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卿對這苑秋原本不大上心,但越看她的燈籠,越覺得此人蕙心蘭質,並不似外表這樣普通尋常。聽她這麽說,便幹脆回頭細細打量,那苑秋與她目光相接並不露怯,神色也是安穩平靜,但隻一會兒,便微微羞紅了臉,目光一躲,臉已側了半邊。

“我確然並非為你而來,”雲卿拿起一盞雙鶴並棲的白縐紗雕花木架方燈看了半晌方說,“來蘇記,自然是為了燈。”

蒹葭緊張地盯著雲卿,雲卿卻隻笑著看苑秋。這一時半刻她雖不清楚苑秋究竟怎麽想,但早已將自己換做苑秋,把前後事細細想了一遍,認定此事雖有紕漏,但並不致叫人看出什麽。隻怕這苑秋也隻是模糊存疑,並沒什麽根據。

但這樣一想,倒也不得不重新看待苑秋其人——因為她竟然把懷疑說出來。

那苑秋紅著臉自個兒別扭了半晌,雲卿和蒹葭已交換了幾個眼神,都打算放下此事了,卻聽她賭氣似的小聲補了一句:“小姐也不是為了燈。”

雲卿這才真真兒覺得此人好玩了,連蒹葭也詫異地笑了一下,微微鬆了口氣。雲卿略想了一下,看燈,這苑秋是有幾分才氣的,看處事,又算得上落落大方,看言語,伶俐裏又透著三分本分,這就已經叫人討厭不起來了。念及此處,一時不免笑自己草木皆兵——這苑秋和蔣婉就算是一路子,她雲卿難道還怕她了不成?

因而反客為主邀請苑秋來近處坐。那苑秋臉越發紅了,捏著絹帕從自己書桌前過來,到窗邊待客的棗木小圓桌上,又不敢抬頭看她,隻是低頭打量暗紅的棗木紋理。

雲卿便笑:“你說我來蘇記,不是為了燈,那你來蘇記,又是為了什麽?”

苑秋急辯:“自然是為了燈!”一言出口,又有些悵然若失,低頭訥訥道:“是為了……”

“為了燈?”雲卿閑閑斟茶,淡淡笑問,“看你的書桌,你作畫選色,極少用水或各色調和,而是用到什麽顏色就買什麽顏色,一碟一盞分得格外細致,你習慣如此,顯見你往日裏作畫素來沒短缺過顏色——你不是缺銀子使的人。再看你的畫,你畫的雙鶴並棲燈上題‘臨風一唳思何事,悵望青田雲水遙。’那盞霜菊問寒燈上又題‘澗鬆寒轉直,山菊秋自香。’你一個女孩兒家家的,年紀又小,念書識字倒罷了,還頗通詩書,自有風骨,想來若非書香門第,也該是請了先生細細教的,這樣的家戶,會勞你拋頭露麵出來賺錢麽?再者,‘悵望青田雲水遙’,你有這樣兒的心性,反倒巴巴地出來作了畫師,可不蹊蹺麽?”

那苑秋臉越發紅了,一雙眼睛躲躲閃閃,再不敢看雲卿。雲卿隻笑著喝茶,不逼不催,等了半晌,但見她仿佛欲言又止卻終究無話,方才靜靜說道:“所謂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每個人呢也都有自己的秘密,隻要你害不到我,我害不到你,就該各自留了體麵互不拆穿,你說是不是?”

那苑秋呆呆怔了半晌突然想起來要辯解,慌得起身急道:“我不是要窺探小姐的秘密,我隻是、隻是……我的事也可以解釋,我對小姐你——”

“並無惡意?”雲卿打斷她,低頭安心刮著茶,細瓷摩擦的聲音像刮著人的骨頭,聽得蒹葭都一陣毛骨悚然,卻聽雲卿溫和道,“我自然知道你並無惡意,那就更無需多說了。你坐。”

苑秋慌得坐下,但一張俏臉羞得通紅,兩隻眼睛盯著雲卿推過來的茶杯像是隨時會哭出一串淚珠子來,她本強忍著不哭不言,讓房中氣氛尷尬得幾乎有些詭異,雲卿雖泰然自若,蒹葭額上卻已出現細細密密的汗水。直到“砰”一聲門被推開,苑秋驚得從凳子上彈起慌張趔趄兩步,見不過是芣苢費力提著食盒闖進來神色便有些呆滯,又見雲卿背對著門優雅端坐,泡茶的手勢絲毫不亂,簡直像背後長了眼睛、早透過門縫看到來人就是芣苢一樣,看著看著,突然眼淚“刷”地流下來,“咚”一聲跪在地上哭道:“我就說不能瞞小姐的……不可能瞞得過小姐……我就知道的……”

芣苢茫然愣在原地進退不是,蒹葭眼明手快關上了房門然後一把拉過芣苢開始將食盒中的碗碟逐一取出放在桌上,房中一時靜默,隻聽見苑秋委委屈屈的哭聲。算算時間,雲卿知道芣苢並未回嵐園,想來不過就近買些東西,但以她的性子,必定按捺不住要去打聽裴家娶親那邊的事,且一定是打聽到了什麽才會如此激動,因而倒不大留意苑秋這邊。但又一想,孫成已說要著人送東西來,所以芣苢這廂倒可以稍放一放,免得中途再被打斷。

如此隻得將目光又放到苑秋身上來。

“起來,”雲卿道,“你跪我,成何體統?”

那苑秋卻哭得更厲害了,跪坐在地上抽抽嗒嗒說:“我不是故意瞞騙小姐,我來蘇記,並不為了畫燈,我也不喜歡畫燈。我隻是喜歡作畫,因去年七夕鬥燈遠遠兒看見小姐你燈上的畫,心中敬慕,所以才巴巴地想要認識小姐。但我姐姐在蔣大小姐房裏做事,外麵又傳蔣大小姐與小姐你不睦,我便以為此生沒有機會了。我姐姐見我存著念想茶飯不思,又恰巧蘇記有畫師的空缺,才偷偷讓我填補了過來。隻是現如今慕家去小姐府上提了親,我怕因我姐姐和蔣大小姐的關係小姐你會防著我疏遠我,所以才不敢說。我不是故意要瞞騙小姐!我並沒存什麽壞心思的!”

一席話說完,雲卿等人都是靜默,倒是苑秋終於說出心事,雖仍小聲抽泣著哭,卻終於敢抬頭偷偷觀察雲卿神色。但見雲卿正襟危坐,目若凝思,因是側麵,更可見她削肩長項,瘦不露骨,秀發黑如潑墨——安靜美好,卻又仿佛不易親近。

正是此時,“篤篤”的敲門聲傳來,雲卿知道,這次該是孫成的人了。

“起來。”雲卿再次說道。

苑秋心中一凜,蒹葭忙攙扶她起身躲到帷幕後邊去了。雲卿這才示意芣苢去開門,果然是孫成差人送了幾碟茶果點心來,雲卿起身道了謝,又隨口閑扯了幾句,方才親自送那人出了門。

芣苢幾乎已經忍不了了。

雲卿想了想,喊:“蒹葭。”

等到蒹葭、芣苢和那苑秋畫師都坐下了,雲卿方笑道:“你瞧你,哭成那樣,店裏人看見了可不是要以為我欺負了你?若是再報到孫東家那裏,可叫我十張嘴也說不清了!”

見她隻低頭啜泣不止,又道:“你敬我重我,我十分感激,卻也擔待不起。但話既說到這份兒上,我瞧著倒是混不過去了,需得給你個清楚明白的答複。一來,我與蔣大小姐的關係頗有些說不清楚,所以暫且不說了,但無論如何也牽累不到你,難道我是那樣是非不分的人?二來,我學畫,師承嵐園裴二爺,也就是我現下的義父,他素不喜收徒傳藝這也是眾所周知的,因此我為徒也好為女也罷,都不得違拗長輩意思授藝於你。三來,以我看來,你的畫已經很好,就算我真答應了你,其實也教不了多少東西,還平白教你從此見我就矮了三分,這又是何必呢?所以你仍是蘇記的畫師,我仍是買燈的客人,這樣就很好,實在沒必要牽扯更多,把關係弄得更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