寧城管的執法車在旁邊停了下來,幾個城管隊員在跟小販交談著什麽,三點五十分,小販將水果搬進車裏,然後駛離竹林賓館,三點五十二分,城管執法車也離開了……

四點二十五分,一個中年婦女牽著一個小男孩走進視線裏,猛子叫道:“慢點放。”

“知道。”套子答道。

呂國豪夫婦滿懷希望地湊到屏幕前,然後失望地說道:“不是,不是我家祥兒。”

猛子又看了一眼程豔,程豔還在看雨。

“程園長!”猛子叫道。

“啊,怎麽了?”

“你到底是去哪兒買的水果啊?”

“我……我……我就是在竹林賓館大門口買的啊。那……那裏……那裏天天都有人在賣水果的。”

“我們沒看到你。”

“怎……怎麽會?”

一道閃電照亮了黑夜,緊接著就是一個霹靂,摧枯拉朽之聲震得程豔渾身一哆嗦。

呂國豪的雙眼要噴出火來,高聲叫道:“姓程的,你到底把我兒子藏到哪兒去了?”

呂國豪的老婆哭天搶地,撲到程豔身上:“程園長,求求你了,把兒子還給我吧,我給你做牛做馬都行啊,求求你了。”她又拉著猛子的手,哭訴道,“警察同誌,警察同誌,我們不報案了,不報案了,這都是誤會,都是誤會。程園長,程園長,你聽見了沒有?我們不報案了,你告訴我祥兒去哪兒了?祥兒在哪兒?警察不會抓你的。程園長,求求你了……”

程豔說道:“對不起,我該死,我是真的不小心,把祥兒弄丟了。”

套子問道:“程園長,你的鞋上沾滿了泥,你在哪兒沾上的?”

“啊,有嗎?”她情不自禁地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鞋,果然有很多泥巴,“這是剛才沾上的吧。”

“不,在你家的時候我們就看到了,”猛子說道,“而且離開你家後,你隻去過竹林賓館和我們的大院,這兩個地方不是水泥地就是鋪的瓷磚,怎麽會沾上泥?”

“哦……哦……”程豔訕笑道,“這個我也不清楚從哪兒沾的。”

猛子若有所思地走到窗前,將玻璃窗打開,雨聲漫進來,風聲灌進來,大自然在小小的監控室裏發威。猛子說道:“我們中國有句古話,叫天打五雷轟。程園長,你不怕嗎?”

程豔說道:“警察同誌,我真的不知道祥兒去哪兒了。”

“那你怎麽解釋這個監控視頻?”猛子說道,“你說四點左右帶著祥兒去買西瓜,可是你根本就沒去!你以為那個水果攤天天都在那兒,可是你沒想到今天城管來執法了吧?拐賣兒童可是重罪!程豔,你要三思啊!趁你還沒釀下大錯,趕緊告訴我們,祥兒到底在哪兒?”

呂國豪冷冷地問道:“程園長,你真的不怕遭報應嗎?”

“我……我真的……我真的不……”

“知道”二字尚未出口,突然雷聲轟鳴,起初是一個高空雷在東邊天空響起,然後引起連鎖反應,一個接一個高空雷,由遠及近帶著萬鈞氣勢怒吼而來。程豔心驚肉顫,驚慌失措地看著窗外,高空雷沒有多做停留,浩浩****地奔向西邊的天際。緊接著,夜空突然亮了,這次亮了很久,足有兩三秒鍾長,隨後,霹靂聲一個接一個在正上方的天空炸響,程豔囁嚅著說道:“我……我……”

猛子之前打開窗戶,的確有借風雨雷電自然之威的想法,但是他沒想到老天爺這麽給麵子,關鍵時候雷聲不斷,真是太給力了!

他正這麽想著,窗外一片明亮,隻見一個白色的光球從天而降,直奔著院子裏的一輛警車而去。猛子想:“這下完了。”可是,那個球狀閃電似乎是個有生命的精靈,它突然減慢了速度,懸浮在空中並慢慢地向窗口飄移過來,猛子看了看滿屋子的電子設備,心想:“老天爺,你不用這麽給力吧?”

球狀閃電似乎很通人性,它停在窗前不再往裏飄了。滿屋子的人都嚇呆了,他們從來沒見過這種景象,隻聽呂國豪的老婆哈哈地笑了,她大叫道:“程豔,你報應來得真快啊!”

“我……我……”

球狀閃電在跳躍著,仿佛在舞蹈。

“我說……對不起……對不起,祥兒……祥兒他死了。”

猛子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直以為祥兒被程豔拐賣了,誰知道竟然死了。他懷疑地看著程豔,隻見她嚇得像篩糠一樣抖,似乎不像是說謊的樣子。再看看窗外,球狀閃電已經消失了。他傻不愣登地問道:“它……它走了?”

套子說話也不敢大聲了:“走了。”

“怎麽走的?”

“就那麽……”套子握緊拳頭,然後張開,“一下子沒了。”

猛子小心翼翼地走到窗外,探頭到外麵看看,一點痕跡都沒有,而雨還在瓢潑地下。他抬起頭,大聲叫道:“謝謝啦!”等他謝完,回頭一看,幾個人已經扭打在一起了,呂國豪掐著程豔的脖子,大聲質問:“祥兒怎麽死的?你說!你給我說!”套子掰住呂國豪的手腕將他拉開,呂國豪的老婆又撲了上去,不停地去抓程豔的臉,猛子趕緊將她擋開了。

程豔委屈地號啕大哭:“我沒有殺人!”

3.局長遲到了,孩子中暑了

祥兒之死要從7月1日說起,順寧市舉行了一場晚會,王華良參加了合唱,唱的是《四渡赤水》,晚會結束已是十點多了。他離開禮堂直奔天上人間夜總會。

“天上人間”是個美妙的名字,可以讓人浮想聯翩,也可以讓人飄飄欲仙,全國各地不少地方都有天上人間,有的也是夜總會,有的隻是一個旅遊景點,前者不必舉例,後者在深圳仙湖植物園就有一處,滿山坡的綠色草坪上用鮮花點綴出四個曖昧的大字:“天上人間”。當然,在2010年5月11日之前,這幾個字並不曖昧,在這之後才變得不懷好意起來。那天,北京的“天上人間夜總會”被警方端掉了,轟動全國。於是,全國各地雨後春筍般冒出了更多的“天上人間”。沒辦法,開夜總會的沒幾個有文化,所以取個名字都沒創意,隻會剽竊。順寧市的“天上人間”也是在2010年5月11日之後開起來的,剛一開業便以其奢華的裝修風格引領**。

門口清一色的旗袍,旗袍是紅色的,大紅,腿是白色的,嫩白。王華良一進大堂,十二個旗袍佳人一起彎腰,嬌滴滴地齊聲喊道:“歡迎光臨。”

歡迎聲驚動了大堂裏的一個客人,那是一個圓胖子,圓圓的腦袋圓圓的鼻子圓圓的肚子圓圓的腿,他忙站起身,咧嘴笑,一路小碎步迎上來,伸出一隻肉嘟嘟的手:“哎呀,王局長,您來之前也不給我打個電話,我好到門口接你啊!”

王華良沒握他的手,反而指著他圓圓的鼻子斥道:“誰是局長?你們全家都是局長。”

圓圓的腦袋自知失言,忙應聲道:“哎喲,王叔,我錯了。”

王華良哈哈一笑,拍著圓胖子的肩膀走進了電梯,電梯裏也有一個旗袍姑娘,甜甜地問:“先生,去幾樓?”

這圓胖子姓甚名誰無關緊要,隻要知道他是個胖子、長個圓圓的腦袋圓圓的鼻子就行了,他開了一家幼兒園,工商也注冊了,消防也過關了,衛生證也拿到了,可教育局的批文就是拿不到,眼瞅著暑假了,再拿不到批文,他就沒法招生了。為這事,他跑遍了西峰區教育局所有部門,科長以上的他都認識了,跟王華良也打過好幾次照麵了,可就是啃不動這塊硬骨頭。後來得高人指點,他終於知道了王華良的喜好,於是便有了“天上人間”的一次風光。圓胖子跟王華良在“天上人間”到底幹了些什麽,不重要;圓胖子的事到底辦成了沒有,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直到淩晨兩點,王華良才心滿意足地離開了天上人間,回到家洗漱一番躺到**已經是三點了。

王華良的司機姓賴,早晨八點他就等在局長樓下了,西峰區教育係統的萬人歌唱大會九點開始,但是直到九點半,局長也沒有下樓的意思。小賴不著急,著急就當不了領導的司機,他車發動著,空調開得很冷,站在車旁抽著煙,一會兒的工夫就熱得不行,趕緊把煙掐了鑽進車裏涼快。

十點鍾,王華良下樓了,踱到車旁,歎了口氣:“哎,遲到了,遲到了,你也不叫我一聲。”

等他上了車,小賴說道:“您昨天回來得晚,多睡一會兒。”

“哎,一萬多人在等我呢。”

“等一會兒就等一會兒嘛,哈哈。”

萬人歌唱大會其實根本就沒有一萬人,把全區中小學、幼兒園的老師學生加在一起也就六千多人,但要是叫成“六千多人歌唱大會”就不夠響亮,所以便四舍五入變成了萬人。歌唱大會在杏林小學舉行,那裏有全區最大的操場,足以容納六千多人也就是一萬人。杏林小學的校長姓巴,教導主任姓高,二人早已等候在校門口,渾身汗水漣漣,衣服早就濕透了,王局長再晚來一會兒,他們就扮不出道貌岸然的形象了。還好,王局長及時趕到了,於是,巴校長伸出了道貌岸然的手,高主任露出道貌岸然的笑,一個說:“歡迎王局長。”一個說:“王局長,這邊請。”高主任差點冒出一個“望眼欲穿”以表達對王局長“久旱逢甘霖”的激動心情,但是話到嘴邊硬生生地吞下去了,心想:“好險好險。”這話要是說出來,就是怪王局長遲到了。

王局長受到巴、高二人的感染,也道貌岸然起來,說道:“哎——呀!真是不好意思啊……來晚了啊……有事耽擱了啊……”

巴校長說:“王局長日理萬機嘛。”

高主任說:“我們再等一個小時也沒事,隻要王局長能來,我們就振奮。”

王、巴、高三人寒暄著走到主席台,主席台很高,站在主席台上俯視全場,但見旌旗烈烈迎風招揚,學生們規規矩矩地站成一個個方針,王華良心中頓生豪邁之氣,更令他想不到的是,六千多師生,不,是一萬多師生也不知得了誰的指令,突然齊刷刷喊道:“歡迎王局長,歡迎歡迎,熱烈歡迎。”王華良感動得差點哭出來。

萬人歌唱大會終於開始了,但不是開始唱歌,而是開始講話,先是學生代表講話,然後是教師代表講話,然後是主辦學校的巴校長講話,最後是王華良講話。他講話之前擦了一把汗,看了看天,日頭正毒,然後便抑揚頓挫起來……高主任眼尖,看到王局長在看天,他就立即吩咐老師找來十幾把太陽傘,又找來十幾個學生,每個領導身後站一個,給領導撐傘。

王華良的發言稿不長,也就四頁A4紙,還是四號字體,但是他語速比較慢,這是他多年來練出來的,語速快了就當不了領導,每句話甚至每個詞組之間,一定要“嗯嗯啊啊”幾聲,這“嗯嗯啊啊”就是權威,每當他“嗯嗯啊啊”的時候,還要掃視一下全場,表示對每位老師學生的關切。

當他第十五次發出“嗯嗯啊啊”的聲音時,第一個學生倒下了,老師立即行動,找了兩個學生把他架了出去;當他第三十次“嗯嗯啊啊”的時候,已經有五個學生倒下了;最後,他終於朗聲說道:“祝本次萬人歌唱大會圓滿成功!”

然後,鑼鼓喧天。

於是,掌聲雷動。

在雷動的掌聲裏,又有六個學生倒下了。

萬人歌唱大會的開幕式結束了,然後散會,接下來各個學校自行組織歌唱小會。

開幕式上,共有十一個學生中暑,其中三個初中生,三個小學生,五個幼兒園的小朋友。開幕式九點開始,他們八點就已經坐在操場上了,直到十點半領導才來,這個講話那個講話,到十一點半才結束,那些沒中暑的孩子,也一個個都蔫蔫的,仿佛剛剛大病了一場。

五個中暑的幼兒園小朋友裏,有兩個是智多星幼兒園的,但是呂國豪的兒子祥兒並沒有中暑,他隻是被曬得沒精神了。

杏林小學門口鬧哄哄的,幾十輛校車排著隊接孩子,程豔急得汗直冒,校車左等右等還不來,打電話一問,說是堵在路口了。一直到中午十二點半,她才帶著孩子們坐上了校車,兩部校車,六十多個孩子,擠一擠也就坐下了。

中暑的兩個小朋友得到了最多的關照,一個老師抱了一個,生怕孩子出了什麽事。車開了十幾分鍾到了幼兒園。此時,老師孩子都是饑腸轆轆,程豔招呼孩子們下車,讓他們排成一列,手牽著手回到了各自的教室,程豔提前向食堂交代了,要準備綠豆粥,此時,綠豆粥早已準備好了,老師們給孩子們分食。看著孩子們狼吞虎咽的樣子,程豔一直繃緊的神經這才鬆懈下來,整個人頓時像散了架一樣,她飯也沒吃就回到辦公室,關上門躺到沙發上睡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她被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了,一看時間已經是下午三點了。門外站著的是校車司機老王,他滿臉驚惶之色,還沒等程豔邀請就走進辦公室,還關上了門。

“老王,怎麽了?”

“程園長,出事了!”

“什麽事情啊?慢慢說,別著急。”

“我剛才準備去洗車,結果發現一個孩子在車裏。”

“啊,他在裏麵幹什麽?誰啊?”

“我不知道啊,他反正就在車裏,而且……而且……”

“怎麽了?”程豔剛問出來,臉色陡然大變,問道,“你車停在哪兒?”

“車一直就停在旁邊的那塊空地上啊。”

那塊空地其實就是塊荒地,前幾年被一個開發商買了下來,但是一直囤著沒有開發,地上的野草已經齊人高了。平時很少有人去,智多星幼兒園的兩輛校車一直就是停在那兒的,可以免去一筆停車費。那裏無遮無擋,從一點一直曝曬到三點。

“孩子怎麽樣?”

“沒氣了!”

被悶死的孩子正是祥兒,他本來坐在最後一排,也許是因為太困太累了,整個人出溜到地上蜷縮著睡著了,加上老師們也都心急火燎的,誰都沒注意最後排地上還有個孩子,於是就把他落在車上了。

程豔摸摸祥兒的鼻息,隻感到一片冰涼。她看向車窗外,野草在微風中起伏,電光火石之間,她做出了一個一點都不艱難的決定。

“老王,我想把他處理了……”

“啊?”

“我就告訴家長他失蹤了。”

“這……這……”

“我賠不起那錢啊,老王,你一定得幫幫我!”

4.雨夜,山中尋屍

猛子和套子在程豔的帶領下,找到了司機老王,一見到警察上門,老王就知道東窗事發了。他強作鎮定,問道:“程園長,你這是怎麽了?”

程豔期期艾艾地說道:“我……我都說了。”

猛子說道:“請你跟我們走一趟。”

走到樓下,迎接老王的是兩道冷冰冰充滿憤怒的眼神,呂國豪恨不得撕碎了他。他看了看呂國豪,趕緊低下頭去。車裏突然衝出一個女子,也不撐傘,冒著雨跑到他跟前,伸手就是一個耳光,然後啐了他一臉唾沫。老王知道,那是祥兒的媽媽,他默默地忍受了。

三輛警車閃爍著警燈,一字排開冒著瓢潑大雨向前緩緩駛去,雨刷以最快的速度來回擺動,饒是如此,視線還是不明朗,總是迷霧重重。

猛子手握方向盤,問道:“程園長,你們到底怎麽想的,出了意外,賠點錢不就完了嗎?”

“我……我是被豬油蒙了心啊。”說著話,程豔啜泣起來,老王偷偷捏了捏她的手。她好想偎依在老王的懷裏,尋求一點溫暖。

老王說道:“警察同誌,這都是我的主意。”

“不,是我的主意,我是幼兒園園長,與別人沒有關係。”

猛子無奈地搖搖頭,懶得再理他們。

套子的車跟在猛子後麵,呂國豪夫妻倆坐在後排,隻聽呂國豪嗬嗬笑了一聲,套子很是疑惑,接著呂國豪的老婆也跟著笑了一聲,套子禁不住看了看後視鏡,隻能看見呂國豪摟著老婆的腰,將她拉在懷裏,摩挲著她的頭發,兩個人都低著頭不知道在看什麽。

隻聽呂國豪笑著說道:“你看,這是一歲的時候,你看他多調皮。”

女人也笑了,說道:“我記得,當時我問他在牆上畫什麽,他說在畫爸爸,我說你把爸爸畫得好醜哦,然後他就笑了,笑得好傻呀。”

“這是昨天拍的,他在唱歌,你聽。”

隱隱約約的歌聲從後座傳來,童稚的聲音交織在風雨聲裏,交織在電閃雷鳴裏。

我們的祖國是花園,花園裏花朵真鮮豔,和暖的陽光照耀著我們,每個人臉上都笑開顏。娃哈哈娃哈哈,每個人臉上都笑開顏。大姐姐你呀快快來,小弟弟你也莫躲開,手拉著手兒唱起那歌兒,我們的生活多愉快,娃哈哈娃哈哈,我們的生活多愉快!

呂國豪問道:“劉警官,我兒子唱得好吧?”

套子的眼眶早就濕潤了,連聲說:“好,好。”聲音也是哽咽的。

套子的車後麵跟著另外三個同事,他和猛子向所長報告了此事,所長覺得茲事體大,便抽調了三人協助他們去挖屍體。

暴雨一直沒有停的意思,很多地方都積了水,有的路段還可以蹚水過去,有的路段則根本無法駛入,否則發動機就要報廢了。他們隻好繞路,這樣走走停停,一個多小時後,終於來到郊區的驢頭山下。

猛子看看黑黢黢的天,嘀咕道:“下起來沒夠了。再怎麽走?”

“從這上山。”

這是一條上山的土路,坡勢很陡,雨水順著土路挾沙帶泥滾滾而下,猛子拿出對講機說道:“要上山了,都小心點。”

他緩緩踩著油門,小心翼翼地向前駛去,可是土路泥濘不堪,車輪陷了進去,根本開不動了。

對講機裏傳來套子的聲音:“他們下車了。”

呂國豪夫婦憂心如焚,他們實在等不及了,雖然知道兒子已經死了,但是他們依然想早點見到兒子,雨太大了,他們不想兒子被淋著。他們走到猛子車前,打開了後門,呂國豪吼了一聲:“下來!”

老王和程豔低著頭,下了車。

猛子喊道:“把傘帶上。”

呂國豪著急地喊道:“不用了。”

警察們也跟著下了車,猛子和套子撐著雨傘,但根本不管用,一會兒渾身就濕透了,三個增援的同事倒是裝備整齊,每個人都穿著雨衣雨靴,打著手電筒,扛著鐵鍁。猛、套二人苦笑著對視一眼,幹脆把雨傘丟進了車裏。

雷聲依舊在空中怒吼,暴雨一直沒有停歇的意思,山澗裏傳來轟鳴聲,猛子有點擔心,可別山體滑坡了呀。

老王和程豔帶頭,幾個人踩著泥漿艱難跋涉,時不時有人摔倒了,旁邊的人趕緊把他扶起來。大約走了二十分鍾,老王停了下來,指著半山腰一棵大樹說道:“就在那兒。”

呂國豪夫婦聞言立即衝了過去。

“祥兒祥兒,媽媽來了,媽媽來了。你在哪兒啊?”

警察們趕緊衝到前麵去,套子問道:“你確定是在這兒嗎?”

老王說:“是,就是這兒,這棵樹我認得。”

“你把具體地點找出來。”

不用老王找了,借著一個閃電的光芒,猛子已經發現了,在那棵樹下,一隻人腳從泥土中露了出來。

呂國豪的老婆悲痛欲絕,她本來想衝上前去的,可是此刻雙腿卻像灌了鉛一樣根本邁不動,她渾身綿軟無力靠在老公身上,淚水和著雨水一起流。套子走到他們身邊,拍了拍呂國豪的肩膀,勸慰道:“堅強點。”

猛子喊道:“別用鐵鍁,用手扒。”

猛子和同事們一起徒手扒泥土,泥是下午才填進去的,加上被暴雨衝刷,更是稀鬆了。正因如此,那隻腳才從泥中露了出來。也正因為那隻腳,讓猛子心生疑竇忐忑不安,因為那不是一隻小孩的腳。

隻扒了一小會兒,屍體就整個被挖出來了。

呂國豪的老婆先是大吃一驚,然後便開心地笑了:“那不是祥兒,那不是祥兒。”她衝到程豔跟前,抓著她的雙臂拚命地搖晃,高興地笑:“程園長,祥兒沒有死是不是?他沒死是不是?”

此刻,程豔早已嚇呆了,她轉頭看看老王,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臉。

猛子問道:“這是怎麽回事?”

老王的聲音癡癡呆呆的:“我……我不知道啊。”

“什麽叫不知道?”猛子喝道,“你到底埋了幾個人?”他現在特別希望老天爺再配合一個閃電增加一點氣勢,可是老天爺這次沒搭理他。

老王說道:“我……我就埋了一個人啊。”

程豔說道:“是啊……我們……我們真的就埋了一個人。”

呂國豪的老婆希望破滅了,她瘋狂了,怒吼道:“那你們到底把祥兒埋到哪兒去了?”

“就……就在這兒啊!”

套子問道:“埋得有多深?”

“很深的,”老王說道,“我們……我本來想這座山很少有人來,就想埋到這兒。下午我開著車走到這兒的時候,覺得這棵樹是最高的,容易記,所以就想埋在這兒了。”

“容易記?”

“我當時也怕事情敗露了,要找屍體的話也容易找。”

“然後呢?”

“我抱著孩子走到這兒的時候,發現這裏已經有一個挺深的坑了,我就把……放進坑裏,然後……”

沒等他說完,猛子就打斷了他:“你去挖,繼續挖。”

滿山的樹木影影綽綽似鬼如魅,老王心驚膽戰走到樹下,徒手往外扒拉泥土,程豔強忍淚水也跳進坑裏跟他一起挖土。

“程園長,我自己來。”

“對不起,是我害了你。”

“別說這些了,主意是我出的。”

套子看了一會兒,也跳進坑裏,跟他們一起挖起土來。十幾分鍾後,套子握到了一隻小手。當他們把祥兒的屍體抬到坑外的時候,祥兒媽媽頓時覺得天旋地轉暈倒在地,可是被冷水一澆,她又馬上醒了過來,撕心裂肺地狂喊了一聲:“祥兒,我的祥兒啊!”

一個霹靂突然炸響,整座小山都跟著顫抖了,風更狂了,雨更大了,每個人都在風雨中淩亂了。

猛子讓三名增援來的同事帶著呂國豪夫婦和程豔、老王到山下車裏避避雨,呂國豪夫婦死活不幹,非要守著孩子的屍體不可,被套子好說歹說勸下去了。

套子說:“你說上麵會派誰來?”

猛子說:“還能有誰?**隊長肯定親自出馬。”

“這又不是什麽大案子,不就死個人嗎,他犯得著冒這麽大雨跑到山上來?”

“知道為什麽叫他**隊長嗎?”

“這還有說法?”

“**嘛,就知道衝衝衝,凡事都要衝到最前麵,否則就隻能被丟到馬桶裏了。”

說著話,遠處隱隱約約傳來手電筒的光芒,然後便有了腳步聲,有了說話聲,在電閃雷鳴中,手電筒的光芒時斷時續,說話的聲音也是時有時無。終於,幾個手電筒一齊出現在不遠處,接著又有十多個手電筒出現了。

猛子自言自語道:“乖乖,這麽大陣仗。”

為首的一人隔著老遠就開始喊:“辛苦了,辛苦了。”說著話,把手伸得老長,走到跟前握了握猛子和套子的手。

猛子說道:“**……哦……哎呀,蘇隊長,你也辛苦了。”

**隊長擺擺手:“**隊長挺好聽,隨便叫,沒事!我知道你們所裏不是這個子,就是那個子,不知道的人還以為穿越到春秋戰國了呢。”

眾人大笑起來,**隊長指著一人說道:“你看,我們這兒還有個喜羊羊呢。”

這蘇隊長,單名一個“鏡”字,是順寧市刑偵大隊的隊長,幾年來連續破獲了幾宗命案,戰功煊赫聲名鵲起,為人卻一向風趣幽默平易近人。他所說的“喜羊羊”,姓楊名湃,是一名法醫,一直是蘇鏡左膀右臂式的人物,這幾年每次解剖屍體,他總會情不自禁地哼著小調:“別看我隻是一隻羊,綠草因為我變得更香,天空因為我變得更藍,白雲因為我變得柔軟……”久而久之,同事們就叫他“喜羊羊”了。有時候他也很騷,會故作靦腆,說:“其實,人家是美羊羊啦。”

站在蘇鏡身後的男子叫邱興華,也是跟著蘇鏡摸爬滾打很多年的人物,此人最常被人提及的糗事是,他曾跟一個包包裏時刻備著安全套的女人約會過,還煞有介事地談了一段時間的戀愛,後來還是吹了。盡管如此,兩人還會時不時見麵,每次見麵,他都會被那個妖豔的女人調戲一番。

打了招呼,蘇鏡直奔主題:“現場在哪兒?”

祥兒小小的屍體躺在一邊的泥地上,身上蓋了一件襯衫,那是呂國豪脫下來蓋在兒子身上的。

另外一具屍體就躺在坑口旁邊,穿著長褲和T恤衫,白色的T恤衫還印著一個大字——“龍”。“龍”的身上及周圍都被血跡湮紅了。他的雙手被反綁在身後,左腳穿著皮鞋,右腳則赤著腳,皮鞋不見了,兩條腿也被綁在一起。那是一具男性屍體,年齡大概在五十歲上下,膚色偏黑帶點棕色,最明顯的特征是,鼻子右側長了一粒銅錢大小的黑痦子,上麵還掛了兩根長長的黑毛,鼻孔裏塞滿了泥。

警察們上前拍照取證,蘇鏡問道:“這兩具屍體埋在一個坑裏?”

“是,”猛子說道,“我們剛才詳細盤問了幼兒園那兩人,如果不是陰差陽錯,他們正好把小孩的屍體埋在這個坑裏,估計要過很久,這具屍體才會被人發現,當然,也有可能根本發現不了。根據他們的供詞,這個坑應該是別人提前挖好的,因為他們來埋小孩的時候,土是剛翻出來的,坑應該是新挖的。所以,我們判斷這是一起預謀殺人,隻是凶手沒想到,當他埋屍體的時候,坑裏已經埋了一具屍體了。那個幼兒園園長說,當時她很緊張,看著小孩的屍體被泥土掩埋住了,便催促老王趕緊離開。大概正是因為這樣,凶手才沒有發現他挖的坑已經被人捷足先登地用了。”

“還有其他發現嗎?”

“沒有,”猛子說道,“我們把他搬出來之後就一直沒動他,包括他的口袋也還沒有翻。”

邱興華戴著橡膠手套,將男屍的兩個褲子翻了個底朝天,最後隻拿出一部手機,由於浸了水,手機已經關機了。

“沒有別的了?”蘇鏡問道。

“沒有了,”邱興華說道,“隻有手機。”

“喜羊羊”楊湃蹲在屍體旁仔細檢查,他將屍體全身的衣服脫掉,拿著手電筒照向每一寸肌膚,不但扒開了屍體的嘴巴看了看,還扒開肛門看了一會兒,然後站起身說道:“目前沒發現身上有致命傷,估計是被活埋了。”

“有跟人打鬥的傷痕嗎?”蘇鏡問道。

楊湃瞟了他一眼,說道:“我哪兒知道?還沒解剖呢。”

蘇鏡看著猛子和套子說道:“你看我們這兒,反了天了,連隻羊的脾氣也這麽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