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燈初上,暖風醉遊人。

裴家絲竹弦樂之聲不斷,整個物華仿佛都沉浸在一派溫軟柔媚喜悅祥和之中。雲卿站在窗邊隔著紗窗往外看,青灰的磚瓦在夜色裏變成鬼魅般的黑,近處深色的樹影,和天邊淺色的星子,讓整個物華城突然籠罩上一層朦朧且陌生的氤氳薄霧。雲卿極目遠眺,遠處的沁河水寧靜悠遠,河上靜靜停泊著幾艘精致華美的畫舫,岸邊的茶樓酒坊掛起燦若流火的燈籠,烘托出一派盛世輝煌。

就是這樣的,安靜,又暗藏洶湧,生她養她,讓她又愛又恨、又痛又盼的物華。

雲卿歎息一聲,提起精神,回頭看去,隻見芣苢滿麵焦躁,蒹葭神色緊張,而苑秋則在遠處作畫,一副事不關己之態。

已是酉戌相交之時了。

雲卿不免再歎一聲,輕聲說:“差不多了。各自去吧。”

三人同時抬頭看向她,芣苢欲言又止,蒹葭神色嚴肅,苑秋若有所思。

苑秋道:“苑秋先告辭了。”

芣苢見苑秋果然收拾東西離去,有些張皇地說:“我、我去孫東家那裏……”聲音明顯底氣不足。

蒹葭小聲安慰了她兩句,送她出去,在一旁默默看了雲卿半晌,問道:“她是一定會來的吧?”

雲卿恍惚了一下,一瞬間腦中閃過許多事,最後定了定心神,點頭說:“是,她一定會來的。”

蒹葭點點頭,上前握住了雲卿的手,小聲說:“你要小心。一定,要小心。”

雲卿便笑,點點頭,看著蒹葭鬆開手,聽著她關上門,稍候片刻,便見她纖瘦的身影裹著一件薄薄的薄荷綠撒銀花長風衣,如影子一般悄無聲息穿過街道,消失在全馥芬茶樓的門口,再一會兒,雲卿所在窗戶的斜對麵、全馥芬茶樓二樓亮起一盞昏黃的燈,隔著這邊的紗窗和對麵的竹簾子,隻可見一個模糊難辨的暗影。

這時間,蘇記燈籠坊也逐漸安靜下來。雲卿不由再一次環顧四周,連翹,佛手,花瓶,燈籠,桌椅,茶具,茶爐,蠟燭。

先前她在時,房裏並不太放瓷器的,因怕不慎割傷手指影響作畫。

而不管任何畫師,大抵是不會晚上來畫燈的,因燈需火,卻更怕火。

雲卿從內間拿起一罐桃花紅色,放到外間窗外窗台上,然後關上了窗子。

靜悄悄的,戌時一刻了。

房間分內外兩間。外間較大,正對著門是先前她們談事和吃飯的圓桌,配五把高背雕花椅。左手邊極大一塊地方是一層層的架子,一半放著待畫的白燈籠,一半放著業已畫好的成品。右手邊是一方作畫的大書桌,另配座椅和書架。書架旁邊是供著連翹的落地大花瓶,花瓶另一邊便是雕花圓木門框,一掛碧瑩瑩的翠玉珠簾安靜懸著,隔開的是一個較小的內間,裏頭是臨時歇息的矮腳床、貴重的文房四寶、珍稀的顏色以及少量已作壞、但又不舍得扔的舊燈。

還有搖曳的燭火。內間一支,書桌上一支,圓桌上茶具旁又一支,加上煮茶的爐子,隻明火就有四處。

過分靜謐中,竟然已經戌時二刻了。

天徹底暗下來,沒有月色,隻遠處幾點零落星子,可有可無地掛著。外頭忽起了一點子小風,隔著窗戶縫兒溜進來,竟也冷颼颼的。雲卿伸手攏了攏衣服,心說不妨再煮一壺熱茶打發時間,手還在頸間沒放下,忽覺背後有異,偏頭一看,門不知何時已開了,一道深色暗影斜在一旁,影子上的步搖跳躍忽閃,如一簇暗色火焰。

“外頭那盞燈從未這樣亮過,”雲卿怔了一瞬,冷靜下來,繼續穩坐如山悠然煮起茶來,淡淡說,“許是知道來的是貴客,將蔣大小姐你的影子,照得格外清晰。”

蔣婉冷哼一聲跨過門檻,順手關上了門,夾起一陣小風吹得蠟燭忽閃忽閃。蔣婉一眼將房中看盡,往前走了幾步,才忽覺雲卿方才那話不對,她站定在屋子正中央,一雙眼睛神色未名,冷冷看著雲卿端了茶站起來,笑盈盈轉身看向她。

雲卿今兒穿一襲八幅密褶月華裙,腰間束著豆綠宮絛,以一隻淺水綠鴛鴦佩作壓裙,行動之間隱約可見繡綠柳芽兒的白色水緞小鞋兒。她上身穿一件月白雲錦窄褥衫,外罩的那一件艾綠密雲紋褙子有幾分寬大,風一兜更顯人單薄。

好巧不巧,蔣婉今兒幾乎是一模一樣的裝束。

蔣婉穿著海棠紅軟緞窄袖襦衫,同樣一襲月華裙,卻是十幅的,嫣紅宮絛係成如意扣,墜著一隻石榴紅椒圖盤花瑪瑙方形佩,流蘇高髻,步搖生輝,實是步步生花,貌美傾城。雲卿打量之下不免心歎,蔣婉明知慕垂涼即將納妾,又可見裴葉聯姻蔣家必然受製,竟依舊穿紅配金極盡招搖地去裴家赴宴了,這心氣是要高到何種地步、骨子裏又是要倔強傲慢到何種地步。

“你說……貴客?”蔣婉咬著字道。

雲卿雙手捧茶奉上,笑說:“是我特特等你來,自然我是主,你是客。”

蔣婉冷眼看著那茶,並不伸手去接,而是款款挪步,高傲中帶著謹慎的算計,無聲無息繞到雲卿身後,在她頸間嗬氣如蘭輕念:

“等我?怎麽難道有人告訴你我一定會來?”

雲卿禁不住抿嘴一笑,側身退了半步轉身直麵蔣婉,依舊作了奉茶的姿態,帶著三分微笑平和地說:“自然無人能告訴我這些。不過細想下來,也並不是很難。”

“哦?”蔣婉優雅地接過茶水,低頭看了看一旁破舊的紫砂茶壺,晃了晃手中茶杯,並無喝下去的意思,隻是道,“說說看。”

入夜的街道太過安靜,蘇記如此,畫室也如此。兩人都是輕輕淺淺的微笑,不露痕跡的試探,和暗藏鋒芒的言辭,這樣的動作和神態,讓整個畫室充斥著壓抑,兩人都十分慎重地開口,並且一旦無人說話,沉默就像會顯得格外沉重。

“很容易啊,”雲卿輕笑,說,“每個人麵前總會同時有好幾條路,會因為不同的原因,帶人去不同的地方。就拿我來說,如果我想陪我姑姑,那麽我現在應該在嵐園;如果我想上香祈福,那麽我現在應該在東山香岩寺;如果我想緬懷過去蔣大小姐給我那一巴掌的恩典,那麽我現在應該在城東地藏王菩薩廟;如果我想怨恨蔣寬趁火打劫誆騙去了我姑姑,我應該在城西某處。可是今晚我隻想等到蔣大小姐,所以我現在在蘇記。那麽蔣大小姐你,麵前能有幾條路呢?蔣家麽?回蔣家做什麽呢,讓眾弟妹看著,區區葉家一個二小姐嫁人便是如此的陣仗,而他們引以為傲的長姊卻隻能委身做妾?慕家麽?上有大房胞弟成親春風得意,下有新婦即將進門新人換舊人,又是婆母親自做的保山,可要你怎麽回去呢?茶莊麽?裴葉兩族聯姻,慕家與嵐園又將結秦晉之好,隻剩一個蔣家該何去何從?是要恨自己不能守護蔣家,還是要恨幾個弟弟怎不爭氣?可惜了,三處最慣去的地方,竟都不能去。無路可走、無路可走了!”

蔣婉冷臉笑著,道:“所以我一定會來蘇記?”

雲卿搖頭,輕歎一聲道:“原也不一定會的,蔣大小姐千金之軀,怎會平白無故踏進蘇記這種地方?隻怕若非我放了消息說我雲卿人在此處,蔣大小姐一輩子也不屑踏進此處。可是蔣大小姐你多恨我呢?我姑姑嫁了蔣寬教你心煩意亂,我要嫁進慕家你恨得怒火中燒,我爹在裴家喜宴上沒給那祁三爺麵子你更是恨得要咬碎了牙,加上去年冬天幾番衝突新仇舊恨,蔣大小姐你是勢必不會放過我的了。蔣大小姐不像是個能忍的人,所以我算著,單今兒這個坎兒我就未必過得去。那麽既然今兒我人在哪兒,蔣大小姐就一定會追到哪兒,我又何必連累了我嵐園、把我姑姑甚至蔣寬牽扯進來呢?既然如此,我隻好在蘇記等蔣大小姐來,蔣大小姐因我在此,也一定回來。如此豈不省了許多功夫、免去許多麻煩?”

蔣婉心陰冷了半晌,心中一會兒如烈焰炙烤,一會兒如寒風凜冽,但雲卿這話她卻是聽得分明,不由心恨,這樣言辭複雜的一大段話無非就是在說,她雲卿隻是稍稍動了動腦子,就算到了她所有的心思和下一步的舉動,如此豈不是更加嘲笑了她?然而這念頭隻是一閃,心中不斷回響的卻是雲卿的話,她的侍妾身份、蔣寬的率性不羈、蔣家的危機局麵種種種種,那些被雲卿嘲笑的恰恰正是她的尷尬和怨恨,因而讓她此刻更有一種似被人剝光指點的難堪,對雲卿的恨壓過了心底不斷提醒的冷靜,愈加一發不可收拾起來。

雲卿將她神色盡收眼底,隻繼續淺笑溫潤、娓娓道來:“……好在我曾在蘇記做工,很是熟悉這個地方,這裏的東家也願意讓我回這間畫室略坐坐兒。我私心想著,若蔣大小姐不來那就最好了,大家各自相安,井水不犯河水;若是果真來了,那也真是沒有辦法,隻好為蔣大小姐你煮一壺清茶,讓我以茶代酒,悉請前嫌盡釋,重結金蘭之誼——”

“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