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蘭之誼?你也配!”蔣婉摔了茶杯冷言道,“慢說你雲卿不過是個外來野姓的,就是當真帶了個‘裴’姓,也不過是沾了點裴家的光,竟也夠你得意的,真真是讓人笑掉大牙!裴家算什麽?不過娶了葉家一個二小姐,當我蔣婉會放在眼裏?拈著點子道聽途說就敢聽風是雨編排我蔣家的不是,你倒真是活膩味了!”

雲卿早知蔣婉一腔怒火無處發泄,自然是遞過茶水時就防著這一招,但那茶水仍是劈頭蓋臉潑過來,於是隻得順勢往後一躲,將窗戶撞開,外頭窗台上放的一罐子顏料應聲而落,驚得樓下芣苢和對麵蒹葭同時低聲尖叫起來。

孫成心中有數,立刻警醒起來。他看了看桌子對麵緊盯著他的何路平和第午,按捺下心中異樣,反倒雲淡風輕與芣苢說起燈籠來。芣苢女流之輩,原是不敢出來見男客的,但她來時已言明是幫雲卿與孫成談燈籠買賣,蘇記人又皆知孫成對她有意思,因此未作他想,何路平與第午也不敢造次。約莫談了一小會兒,想是不會有人將他的舉動與那罐子碎落之聲聯想到一起,方停住不談,低頭作思索狀,末了歎息一聲,對芣苢說:“我談些事,你先到外頭略坐坐兒。”芣苢點頭應下,出門去了,孫成方猶猶豫豫看著何路平和第午,說:“罷了,將契約書拿出來,我再看一遍。”

何路平和第午相視一眼,忙不迭將契約書打開呈遞到孫成麵前。

另一邊,蒹葭隔著簾子,看了一眼遠處的角落——慕垂涼的得力助手宋長庚,在她暗中邀請之下,悄沒聲息地到了。

雲卿用羅帕擦拭身上的茶水茶渣,歎道:“真是可惜了一杯好茶。”

蔣婉輕蔑的哼了一聲。

雲卿便道:“編排蔣家的不是?那倒是決計不會,在我姑姑雲湄離開蔣家之前,我倒是一心盼著蔣家好。”

“離開蔣家?”蔣婉已走到左邊一排排的架子前,她素有潔癖,用羅帕隔著才稍稍翻動了一盞燈,端詳半晌,點點頭,繼而轉身說,“難得你們姑侄倆竟有了些自知之明。雖說你這決定做得晚了些,不過想來你姑姑那樣愚魯粗鄙的,總要有些日子才能明白我們這樣的人家與你們這些人的差別。阿寬年幼,新鮮了幾天,也不是個多大的事,回頭說曾是蔣少爺看上過的人,必能長些臉麵,順順當當嫁個門當戶對的。”

煮茶的小爐子咕嘟咕嘟冒著泡,雲卿看看火,已大有頹勢,再聽蔣婉此言不免笑了,便看看敞開的窗子和對麵的全馥芬,折回桌前坐下,一邊添炭一邊笑說:“蔣大小姐竟還替她籌謀,真是略費心了些。不過與其叫你費心,不如我這廂先說說清楚,我姑姑人是叫你們家蔣寬強搶了去的,雖說我也恨得牙癢癢,覺得我姑姑嫁給蔣寬這樣的人當真是吃了大虧,可是俗話怎麽說來著?好女不嫁二夫。既然嫁了蔣寬,自然就沒有再嫁旁人的說法。所以若有朝一日我姑姑離開蔣家,蔣寬必得跟著出去,他若願意倒也罷了,他若不願意,我也隻好另想法子逼他願意。總歸就是這麽個說法,到時候蔣大小姐可別太意外。”

蔣婉冷笑一聲,說:“你倒是好大的口氣,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兩!”

雲卿抬頭,隔著桌子看了她一眼,複又低頭煮茶,輕描淡寫地說:“蔣大小姐真是自恃過高了。單說蔣寬那樣的,十個八個我也算計得來,不過這話也就是跟蔣大小姐你說說,畢竟他名義上是我姑姑的相公,誰會信我要對他不利呢?”

蔣婉自知蔣寬不濟,但雲卿這話徹底激怒了她,她上前一把掃過桌上茶壺茶碗,本就破舊的紫砂茶具劈裏啪啦碎了一地,雲卿應聲抬頭,隻見小爐子骨碌碌滾到供著連翹的落地大花瓶旁停下來,幾塊木炭滾落到地上,在暗色的燭光裏看起來十分鮮豔。她蹙眉抬頭,就見蔣婉結結實實給了她響亮的一巴掌。

樓下芣苢在樓梯口唬了一大跳,緊緊捂住嘴巴心驚肉跳了半天,方醒悟過來,急急忙忙到孫成門外敲敲門說:“孫東家?”

孫成了悟,放下契約書說:“怎麽?”

芣苢推開門,壓製著自己的局促不安,盡量平穩地念著蒹葭教的句子:“孫東家是知道的,我們小姐親事在即,嵐園用燈必得十分講究,因小姐信得過蘇記這塊招牌才特特來此定燈籠,可若是孫東家被其他事所煩擾,怕即便有心,也忙不過來了。所以我想著,若是我們小姐這筆買賣今晚談不成,不妨叫我先把我們的契約書拿回去,我們另找其他燈籠坊就是了。”

孫成一臉為難之色,何路平趁機作勸:“怎可如此!裴小姐與孫東家多年情誼,如今裴小姐要出嫁,孫東家怎能不盡一份心?姑娘別嫌我們的事耽誤了你們家的事,其實說到底,若孫東家不賣燈籠坊,我們就得奉命守著,哪能不耽誤了事?可若賣了,這新東家依舊用蘇記先前的夥計們,新添的幾個孫東家和姑娘也都看見了,個個是得力的,如此反倒能更好幫裴小姐做燈籠。姑娘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芣苢如釋重負,麵露欣喜說:“可以嗎?如此甚好。”轉而一想,又為難道:“可是等你們接手蘇記,再請新東家跟我們談買賣,豈不誤了事?我們這廂也是耽擱不起的。”

孫成亦道:“蘇記已經接的單子,也須得先全部做完了,畢竟是麻煩。”

何路平見孫成鬆口,一時大喜,忙不迭說:“豈敢叫孫東家你為難呢!我們東家買了蘇記,還是要做燈籠的!竹子還是那些個竹子,紙張還是那些個紙張,夥計也都是那些個夥計,即便換了東家,作出來的燈籠也都是一樣的,哪裏就必須做完了再賣呢?已經接的單子,自然也是我們接手,該作價的作價,該清帳的清帳,虧不了孫東家半分的!”

見孫成又陷入沉思,一時生怕此事再泡了湯又拖下去,忙討好芣苢說:“姑娘不是急著要燈麽?盡管與孫東家簽了,稍後孫東家再賣給我們東家,自然有我們東家幫你做。姑娘想想看,新接手的鋪子,怕任是誰都要拚著做好前幾單買賣好叫人不要小瞧了去,姑娘這單買賣就是新蘇記的開門紅,必得是做的又快又好,姑娘盡管放心!”

芣苢自然是開心,忙看向孫成,孫成知道今日之事重在樓上畫室,並不敢耽擱,便簡單思量一番,說:“如此倒也並無不妥。隻是今日剛接了慕家一千盞燈,不知嵐園又是要多少?逾期賠付,又定的什麽價?”

“兩千盞,逾期賠付,翻番。”

孫成略一思量,問另外二人說:“數目是大了些,不過也有先例,並無不妥。二位以為如何?”

那二位都不懂燈,但畢竟歡喜孫成終於肯賣蘇記,也是大意了些,隻聽何路平喜不自勝點頭說:“可以,都可以。那麽煩請孫東家快快簽了契約書吧!”

孫成亦如釋重負鬆了口氣,笑說:“也好,今日終於了結了此事。那麽等簽罷,由我做東,咱們出去痛飲幾杯!”

畫室裏,雲卿摸摸熱辣腫痛的半邊臉,說:“我勸蔣大小姐還是莫讓我身上帶傷的好,否則慕家那邊問起來,對蔣大小姐也不好。”

“慕家?”蔣婉揪住雲卿衣領,咬牙切齒道,“你拿慕家威脅我?你算個什麽東西!慕家又算個什麽東西!你巴巴地削尖腦袋往裏頭鑽,便以為旁人都如你一般?我堂堂蔣家嫡長女,會怕他慕家把我怎麽著?真是笑話!”

“蔣小姐當然不怕,”雲卿笑說,“是我怕。我這廂遲早是要過門的,到時候姐妹相稱,互相照拂,共同侍奉慕爺,所以怎能不怕與蔣大小姐不睦?”

“下賤!”蔣婉再抽了雲卿一巴掌,雲卿順勢躲開,轉身到了放滿燈籠的架子前,蔣婉摔了圓桌上的蠟燭追上前去要打,雲卿邊躲邊收了笑,冷冷道:“我知蔣大小姐素來自視頗高,且以為蔣姓最為尊貴,餘下三族皆皆不如。照理說百家姓氏,尊卑無差,你們蔣家卻仗勢欺人,苛待我姑姑這樣過門不足百日的新婦。我姑姑才將將過門幾日,人竟消瘦了一圈,蔣寬天真至愚笨,護不得自家妻子,我隻恨他太無能。但你這樣囂張跋扈的,便以為不會遭報應麽?”

“所以你去勾引我的男人?我蔣婉的東西,你也配伸手碰一碰!”蔣婉摔了桌上一碟碟顏料,見雲卿躲避靈敏,一時惱怒,抄起燈籠來便擲過去。

“笑話,我難道是因為他是你的男人,所以才要嫁給他?你忒也高看了自己!”雲卿躲避著燈籠,趁機繞到窗邊去,幾番不慎撞到窗上,聲音極大,異常吵鬧。

蒹葭那廂看得分明,又見芣苢、孫成等人已離開蘇記,才幽幽一歎,對宋長庚說:“不瞞公子說,今日相邀,實為求救……”

那廂蔣婉亂拋亂擲,下手越發惡毒,雲卿並不動手,一味躲避蔣婉,言語卻越發冷靜:“不過莫怪如今我搶掠,你們蔣家的財富、地位、名望,哪一件不是搶掠得來?那些枉死送命的,家破人亡的,是人是鬼都盯著你們呢,你隻道蒼天無眼,果真放得過你們蔣家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