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吃午飯的時候,整個學校都知道薇歐拉·馬基救了西奧多·芬奇,阻止了他從鍾塔上跳下來。我去上美國地理課的路上,跟著一群女孩在走廊裏走,她們一直喋喋不休地談論著這件事,根本不知道我就是那個獨一無二的西奧多·芬奇。
她們高聲談論的話,總是以問號結尾,比如:我聽說他拿了一把槍?我聽說她把槍從他手裏奪了下來?我表姐斯黛西,就是去了新堡的那個,她說和一個朋友去芝加哥,當時他也和她們一起混,結果完全被她們倆迷住了?哦,他放鞭炮的時候我哥哥正好也在場,警察把他帶走之前,他放狠話說:“除非你打得我爬不起來,不然我一定會奉陪到底?”
很顯然,我既可憐又危險。哦是的,我心想,沒錯。我就在這裏,現在我不僅醒著,而且是“覺醒”,所有人都必須接受這一點,因為我這個怪物再次出現了。我追上去對她們說:“我聽說他還是在一個姑娘身上放的。”說完,我大搖大擺地繼續朝教室走去。
我走進教室,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我現在聲名狼藉、不可一世、焦慮不安,而且奇異地興奮,就好像我已經逃離了,好吧,是死了。我環顧四周,但是沒人注意我,也沒人理會布萊克先生——我們的老師,他真的是我見過的塊頭最大的人。他那張通紅通紅的臉,讓他看起來總是處於隨時要中暑或者心髒病發作的狀態,而且他說話的時候總是氣喘籲籲。
我在印第安納州的這一段時間,基本上就是我一生,我稱這段日子為煉獄般的幾年。我們住的地方距離本州的最高峰隻有十八公裏。從來沒有人告訴過我這件事,我父母沒有,姐姐和妹妹沒有,我的老師們也沒有,直到現在,一分鍾之前,我才從《美國地理》課本中的《美麗的印第安納州》一章得知——這一章是學校董事會今年新增的內容,目的是“提高學生對家鄉豐富曆史文化的了解,並為自己是印第安納州人而感到驕傲”。
這不是玩笑。
布萊克先生坐在椅子上,清了清喉嚨:“有什麽……比……從最高峰開始……本學期的課……更合適的方式呢?”因為他動不動就喘一會兒的說話方式,所以很難判斷布萊克先生是不是真的覺得他剛才說的東西很振奮人心。“印第安納山……海拔三百八十三米……是……私人住宅的……後院……2005年,肯塔基州……的一支鷹級童子軍……獲得準許……開辟了一條路線和野營區……並且豎了一塊標誌牌……”
我舉起手,布萊克先生假裝沒看見。
他繼續往下說,我就這麽舉著手陷入了沉思:如果我爬上那個最高點會怎麽樣呢?從三百八十三米的高空往下看,會不會有什麽不一樣?這座山似乎並不算太高,但至少是本州的驕傲,我憑什麽說三百八十三米的地方其實沒什麽大不了的呢?
終於,他朝我點點頭,他嘴唇抿得緊緊的,好像要把自己的嘴吞下去。“好的,芬奇先生。”他歎了一口隻有百歲老人才會歎的氣,給了我一個擔憂、信任度不高的神情。
“我提議舉辦一次校外旅行。我們需要趁我們還能做到的時候,親眼看一看印第安納美麗的景色,因為至少這間屋子裏,有三分之一的人馬上要畢業,在今年年底離開我們偉大的印第安納州,像這些地方,隻有親眼見到,才能充分領略。就像大峽穀或者約塞米蒂國家公園,你必須到了那裏,才能真正明白它的獨一無二。”
我的反諷功力隻發揮了百分之二十,但是布萊克先生隻是說:“謝謝你,芬奇先生。”但是他的語氣中完全沒有一點感謝的意思。我開始在筆記本上畫山丘,向本州的最高峰致敬,但是它們看起來像是不成形的雲,又像是一條一條飄在空中的蛇——我也說不好究竟像哪一個。
“西奧多說得對……你們有幾個人……會在這學年結束……以後去……別的地方。你們將要離開……偉大的印第安納州,在此之前……你們真的,應該去……親眼看一看。你們應該……徒步……”
教室後麵的一陣騷亂打斷了他的話。有人遲到了,在門口掉了一本書,為了撿起這本書,她手裏其他的書和所有東西也全都稀裏嘩啦地掉在了地上。眾人哄堂大笑,我們是高中生,這代表我們的腦袋沒想那麽多,覺得任何事都很好笑,特別是有人在公眾場合出糗的時候。那個東西掉了一地的女孩是薇歐拉·馬基,也就是鍾塔上那個薇歐拉·馬基。她臉漲得通紅,我敢打賭她現在想死的心都有。不是那種想從特別高的地方跳下來的想死,而是伴隨著“大地呀,拜托你讓我整個人鑽進去吧”這種台詞的想死。
我非常了解這種感覺,比我對媽媽或者姐姐和妹妹或者查理·唐納修還要了解。我的一生都伴隨著這種感覺。比如我在蘇茲·海恩斯麵前踢球結果摔成腦震**的時候;或者笑得太猛,結果有東西從鼻子裏噴出來,噴到加布·羅密歐臉上的時候;或者我八年級的那一整年。
所以,因為我太習慣這種感覺,因為這個叫薇歐拉的女孩大概第三次掉鉛筆的時候就要淚崩,我將我自己的一摞書全都推到了地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我。我彎腰把書撿起來,故意扔飛了幾本,朝牆壁、朝窗戶、朝別人的腦袋拐去,發出砰砰砰的聲音,我還精準地傾斜了椅子,讓自己摔了個四腳朝天。於是哄堂大笑,還有一兩聲對“怪物”的嘲弄。布萊克先生氣喘籲籲地說:“如果你鬧夠了……西奧多……我就要繼續上課了。”
我爬起來,扶起椅子,向大家鞠了一躬,收拾好書本,又鞠了一躬,坐回椅子上朝薇歐拉笑了笑,她正看著我,臉上帶著隻能說是驚訝和鬆了一口氣的表情,或許還有——擔心。我很想說那表情裏還帶著一點點的欲望,但這隻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我剛才向她投去的是我最好看的笑容,這種笑容總會令媽媽原諒我太晚回家或者是平日那種奇怪舉動(其他時候,媽媽總是盯著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好像正在想:你這家夥到底是從哪兒來的?你這些缺點,一定是從你爸那邊繼承的)。
薇歐拉也朝我笑了笑。我立刻感覺好多了,因為她似乎心情好了些,因為她對我微笑的樣子,就好像我不是一個別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怪物。加上這一次,同一天之內,我救了她兩次。好心的西奧多,媽媽經常這麽說。心太軟了,對他一點好處都沒有。這意味著心軟是我的缺點,而我也接受了她的評價。
布萊克先生抬起眼睛看了看薇歐拉,又看了看我,接著說道:“正如我剛才所說……你們這門課……的作業……就是報告……至少兩份,三份更好……主題是印第安納州的奇景。”我很想問,是奇跡還是奇景?但是我隻顧著看薇歐拉,她專注地盯著黑板,嘴角依然微微上揚著。
布萊克先生繼續說,他希望我們能夠自由選擇我們心馳神往的美景,無論那裏是有多麽地偏僻或遙不可及。我們的任務就是前往每一個地方,然後把它記錄下來——拍照或攝影,探索這些地方的曆史,告訴他為什麽這些地方會令我們以作為一名印第安納州人為傲。如果能把這些地方以某種方式連接起來,當然更好。我們可以用這個學期剩下的時間完成這項作業,而且必須認真對待。
“你們要兩人……一組……分組完成。這占你們……期末成績的……百分之三十五……”
我又舉起手:“我們能自己選擇搭檔嗎?”
“可以。”
“我選薇歐拉·馬基。”
“你可以等下課以後……自己跟她商量。”
我在椅子上轉過身去,這樣能夠看清楚她,胳膊肘搭在椅背上。“薇歐拉·馬基,我想要跟你一起完成作業。”
所有人都看著她,她的臉浮上一層紅暈。薇歐拉對布萊克先生說:“我可不可以有其他選擇,比如說收集資料然後寫一份短一點的報告。”她的聲音很小,但是聽起來好像有點生氣,“我還沒有準備好……”
他打斷她的話:“馬基小姐,我準備……幫你……這個一生中最大的忙……所以我要說……不行。”
“不行?”
“不行。現在是新學期了……是時候……重新上馬了。”
聽到這裏,有幾個人大笑起來。薇歐拉看著我,我看得出來,沒錯,她生氣了,這時我才記起那場車禍。去年春天的時候,薇歐拉和她姐姐遭遇的那場車禍。薇歐拉活了下來,姐姐死了。所以她才不想參加。
剩下的半節課,都用來告訴我們有哪些地方是布萊克先生認為我們或許會喜歡的,無論如何,我們都必須在畢業之前去看看——都是些很乏味的旅遊景點,比如康納草原、利維棺材屋、林肯博物館、詹姆斯·惠特孔·萊裏童年時的故居。不過我知道,我們大部分人都會一輩子待在這個小鎮上,直到死亡。
我想要再對上薇歐拉的目光,但是她沒有再抬起頭。她在座位上縮成一團,直盯著前麵出神。
教室外麵,加布·羅密歐攔住我。和平時一樣,他不是獨自一人。阿曼達·蒙克在後麵等著,翹著屁股,喬·懷亞特和瑞安·克洛斯分別站在她兩側。優秀、隨和、體麵的好人瑞安,是運動員、學生、副班長。他最大的缺點就是,從幼兒園開始,大家就覺得他是這樣的人了。
流浪歐說:“你最好別再讓我抓住你盯著我看。”
“我沒看你。相信我,那教室裏有至少一百樣東西比你好看,包括布萊克先生光溜溜的大屁股。”
“死基佬。”
因為我和流浪歐從初中的時候就是死敵,他將我手上的書全都撥到地上,雖然這種行為低級到五年級水準,我還是感覺到一種熟悉的黑色怒氣,就像是一個老朋友,從我心中升起,一股濃厚的毒霧從丹田升起,在胸膛擴散。去年我也有過同樣感受,就在我搬起桌子砸出去的瞬間——我不是要砸流浪歐,隻是他希望所有人這樣認為罷了,我隻是砸中了吉爾裏先生教室的黑板。
“撿吧,賤人。”流浪歐從我身邊走過去,肩膀故意撞向我的胸口——狠狠地。我想把他的頭按進衣櫃裏,然後順著他的喉嚨把心髒從他嘴巴裏掏出來,因為我的“醒著”就是身體裏的一切都活了過來,急切地,要將失去的時間補回來。
但是我隻在心裏默默數到六十,然後呆滯的臉上僵硬地擠出一絲愚蠢的微笑。我不要被留校察看。我不要被開除。我要好好表現。我要閉嘴。我要克製。
布萊克先生站在門口朝這邊望,我試圖漫不經心地朝他點頭,讓他知道一切都沒事,一切都在我控製之中,一切都很好,沒什麽可瞧的,我的拳頭沒有癢,我沒有變得滾燙,我的血液沒有沸騰,求求你忙碌的去吧。我已經對自己發過誓,今年要變得不一樣。要是我能控製所有事情,其中也包括我自己,我應該就可以清醒地活在當下,不是丟了一半魂似的活著,而是現在這樣真實地活著。
雨已經停了,我和查理·唐納修在停車場靠在他的車上,沐浴在一月的陽光下,聽他最愛講的經曆——性。我們的朋友布蘭達站在旁邊靜靜地聽,將書本緊緊地抱在她大大的胸懷裏,粉紅色的頭發泛著微光。
查理整個寒假都在電影院打工,很明顯,他能夠利用職務之便讓所有的辣妹偷偷溜進去免費看電影。這令他變得更有吸引力,而他也很知道後麵該怎麽辦——主要是在後排的殘障人士座位,沒有扶手的那一個。
他朝我點點頭:“你呢?”
“我什麽?”
“你去哪兒了?”
“到處轉。我不想來學校,於是就在州際公路隨便轉了轉,也不回頭。”我沒法跟我的朋友們解釋我的“沉睡”,就算能解釋,也沒有必要。我最喜歡查理和布蘭達的,就是我不必非得替自己作解釋。我來了又走了,他們隻會覺得:嘿,這就是芬奇嘛。
查理又點了點頭:“我們現在要做的,應該是替你找個床伴。”這是在間接暗示鍾塔上那個意外。如果我有了床伴,就不會想要自殺了。按照查理的理論,上床能夠治愈一切。如果全世界的領導人都能夠規律地享有愉快的**,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問題就會全部消失。
布蘭達皺著眉頭看他:“你太低級了,查理。”
“但你愛上我了吧。”
“你想得美。為什麽你不學學芬奇?他是個紳士。”會這麽說我的人並不多,但是我們這一生的最偉大之處,就是你在每個人的眼睛裏都是不一樣的。
我說:“你還是讓我自生自滅吧。”
布蘭達搖著頭說:“不,我是認真的。紳士可是很罕見的,就像處女和小妖精一樣。如果我要結婚的話,一定會嫁個紳士。”
我忍不住問道:“處女和小妖精?”她挽著我,扭了扭身子。
“紳士和沒情趣的人是有區別的。”查理朝我點點頭,“我無意冒犯,兄弟。”
“沒事。”這是真的,畢竟,至少和他比起來是這樣,而且他真正的意思是說我在女人這方麵運氣一直不好。遇到的人不是賤人就是瘋子,要麽就是周圍有其他人在的時候假裝不認識我的。
不過,我沒怎麽用心聽,因為越過布蘭達的肩膀,我又看見了她——薇歐拉。我感覺自己深深地陷了進去,這種感覺我非常了解(蘇茲·海恩斯、萊拉·考爾曼、安娜麗斯·利姆克,還有布瑞亞娜斯三姐妹——布瑞亞娜斯·哈蕾、布瑞亞娜斯·拜萊和布瑞亞娜斯·布德羅也是這樣)。一切隻因為她對我微笑。但這真的是一個特別好看的微笑。一個發自內心的微笑,如今這樣的微笑真的很少見了。特別是對我,西奧多·怪物,精神錯亂先生。
布蘭達轉過身去看我在看什麽。她衝我搖著頭,嘴角諷刺地上揚起來,那模樣讓我不自覺地抱緊自己的胳膊。“天哪,你們男孩都一個德行。”
我到家的時候,媽媽正一邊打電話,一邊從凱特周一開始就堆在那兒的鍋裏,撈出一個盤子開始刷。她衝我招招手,然後繼續自己的事。凱特從樓上跑下來,從鞋櫃上一把抓過自己的車鑰匙,說道:“回見,廢柴。”我的姐姐——凱特,隻比我大一歲,還有一個妹妹黛卡,今年八歲。很顯然,她的出生是一個錯誤,這一點她在自己六歲的時候就發現了。不過我們都知道,如果說這裏真的有誰是一個錯誤的話,那一定是我。
我上了樓,濕漉漉的鞋子踩在地板上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響。我關上自己臥室的門,隨便抽出一張老舊的黑膠唱片,看都沒看,就將它放在了我從地下室裏翻出來的唱片機上。這張唱片坑坑窪窪的,滿是劃痕,聽起來像是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東西。我現在是在“分裂尖端”樂隊的年代,因為腳上這雙球鞋。我想試著當一個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西奧多·芬奇,看看那樣的他能不能融入這個世界。
我從桌子上掏出一根香煙,叼在嘴裏,在找打火機的時候突然記起來,那個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西奧多·芬奇,不抽煙。天哪,我討厭他,這個外表整潔、內心充滿渴望的小家夥。我就這樣叼著一根沒有點燃的煙,試圖把煙葉裏的尼古丁嚼出來,然後拿起吉他,跟著唱片的音樂彈了起來,接著又放下,坐在電腦前,將椅子向後靠著旋轉,隻有這樣我才有靈感創作。
我寫道:
1月5日。
地點:學校的鍾塔。
完成度(1——10分):5分。
客觀事實:滿月時和假期中,跳樓的衝動會增加。最知名的跳樓自殺者之一是維多利亞秘密的創始人,羅伊·雷蒙德。
相關事件:1912年,一個叫弗蘭茲·雷徹爾特的人從艾菲爾鐵塔上一躍而下,穿著他自己設計的跳傘服。他隻是為了測試自己的發明——他想飛起來,卻直接掉了下來,狠狠地摔在地上,像個西瓜,砸了一個十五公分深的坑。他是真的想要自殺嗎?很難說。我覺得他不僅太自負,還是一個蠢貨。
我飛快地上網查了一下,所有自殺者裏,隻有5%——10%的人是選擇跳樓(約翰·霍普金斯也這麽說)。很顯然,一般會選擇跳樓這種自殺方式的人都是覺得方便,所以在像洛杉磯的金門大橋(金汀大橋是全球熱訂的自殺地點)這種地方,才會這麽受歡迎。而在印第安納州,我們所擁有的隻有那座普瑞納塔和一座三百八十三米高的小山坡。
我寫道:不跳的理由:太亂、太公開、太擠。
我關掉穀歌,打開了臉譜網,找到了阿曼達·蒙克的主頁——因為她和所有人都是好友,即便有些並不是她的朋友,然後我點開她的好友列表,輸入“薇歐拉”。
於是就這樣,她的頭像出現了。我點開她的照片,她就出現在我眼前,頭更大一點,臉上帶著她之前衝我露出的那種笑容。必須成為她的好友,才能看她的個人資料,瀏覽她其他的照片。我坐直身子,盯著屏幕,突然很希望知道更多。這個薇歐拉·馬基是什麽樣的人?我嚐試用穀歌搜索,因為或許她的臉譜網主頁有一條隱秘的後門,一個隻需要敲幾個特殊按鍵,或是輸入三位密碼之類很容易破解的東西。
然而我搜索到的結果卻是一個叫作“艾蓮娜和薇歐拉之家”的網站,寫著薇歐拉·馬基是聯合創始人、編輯、作者。裏麵的內容和其他那種少男與少女類型的博客差不多,最新的一篇更新於去年4月3日。另一個結果卻是一份新聞報道。
艾蓮娜·馬基,18歲,巴特萊特高中三年級學生,學生會成員,4月5日中午12點45分,駕車行駛經過一座街橋上時突然失控。意外可能是由結冰的路麵和過快的車速引發。艾蓮娜在車禍中身亡。而她的16歲的妹妹,薇歐拉·馬基,事發時坐在副駕駛座上,隻受了幾處輕傷。
我坐在椅子上將這篇文章反複看了看,一股黑暗的情緒在內心漸漸湧起。然後我做了一件我曾經發誓絕對不會做的事:我注冊了臉譜網,隻為了能夠給她發送好友申請。擁有一個社交賬號,會讓我看起來變得合群而正常,或許還會有助於抵消掉這種瀕臨自殺邊緣的印象,讓她覺得我是很安全的。我用手機給自己拍了一張照片,太嚴肅了,然後又拍了一張,太愚蠢了,接著繼續拍了第三張,這張介於嚴肅和愚蠢的邊緣。
我讓電腦處於休眠狀態,這樣我就不必每隔五分鍾就查看一下,然後我又彈了會兒吉他,看了幾頁家庭作業《麥克白》,下樓和黛卡以及媽媽一起吃晚飯,這個習慣是去年她和爸爸離婚以後開始的。雖然我對吃東西不怎麽感興趣,但是晚餐時刻還是我一天當中最享受的時光,因為我能夠將自己的大腦關掉。
媽媽說:“黛卡,你跟我說說今天都學了什麽。”她一定要問明白我們每天在學校的情況,這樣才會覺得自己盡到了母親的責任。這是她最喜歡的開場白。
黛卡說:“我學到了雅各布·巴瑞是個渾蛋。”她最近經常說髒話,想引起媽媽的注意,看她是不是認真在聽。
“黛卡。”媽媽溫和地責備她,但其實隻花了一半心思在她身上。
黛卡繼續跟我們講,那個叫雅各布的小男孩為了逃避自然課的小測驗,把雙手粘在課桌上,但是他們試圖把他的手和木頭桌子分開的時候,他的手已經被膠水淹沒了。黛卡的眼睛閃動著微光,就好像一隻野性難馴的小獸。她顯然認為這是他活該,並且把這話說出了口。
媽媽突然認真聽了起來。“黛卡。”她搖著頭。作為家長,她隻能做到這種程度。自從爸爸離開家,她是真的很努力要當一個特別酷的媽媽。不過,我還是替她難過,因為她愛他,即便,他在本質上是一個自私的爛人,即便他拋棄她是為了要去找一個叫蘿絲瑪麗的女人,他說這個名字的時候帶著口音,沒人記得清他是怎麽念的了。還有一個原因,他離家出走那天媽媽對我說了一句話:“我從來沒想到自己到了四十歲又變成了單身。”比起這句話本身,令我更加難過的是她跟我說這句話時的樣子,好像世界末日一樣。
從那以後,我就盡量做一些叫人高興的、安靜的事,盡量保持低調,降低我的存在感——這包括我假裝說自己去上學,但其實是在“沉睡”,我盡量多睡一些日子,這樣就不會成為她的負擔。不過不是每次都能奏效。
“西奧多,你今天怎麽樣?”
“好極了。”我把盤子裏的食物推來推去,試圖推出一個對稱的圖形。其實除了吃飯還有很多其他有趣的事可以做。睡覺也是,完全是在浪費時間。
一件趣聞:有個中國人,想要一場不落地看完歐洲冠軍杯所有比賽,連續熬夜十一天。在第十一天晚上,意大利2∶0贏了愛爾蘭以後,他在淩晨五點的時候去睡覺。然後死了。我無意冒犯死者,但是熬夜看足球比賽這件事,真的很蠢。
媽媽停下來,仔細觀察我。當她注意看我的時候——雖然這種事不常有,她都很努力地想要弄明白我的“悲傷”,就好像凱特在外麵過夜、黛卡被叫去校長辦公室的時候,她都努力地想耐心一點那樣。媽媽總將我們的惡劣表現歸咎於離婚,把責任推到爸爸頭上。她說我們隻是需要時間走出來。
我用不那麽嘲諷的語氣補充說:“真的挺好。平靜、無聊、普通。”我們接著把話題轉到比較輕鬆的方麵去,比如媽媽想賣給客戶的那所房子,還有天氣什麽的。
晚餐後,媽媽伸出一隻手搭著我的胳膊,指尖基本沒有碰到皮膚,她說:“黛卡,你哥哥回來了是不是特別好?”她說得好像我隨時都有當著她們的麵再次消失的危險。她語氣中那種輕微的責備讓我畏縮,我再次克製住馬上回房間的衝動,仍然站在這裏。雖然她想要遠離我的悲傷,她想要將我當作這個家唯一的男人來依靠,雖然她還以為我消失的那四個多星期都是在學校,我的確是錯過了很多在家吃飯的機會。她收回手,然後我們全都解散了,反正我們表現出來的是這樣——三個人朝三個不同的方向逃去。
大約晚上十點,大家都上床睡覺,凱特還沒回來,這時我再次打開電腦,查看自己的臉譜網賬號。
薇歐拉·馬基通過了我的好友申請。
現在,我們是朋友了。
我想大喊,想繞著房子跑一圈,或許再爬上屋頂,張開雙臂——不過不是跳下去,甚至連這個念頭都不曾有。但我隻是弓著腰湊近電腦屏幕,把她所有的照片都看了一遍——薇歐拉對著應該是父母的兩個人微笑,薇歐拉對著朋友微笑,薇歐拉在運動會上微笑,薇歐拉微笑著和另一個女孩臉貼臉,薇歐拉自己一個人微笑。
我想起報紙上登的薇歐拉和另一個女孩的照片。那個女孩是她姐姐,艾蓮娜。她戴著的眼鏡和薇歐拉今天戴著的那副笨重的眼鏡一模一樣。
突然我的信箱裏冒出一條信息。
薇歐拉:你今天偷襲了我。當著所有人的麵。
我:如果我不這麽做,你會和我搭檔嗎?
薇歐拉:那我就可以置身之外,從最開始就不用交作業。你為什麽想要和我一起完成這個作業?
我:因為我們的山在等著我們。
薇歐拉:什麽意思?
我:意思就是,或許你做夢都不會想要看看印第安納州,可是呢,除了學校的要求之外,我也主動提議——好吧,是偷襲——你和我搭檔。我是這麽想的:我車裏躺著的那張地圖希望被派上用場,那些地方也在等待我們。或許這些地方從來沒人去過,沒人欣賞過,也沒人花時間去思考它們有多麽重要,可是,即便是一個最小的地方也有自己的意義。就算這些地方本身沒有,可能對我們而言會有某種意義呢。退一萬步說,等到我們出發的時候,就應該會明白我們要去找什麽了。所以,來吧。我們一起去。一起去尋找一些意義。一起從鍾塔的邊緣上下來。
她沒有回複,於是我寫道:如果你想聊天,我一直都在。
石沉大海。
我想象薇歐拉現在一定在家裏,在電腦的另一端,她完美的唇角向上翹起完美的弧度,無論如何,她在衝著屏幕微笑。薇歐拉在微笑。我一邊注意著電腦的動靜,一邊拿起吉他,開始編詞,緊跟著曲調也冒了出來。
我還在這裏,而且對此心懷感激,因為如果不是這樣,我一定會錯過這一刻。有時候,醒著也是挺不錯的。
“所以,今天是不一樣的。”我唱道,“因為她衝我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