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卿不料垂緗會問起這個,便伸手看了一下,因前幾日淋了雨那裏又酸疼得狠了,如今塗了厚厚的藥膏,密密匝匝包紮著。雲卿便邊看邊對她笑說:“許久以前的事了,不大記得了,仿佛是因為不小心,自作孽了一把。”說著便與蒹葭一道出門。

垂緗低頭跟在後頭,一路默然,走了許久方問:“那就恕我愚笨,不能懂了。嫂子既然說因果因果,從因即可看到果,又怎會叫自己受了這樣重的傷呢?那豈非因果難猜,結局難定,命中注定?若是千算萬算仍是走上不歸路,那麽順應天命和窮究因果,究竟還有什麽分別?”

雲卿點頭讚說:“問得好。”幾人繞過一大叢月季花,往東小湖邊兒去了,雲卿邊走邊笑說:“隻不過順應天命和窮究因果,其實並非南轅北轍的兩條路。順應天命難道隻是一味服從?不,是讓你看清楚你所擁有的。所以窮究因果也不是一味徒作抗爭,而是讓你看到麵前的每一條路所指向的方向。當你知道自己的力量,又看得見沿途的危險和道路盡頭的風光,你自然就更明白該走哪一條路,以及該怎麽走了。這才是順應天命,窮究因果。”

垂緗聞言又是久久一番思索,最後卻低低說:“我不大懂。”

雲卿便笑:“大約是我說得繞了些。隻是你如今並未經曆過什麽事兒,雖是被人算計了一把,得了個不大喜歡的姻緣,但如今你心頭一味隻是怨恨,並未順應天命,自然難冷靜下來好好琢磨自己的去處,如此也不到你懂的時候。”

垂緗並未多言,隻是一路低頭沉思,連轉彎處也是滿兒在旁提醒。雲卿也不打擾她,隻在旁盡量領了七拐八拐的小道,讓垂緗和滿兒難辯方向,蒹葭便偷偷問:“再這樣玩下去,恐連咱們也不識回去的路了。”

雲卿看垂緗與滿兒落在後頭,便笑對蒹葭耳語說::“三姑娘拿不定主意,隻今兒一次怕是不夠。她記不得路,下次恐要再央我帶她一次,我倒不是有心為難她,隻是她性子偏冷,我總需得多尋了借口能與她說上話兒。”

說話之間垂緗與滿兒便跟上了,垂緗左右看看,疑道:“此處我卻是真沒有來過。說來我是慕家的閨女,你是慕家的媳婦,你對這園子卻仿佛比我更熟悉。”

雲卿便意味深長地笑:“我敢帶你出來,自然不會沒有準備的。況且如今讓我掌家,我豈能對這家反不了解?”

說罷再往前走,沿著一條溪水逆流而上,越過土丘,便可見一汪澄明的湖水,在月光下泛著明亮又冷清的光。如今她們居高臨下,大可將湖水盡收眼底,看來仿佛一麵清晰的銀鏡,而周圍的碧柳杏花,堪可為菱花鏡上雕花紋。

垂緗先是震驚了一會兒子,後來突然明白,指著湖對麵的房子說:“那邊——是老爺所居天問閣!”

雲卿便點頭說:“是了,正是天問閣。隻是素來沒人越過天問閣走到這處小東湖畔的,餘下三麵一麵是假山林,無路可走,咱們所處這一麵倒是賞花最佳之地,但路途極其古怪難記,所以許多人不知此處風景。那晚我信步亂闖偶見此處杏花繁盛湖光秀美,後聽你提起,方知此處與你所居之地甚遠,於是我估摸了方向,特特回來尋了路,今日方能帶你來這裏。”

垂緗聞言漸漸冷靜下來,回頭直看著她說:“你倒是費了大心思!”

雲卿不閃不避地笑說:“如今我是掌家之人,自然對這園子了解得越多越好,畢竟若下次再迷路,也不敢奢望能隨時隨地有個三妹妹你來救我了,是不是?”

垂緗如今已恢複冷清之態,迎著月光遠遠看著幾株杏花繁盛的老杏樹,忽想起夫家沈家的杏花,一時突然有些氣悶。卻聽雲卿在旁笑念道:“‘不學梅欺雪,輕紅照碧池。小桃新謝後,雙燕卻來時。’我從前一心愛梅,不知賞杏,如今看來亦不過俗人也。梅花孤冷,冬雪清寒,所謂相映成趣,亦不過是相依為命罷了,多得是淒寒。倒是杏花,桃花開過而開,乃是自有芬芳,不與桃花徒爭豔;雙燕來時盛綻,乃是端莊熱忱,迎來春燕歇枝梢,至於紅花映碧池,端的是鮮亮景色,此番光彩縱使桃紅柳綠也爭奪不去,何其美哉!”

垂緗低頭細品了一會兒,心裏頭思緒越發飄得遠了,饒是她被雲卿饒得再暈,此刻也有些恍悟過來她說的哪裏是花,是教她怎麽做人。垂緗本不是優柔的性子,如今幹脆轉身看著雲卿問:“聽你話中之意,你知道我今日為何而來?”

“三妹妹這話說的……”雲卿便笑,“我雖有些小聰明,畢竟不能卜算。”

垂緗盯著遠處湖光夜色看了半晌,微微揚起臉高傲地說:“你不坦白,我確是要直說了。我今兒來有事請教,當日你在我房中說,我於慕家種因,又於沈家種因,自然都有相應之果,這一句也就罷了,倒是後麵一句,不知你還記不得。”

雲卿毫不意外,平靜笑說:“記得,我說換作是你,我當持因果,將自己的命牢牢把握在自己的手裏,再不容他人做主!”

垂緗聽聞此言驚得連連倒退,這些話她如何沒有想過,隻是畢竟庶女,在慕家素來無人聽她說話,甚至連成親都是任人擺布,如今聽到這些難免震驚了些。

幾人一時都未言語,雲卿便隻笑笑,與蒹葭一道往前走,一直來到湖邊杏花樹下。春風吹得杏花輕輕飄落,紅粉玉屑,落英繽紛,映著湖光月色,堪稱人間仙境。垂緗遠遠看著她悠閑賞花,突然有些惱了,急匆匆跟上抓住雲卿肩膀問:“你知道什麽?又憑什麽這麽說?旁人的心酸苦難在你看來都挺容易麽?若換做是你,你就能逃得掉麽?”

蒹葭和滿兒都慌忙要上前分開二人,雲卿示意蒹葭不必,滿兒自然也不敢。雲卿便道:“我白費心教你一番了!如今你已嫁作沈家婦,你還要怎麽逃呢?自然了,逼得沈家給你休書一封也不會多難,可你娘柳姨娘呢?你哥哥冽三爺呢?你竟忍心?這條路你既然一眼看得到盡頭、明明白白知道自己不會去走,那你還惦記著它做什麽?我教你順應天意,教你看透因果,你卻一味隻是怨恨,一丁點兒不嚐試去改變,堂堂三姑娘慕垂緗,不過如此!”

“那你說怎麽做?”垂緗恨道,“我不明不白就嫁了人,如今沈家看不起我,慕家看不起我,竟反而不能叫我怨恨這世道?那你叫我怎麽辦?你叫我怎麽辦!”

“那就,讓他們,看得起!”雲卿一字一頓喊,高聲蓋過垂緗咬牙切齒的聲音,冷冷道,“‘半開半落閑園裏,何異榮枯世上人?’杏花開落有時,世事枯榮有時,這世上根本沒有什麽一成不變。你自己雖心懷怨憤,卻一味隨波逐流,倒還怪起這世道來了,你當真好笑!”

垂緗一怔,鬆開手,冷冷淡淡閉上雙眼。雲卿知她如今心神不定,已有動搖,便趁熱打鐵說:“今日我讓你掌家,幫著凇二奶奶處理家事,聽說你也跟著出了主意,那滋味兒如何?被別人掌控,和掌控別人,那感覺差別很大,對吧?其實慕家也好,沈家也好,你三姑娘是何等能耐,隻要有心就不會一生一世都受製於人。你在慕家雖係庶出,但慕家子嗣不多,你琴棋書畫樣樣不差,本就沒人敢十分看輕你。到了沈家你則是長房長媳,乃是當家作主的人,你若不自輕自賤誰敢不把你放在眼裏?這兩處你都能開花結果,可你恨足了那個不情不願的因,寧願一味藏在慕家一躲再躲。垂緗,早在那日驚雷春雨夜我就已經提點過你,因果相循,你樂見什麽果,便可行什麽因,如此便可見想見的過。你如今惶然,不過是因為,你沒想通透你究竟想讓自己將來是什麽樣子的!”

雲卿說罷直盯著她瞧。三姑娘垂緗是個精明的,這一點莫說孔繡珠,就是阮氏與慕垂涼都曾明裏暗裏提點過。垂緗如今新婚不利,正在氣頭上,難免糊塗一時,但雲卿相信,即便她今晚繞來繞去,並未點明,垂緗也一定能明白她的意思。

她可還等著垂緗振作起來,幫扶她掌家呢!

“‘不學梅欺雪,輕紅照碧池。小桃新謝後,雙燕卻來時。’你讓我,做一朵杏花?……”垂緗兀自仰麵看著杏花飄零,呢喃輕念。

雲卿心知一蹴而就恐不穩定,便隻笑笑說:“夜深了,該回去了。”

蒹葭聽雲卿又咳起來,自然聽命要扶她回去。滿兒也擔心垂緗,幾乎在旁拖著她走。四人一語不發漸漸離開湖邊,雲卿與蒹葭帶路,滿兒扶著垂緗跟在後頭,剛走下土丘,垂緗突然回頭,自然已不見杏花,垂緗恍惚了一陣,忽道:“大嫂,你有備而來,分明是算計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