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飯用罷,蒹葭在一旁收拾桌子,雲卿用孫成送來的紫砂茶壺泡茶喝。苑秋既不去幫蒹葭的忙,也不問雲卿的意圖,隻規規矩矩坐在一旁看著。中間有夥計敲門,將做好晾幹的燈籠送過來給她畫,她也隻收著,並不急著趕工。

最後,蒹葭也出門,房中隻剩她二人,那靜謐才略顯尷尬了些。

雲卿眼不離茶,笑道:“你不做工麽?還是有什麽話說?”

苑秋低頭沉默了一會兒,說:“因我不曉得小姐在想什麽……換句話說,因我不曉得哪裏能幫上小姐的忙,所以隻好守著,等小姐你吩咐。”

雲卿放下茶壺,拿小扇子扇著爐子,看著火苗一竄一竄地舔著爐底,說:“我看起來很需要幫忙?”

“苑秋不是這個意思,苑秋隻是想,若是能有一些些用處,能幫上一點點忙,興許小姐會我和親近一點,能偶爾指點指點我的畫。”末了,思量許久,又補了一句:“先時苑秋覺得自己一無是處,唯一擅長不過是作畫,卻也畫得不如小姐,想來在小姐麵前隻能做個廢人。但經今日之事,仿佛依稀又覺得,若小姐看得起,苑秋似乎也是幫得上忙的。”

“何以如此認為?”

“因為小姐與兩位姐姐的談話,苑秋能懂三四分,小姐為何不避忌我,苑秋也能懂三四分。”

“你說能懂,倒叫我不能懂了。我又怎知你懂了什麽?懂了哪幾分?”

“言及至此,何須明說?”

雲卿聞言不免抿嘴笑了,但依舊低頭泡茶,隻是動作格外輕柔。

苑秋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歎說,“當日七夕鬥燈,我就在小姐身後,在高台之下,仰頭看著小姐作畫,從頭到尾,一丁點兒也不敢漏下。其實‘踏雪尋梅’何其艱辛,或許路途遙遠,或許寒風凜冽,又或許孤獨無依。苑秋不才,無力錦上添花,但願以微薄之力,於途中烹茶以待,不敢言雪中送炭,但可許結伴而行,小姐以為如何?”

言罷,苑秋捧起一杯茶站定了,恭敬彎腰遞給雲卿。雲卿似笑非笑接了,卻不喝,隻摩挲著紫砂舊杯淡淡道:“世上高人又何其多也,我不過作一盞‘踏雪尋梅’燈,你便能許我如此之多,有朝一日另有高人現身,或者你自己已經超越我,又何以言烹茶以待、結伴而行呢?”

苑秋目光一滯,緩緩站直了,平靜看著雲卿,忽一笑,說:“苑秋作畫雖不如小姐,但也識字念書,知道‘信義’二字怎麽寫。小姐若不信——”苑秋從近旁拿起裁紙的剪刀,利落劃破指尖,輕輕揚手,兩三滴血已融入雲卿手中那杯茶裏。雲卿坐視那鮮紅絲絲縷縷散開,笑道:“我還有一事不明。”放下茶杯,摸出自己的絲帕,又拉過苑秋手細細為她包紮,安靜且平靜地說:“你很獨特。但太與眾不同的人,總歸是叫人不放心。”

苑秋低頭看著雲卿,怔怔發了會兒呆,忽笑道:“是了,我該提我的條件了。又豈能隻為仰望一個人,就甘願做一枚棋子呢?”

雲卿包紮好,收手看著她。隻聽她咬牙切齒說:“我想學——‘踏雪尋梅’!”

雲卿點點頭,輕聲歎說:“嗯,料到了。”

“小姐不是不教嗎?如今也能答允我?”

雲卿看她麵有激憤之色,言語又略帶哭腔,心中亦不好受,隻搖頭道:“我一開始不願教你,並非為了現在要挾與你。你想學‘踏雪尋梅’,我並不意外,但即便你能如願,於我自己,仍然是不想讓你學它的。並且,如果你單隻是為了學它才願為我烹茶以待,那我不喝你這碗茶,我現在就可以教你。”

苑秋咬著嘴唇,兩汪淚蓄在亮晶晶的杏核眼裏,何止是我見猶憐。雲卿心中一歎,隻恨自己今日費了這樣一番功夫,竟看錯了人,原是琢磨著給自己暗留一個保底救命的棋子,今日連番試探,心中已定,暗自欣喜,不料這苑秋一心隻在畫上,隻怕有朝一日終會因此誤了大事。如此一想,難免失望,又念及裴葉兩家親事才是今日之大事,便整理宮絛起身道:“罷了。你今日手指受傷,即便我有心教你,你也是不能畫了。等你好了——”

“苑秋並無他意!”苑秋“咚”一聲跪在地上,低著頭,喏喏半天方說,“信我一次吧!就讓我為小姐你,做些什麽事吧!”

蒹葭“砰”推門進來,急匆匆拉著雲卿小聲說:“出事了!”

雲卿揚手製止她,繼續不急不緩地對苑秋說:“但我如今並不需要幫忙。你可以幫我做件事,但不是在今日,不是在明日,究竟是在哪一日,在那一日到來之前,連我也不知。”

苑秋一頓,很快鄭重點頭說:“我明白。小姐已經有十分得力的人了,尋常時候我也幫不上忙,但苑秋可以允諾,會一直都在,決不離開,直到幫小姐做成這件事為止。若做得好,小姐再教我‘踏雪尋梅’不遲。我想,一定有一天,小姐會心甘情願、高高興興地教我的,那就夠了。”

說完看著雲卿,竟破涕為笑行了個大禮,然後起身笑著說:“那苑秋不打擾小姐了。”說著便要退出房間去。

“慢著。”

苑秋已走到門口、一手已搭上門閂,聽雲卿此言便頓住腳步回頭,隻見雲卿上上下下打量她,仔仔細細審視一番,忽而一笑,端起方才那杯滴了她血的茶一飲而盡,然後一麵做了個翻倒茶杯的動作,一麵和婉笑說:“願與紅梅盛開處,共與談笑共貪杯。”

苑秋這才真正釋然,莞爾一笑,點頭作別,推門出去,和芣苢一道在門外守著了。

雲卿長舒一口氣,癱在椅子上,歎氣說:“幸虧你和芣苢一早就跟了我。若是要我像說服苑秋一樣來說服現在的你,恐怕累到心力交瘁也難說結果。”

蒹葭一愣,問:“這樣……穩妥麽?我是說,她的親人隻有一個姐姐,而那個姐姐可能是蔣婉最信任的人之一,若有朝一日起了衝突,如何教她堅定不移站在咱們這邊?聽你方才意思,是想留個人以防萬一,既然如此又何必太心急?不如慢慢再找合適的。”

雲卿搖頭說:“沒時間了,一旦真的嫁入慕家,我再找人一來不方便,二來恐難逃別人的眼。苑秋其人,心思細膩,話又不多,守得住秘密。況且她讀書識字,心存正氣,很知分寸。再者,她是希望我有一個好結果的,而我自然也這樣希望著,所以即便殊途,也可同歸。她是聰明人,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蒹葭雖不苑秋並不信任,但又想不出勸服的說辭來,便轉而說:“出事了。芣苢方才回府看二爺,二爺果真盛怒,然而她也不十分敢勸,就句句都提你,二爺雖終於肯叫孫大夫幫他檢查、敷藥,但稍稍休息一番,便又帶人出門去了,芣苢一人不敢跟,就叫小子們到了地方再抽空過來回個話,剛就來人說,是直奔慕家去了!慕家哪裏有人在呢?各位爺都去裴家赴宴了,老太太病著,大太太又是孀居,怎麽想也都不合適吧?”

雲卿一驚,當即就要出門,然而走到門口又一想,慕家就算受邀赴宴,又怎會沒人留下?

那位她們一直挖不出來的慕九章,總不會,也去赴宴吧?

念及此處,雲卿便頓住了腳,在房中左右徘徊思量:如果她是裴二爺,此番去慕家所為何事?如果她是慕老爺子慕重山,會不會在此關頭對裴二爺妥協?如果她是慕垂涼,此番要做何事來改變目前格局?種種種種,思量之下仿佛處處皆受掣肘,又處處皆有變通。

“裴家呢?”雲卿問,“芣苢沒問裴家之事麽?”

蒹葭神色這才稍稍放鬆一些,說:“問了,一切都在預料之中。的確是宮裏賞賜到了,葉家賢妃、蔣家二品昭媛齡嬪、三品充媛應嬪、慕家四品慕美人,和太醫院院使、裴少爺的三叔公的賞賜同時到的。宮中內監光封賞的禮單都念了足足一刻鍾,不止裴少爺和葉二小姐,連帶裴家、葉家姊妹兄弟都有封賞。裴三叔公甚至為一些前來道賀的遠親和貴客準備了謝禮,真真是場麵浩大、十分周全。”

“那蔣婉呢?”雲卿問。

蒹葭不免笑道:“這樣的時候,哪裏有人看蔣大小姐?芣苢記著打聽,但仿佛也不太有人知道。不過正是因為如此,我猜蔣大小姐臉色必定不大好。”

末了,又憂心忡忡道:“看來今兒守在這裏是對的。蔣大小姐必是不會放過我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