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慶兒見是新進門的大丨奶奶,一時也不好再說什麽,隻是眼睛朝上翻,且也不行禮,端的是跋扈。孔繡珠見雲卿來,一時委屈的眼淚撲簌簌往下落,握住雲卿手哭道:“大嫂,我是管不住她們了,這一尊菩薩我這裏容不下,大嫂隨意給她挪個地方吧,我是萬萬用不起了!”

黃慶兒聞言恨恨看向孔繡珠,越發咬牙切齒說:“看來那卷軸也不必看——二奶奶當真是要攆我們了!白瞎了咱們幾個盡心盡力服侍了二奶奶幾年!”

那小蘋又要去吵,孔繡珠卻喝道:“你讓她說!讓大嫂聽聽她說這叫什麽話!”

小蘋見孔繡珠不爭,望著黃慶兒恨恨甩手退下。雲卿便笑扶孔繡珠入了座,見她家三姐兒仍哭著,便伸手接過來抱著,逗弄了好一會兒子才轉身笑顏盈盈看著黃慶兒,道:“你走吧!”

“什麽?”梨香與小蘋同時道。

黃慶兒也是愕然。她身後那二位見驚動了掌家的大丨奶奶,一時都有些退縮,偷偷黃慶兒身後扯她袖子,勸她作罷。黃慶兒素來橫慣了,又習慣了孔繡珠這個軟弱好欺的,忽見雲卿過來連問也懶得多問她一句,一時脾氣也起來了,甩開身後那二人煩躁說:“要走你們自己走!沒出息的東西!”又轉身盯著雲卿說:“我既站在這兒了,就必得討個說法!”

雲卿跟著三姐兒咿呀咿呀念著,根本不去看黃慶兒。黃慶兒身後那二位原本也是欺軟怕硬的,見雲卿根本不把她們放在眼裏,自己膝蓋先軟了,慌跪下來磕頭說:“二奶奶息怒,咱們原是怕被送出去胡亂配了小子,所以跟著慶兒姐姐過來問問而已。”

另一個也跟著道:“但求二奶奶看在咱們多年服侍的份兒上,多少給個恩典,減例銀也罷,多做些活兒也罷,隻求留下咱們吧!否則若說起來是主家不要攆回去的,還哪有臉麵做人呢?”

黃慶兒見雲卿一語不發已占了上風本就有些心慌,此時見這二人如此一時氣憤,抬腳就踢了一個,又去抓扯另一人頭發,邊扯邊罵說:“沒骨氣的東西!誰叫你們求她?那卷軸上若有你們名字,你們哪一個也逃不掉!”

雲卿見那二人一味隻是磕頭,又被黃慶兒欺負得直哭,便重複道:“都走吧!如今夜深了,把該做的活兒利利索索給做完,然後早些睡便是。”

那二人偷偷抬頭看了看雲卿,又暗中相視一眼,最後一道磕了頭匆匆下去了,唯餘黃慶兒還站著。

雲卿便笑:“你不走?怎的,還想在這裏歇下不成?”

黃慶兒倔道:“我得向二奶奶討一個說法!我——”

“二奶奶她給不了你說法,”雲卿深深笑道,“你恐怕是忘了,我才是掌家的,那卷軸上的字一個一個都是我親手寫的,你要找的說法隻有我能給!不過,我今兒還真就不想給了!說了是明兒開封卷軸,那就是明兒,早一天半天都不成!你若還有點規矩最好現在就退下,別等我找人轟你,要到了那時候,縱卷軸上沒你名字,也莫怪我提筆添上!”

說罷繼續低頭逗弄三姐兒,玩了一會兒子,聽外頭有響動,丫鬟來報說凇二爺回來了,雲卿也不便再坐,將三姐兒給奶媽抱著,起身就要走。黃慶兒直勾勾盯著雲卿看,又聽外頭凇二爺果真進來了,銀牙一咬轉身匆匆跑走了。

雲卿卻躲不掉,還未邁開步子就見慕垂凇已迎麵過來,他與慕垂涼長相沒有絲毫相似之處,雖也是俊美無儔,但偏陰柔些,尤其一雙眼睛狹長潮潤,裏頭總是泛著點子摸不清看不明的光,加上從來沒卸下過的一點淺笑,讓雲卿自頭一回見就莫名心生防備。

凇二爺今兒身穿紺青軟稠袍子,腰勒銀扣腰帶,腳蹬黑色狼崽皮靴,身上帶著些微酒氣。他本若有所思往裏頭晃,抬頭之際忽見雲卿,當即眼前一亮頓在原地,一時也不言語。雲卿略覺尷尬,便先見了禮道:“二爺回來了。”

哪知凇二爺還未開口就聽到外頭丫鬟們笑聲,緊接著便聽一丫鬟進來道:“二爺,二奶奶,大太太那裏差人送了長壽麵來。”

雲卿心中暗舒一口氣,忙對孔繡珠說:“是了,我竟忘了這茬兒了,原該我親自給你們送來的。”孔繡珠便收回目光,柔柔淺笑說吩咐丫鬟說:“那快送進來吧!”

來人是阮氏房中一個二等丫鬟,與雲卿自然更相熟些,雲卿親自將兩碗麵端放在桌上,又隨口讚了三姐兒兩句,便告辭與阮氏丫鬟一道去了。直到出門,也沒聽凇二爺再開口說什麽。

回了阮氏那裏,竟見慕垂涼已回去,且阮氏已麵色疲憊,打算歇息了。雲卿也不便多說什麽,隻一心服侍阮氏更衣睡下,方才離去。

回房後,卻見慕垂涼已換上寢衣,她進去時恰見他正低頭係帶子——他素不喜歡,甚至厭惡丫鬟貼身伺候他更衣,據說是因為討厭別人對他人後的模樣一清二楚。雲卿於是在幾步開外站著一味隻是看,慕垂涼便煩了,大喇喇張開手臂說:“看什麽?你來。”

雲卿噗嗤一聲笑了,於是上前去,一邊係帶子一邊不大在意地笑說:“你就對我凶吧。你們兄弟都一個樣,人前和善,人後不定什麽如狼似虎的樣兒。”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慕垂涼便捏了她下巴挑眉問:“什麽,你再說一遍?”

雲卿心知自己口誤,便嘻嘻討好笑說:“我是說,我見繡珠一見凇二爺就抖索得像隻兔子,便覺得自己房裏這一個……仿佛也還不錯。”

慕垂涼捏了她鼻尖兒笑:“你知道就好。”說著拉著她往外走,雲卿疑道:“這麽晚了去哪兒,你還不睡?”

“吃飯啊,”拉著她過去坐下,慕垂涼道,“你不是還沒吃?成日裏都是你等我吃飯,如今難得我等你一回。好在娘那邊送了壽麵,咱們不必再吩咐人重新做,方便得很。”

雲卿便吃吃傻笑,乖順開始吃麵。慕垂涼又閑閑問了些她去孔繡珠房裏的事,雲卿便揀著重要的說了,且解釋說:“我心想,既然說了明兒再開封卷軸,今兒就得壓一壓,讓那些個沉不住氣的自個兒跳出來。回頭我若真要整治一批不聽話的,如今這些可都得算上。”

“所以卷軸上到底寫的什麽?”慕垂涼也饒有興趣。

“與如今外頭瘋傳的那些事想必,”雲卿神秘一笑,道,“我那卷軸上寫的,根本就不算什麽。”

慕垂涼也並不插手,隻是如往常一般略加點撥,說些聽來簡單、細思之下又大有深意的話,雲卿仔細聽著,認真想著明兒的對策,於是竟整晚都忘了問那偷聽小賊的事兒。

卻說黃慶兒自從孔繡珠房裏出來,真是越想越氣、越氣越恨,在園子裏晃了一圈兒無處可去,更不願回房伺候孔繡珠,正在園中踢打花木,忽聽人罵罵咧咧道:“哪個房裏的賤蹄子在這裏?”

黃慶兒嚇了一跳,大著膽子仔細看去,見一個瘦小身影提一盞昏黃的燈正過來,黃慶兒心知是遇上上夜的婆子了,也不放在眼裏,便不肯吃虧非要罵回去,還沒看口就見那婆子提了燈籠那麽一晃,試探叫道:“慶兒?”黃慶兒定睛一看,原是她爹認的同姓幹妹妹,外人混稱黃坎婆的,如今就在園子裏一處角門上當差。

黃坎婆見果真是她,便道:“怎的深更半夜不去睡?房裏主子作你出來做事?”

黃慶兒冷哼一聲說:“就憑她?她倒是作我試試!”

黃坎婆忙左右看看,因見四下無人,方敢拉著黃慶兒匆匆往她的角門處走,邊走邊壓低了聲音說:“丫頭,你嘴上怎麽就沒個把門兒的!那二奶奶是不濟,你拿捏她也就罷了,可不敢在外頭亂嚷嚷,要是叫那個二太太給聽見了,保不齊真擰你的嘴!”

黃慶兒是忘了二太太這茬兒了,如今想起來,心裏雖不忿倒畢竟忌憚一些,便跟著黃坎婆回了她屋子。黃坎婆因怕上夜吸了寒氣所以照例回來要喝一杯黃酒,黃慶兒正是煩躁呢,一見有酒便什麽都忘了,和黃坎婆一杯一杯往下灌,邊灌邊忍不住連說帶罵將今日之事與黃坎婆說了。

“真要攆人?”黃坎婆驚了,“我還道外頭亂說的,你竟說是真的?”

黃慶兒一拍桌子大罵雲卿兩句,然後醉醺醺地鄭重點頭強調說:“真的,涼大丨奶奶親口說的!說要……把我的名字……加上呢!”

黃坎婆見她一頭栽在桌上忙去拉扯住問:“這叫什麽話兒?倘若說加,那必是已有一份現成單子了?照這麽說這回還真要裁人?”

“嗬!嗬嗬!”黃慶兒趴在桌上含含糊糊說,“何止呢!自涼大丨奶奶封存卷軸開始,園子裏都傳瘋了,說不止裁人,還要攆大半婆子,丫鬟們多半配了小子,連例銀也要減半!這哪門子不懂事的大丨奶奶,有錢都不會花!慕家是開銀號的,什麽時候能缺了銀子用?如今倒稀罕她牙縫裏省下的那一點子了?傳出去還不讓人笑掉大牙!”

黃坎婆心知自己有些年紀了,上夜這等差事做得也不甚好,最怕慕家一腳踢她出門了,前些日子聽園子裏瘋傳大丨奶奶要整頓本就提心吊膽呢,如今聽黃慶兒這麽一說更是心慌,心說自己半截兒入土的人了,又是沒兒沒女的寡婦,若真裁到她頭上她豈不是要流落街頭?因聽黃慶兒還在喋喋不休罵雲卿,心下也煩躁,連灌了幾杯酒些微有了些醉意,便跟著把雲卿、孔繡珠和垂緗都罵了一遍。二人越罵越高興,越罵越喝得暢快,很快就齊齊酩酊大醉不省人事了。

卻說今日事關重大,垂緗又是初次跟著掌家,到這關鍵時刻難免比丫鬟們更激動難耐一些,於是一大早就帶著滿兒出門,先去蕉園侍弄了那一大片美人蕉,因問了時辰還早,便帶著滿兒從小花園兒裏略繞遠裏幾步逛一逛。園子裏還算清靜著,各色花草已從冬天活過來,看著叫人心底熨帖,正走著,忽見一婆子從花枝裏斜跌出來一頭撞到垂緗身上,直撞得垂緗肩窩生疼,蹙起眉來。滿兒便喝:“什麽事著急上火的也不看路?衝撞到三姑娘了!”

垂緗冷冷淡淡,不欲計較,正要先走,卻見那婆子抬起頭,眯縫了眼那麽一打量,嘿嘿笑了,說:“喲,是這個姨娘養的三姑娘,如今又殺回娘家作威作福來啦!”

酒氣衝天的,正是黃坎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