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緗臉色立刻冷了三分,頓在原地隻是不動。滿兒知她忌諱,上前一把推開黃坎婆道:“你胡說什麽?別灌些黃湯就出來滿地撒瘋!快回角門當你的差去!”

黃坎婆被滿兒推搡了一下趔趄了兩步,卻渾然不覺般搖搖晃晃又上前來,伸出手指頭哆著滿兒心窩含含混混慢慢悠悠說:“嘿,我胡說?我老婆子從來不胡說!跟園子裏哪一個不知道似的,都被沈家掃地出門了也不覺害臊,倒回娘家耀武揚威來啦?來來,幫著那個勞什子大丨奶奶,把知情的都攆出去,全都攆出去!”

滿兒氣憤地打掉黃坎婆的手,黃坎婆暗黃的臉上泛著酒後的酡紅,衝著垂緗神神秘秘點頭道:“都知道,全都知道……嘿嘿……”

恰是此時,前方走過來兩雙丫鬟,都是睡眼惺忪迷迷瞪瞪,許是還沒看到這裏情況。滿兒忙回垂緗身邊要勸,還未開口,就見垂緗慘白著一張臉上前擋住黃坎婆去路,冷冰冰問:“知道什麽?你再說一遍,誰被沈家掃地出門了?”

黃坎婆醉醺醺打了個酒嗝,扯著嗓子哈哈大笑說:“三姑娘你別逗了!滿大街誰不知道沈家看不上你?要我老婆子說,一個姨娘養的丫頭,能嫁去人家正經書香門第沈家,那真真兒是不錯了!人家給你些子臉麵,你得承人家情,不能鬧!這不,你非覺著自己個兒金貴,把尾巴往天上翹,一扭屁股回了娘家,人沈家也不缺你一個,照樣兒不來找你!這是什麽意思?不要你啦,不要啦!”

黃坎婆邊歎氣邊擺手語重心長說了這一番話,想是酒灌得多了,連著幹嘔了幾回,偏又沒吐出什麽東西來,於是自個兒順了順胸口,哼著小曲兒晃晃悠悠往大路上去了。隻是黃坎婆這一哼,那兩雙丫鬟少不得都聽到了,一時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尷尬愣在原地。

垂緗見人都遠遠兒站著,不上前不幫腔,一時臉色更加不好,甩開滿兒的手疾步上前攔在黃坎婆麵前道:“你慢著!”

滿兒見大路上人多,慌忙壓低聲音勸道:“她喝醉了三姑娘,咱們跟一個喝醉的人計較什麽呢?況她不是針對你的,隻是這當口謠言四起,恐是她自己多想了些,咱們等涼大丨奶奶和凇二奶奶來了再跟她們說道。”

黃坎婆原本迷迷醉醉晃晃悠悠墊著小碎步哼著小曲兒要走,聽得滿兒如此說突然一激靈反應過來,回頭看了垂緗一眼臉色大變,凶巴巴地伸手猛推了垂緗一把,滿兒眼明手快扶住垂緗,倒是那黃坎婆自己退得不穩跌了一大跤,王八翻殼兒了似的四仰八叉躺著。垂緗與滿兒念著她上了年紀生怕跌出什麽毛病來,還未上前看,便見黃坎婆一蹬腳一拍地,扯著嗓子幹嚎起來:“殺人啦!這姨娘養的小賤蹄子要殺了我這個老婆子了!要攆扣我例銀還不夠,要攆我出去還不夠,非得殺了我這個老婆子才夠,這歹毒的惡婦喲,誰能來管管!哎呦喲……”

黃坎婆這一嚎,附近早起做活兒的丫鬟婆子們都偷偷探著頭往這裏瞧,原還有人想上前扶黃坎婆一把,因聽黃坎婆喊的是削減用度一事,又見她治的是三姑娘,也都縮著手不動了。一來人人自危,生怕裁人裁到她們份兒上,二來若傳言不假,每月平白就少拿一半銀子,誰能不願幾個主事的?涼大丨奶奶和凇二奶奶也罷了,唯獨這三姑娘是已出嫁了,又是庶出,旁人難免輕看幾分,如今袖手旁觀也是尋常了。

垂緗見果真沒人上前幫忙,個個兒看笑話一般遠遠兒站著,方知黃坎婆雖是大醉,卻難保不是酒後真言,把園子裏下人們討論她的話搬到了台麵兒上來。垂緗聽著黃坎婆幹嚎,看著眾丫鬟遠遠看她熱鬧,一時又氣,又恨,又倔著,隻咬著牙倔著脾氣冷冷杵著不動。滿兒心知勸不得,忙就近求了一個相熟的丫鬟讓她幫忙去請雲卿,丫鬟答應是答應了,卻半天不動,猶猶豫豫試探問說:“滿兒姐姐,你給咱們一句實話,這回是不是真要攆走一半的人?哎姐姐別生氣,姐姐如今是三姑娘陪嫁,自然不怕這個,咱們可還得吃飯呢!三姑娘顧念著姐姐你,難說也會顧念我們哪!”

垂緗冷眼瞧了她一眼,又見黃坎婆仍在踢著腿幹嚎,一時厭惡透了。卻聽滿兒氣憤地說:“你這叫什麽話!如今這裏鬧成這樣,叫你去請大丨奶奶來,竟還有這些羅裏吧嗦的!三姑娘往日裏是虧待過你了怎的,竟都能眼睜睜看著這老婆子欺負三姑娘,就沒見過這樣的下人!”

丫鬟略覺不自在,訕訕一笑,卻仍是說:“滿兒姐姐這話就不對了,三姑娘早就是出了門的人,如今來咱們家也是客。客人翻身要攆主家丫鬟,這我們還沒聽過沒見過呢!更何況……黃坎婆說的……也沒哪句不……不……”

垂緗哼笑一聲,冷冷上前盯著黃坎婆,居高臨下說:“黃坎婆,說來我還得謝謝你,你要不這麽鬧一回,我都不知道咱們園子裏都是些狗眼看人低的。不過我今兒還就說明白了,我還就非——”

“三妹妹!”孔繡珠帶著一眾丫鬟婆子匆匆撥開人群上前來,一見這場麵大吃一驚,忙先要上前扶黃坎婆起來,邊彎腰邊問:“哎呀呀,這是怎麽了?好端端的怎麽跌跤了?”

眼見就要碰到黃坎婆,卻聽黃坎婆大罵說:“也有你的份兒!連個兒子都生不出來,還敢出來吆五喝六裁我們?”說著撒著酒瘋在地上磨了半圈兒抬腿一腳踢開孔繡珠,孔繡珠防不勝防,隻覺肚子被撞,一彎腰捂著肚子就跌坐在地上,當即就疼得起不了身。這一幕眾人看得是一清二楚,孔繡珠房裏丫鬟都上前又要扶、又不敢扶,孔繡珠丫鬟小蘋尖叫道:“你個老不要臉的死婆子,灌點馬尿你連二奶奶都敢打了?看我不剝了你的皮!”說著就要上前扭打。

黃坎婆雖醉著,卻正是凶悍時候,見人上前就又踢又抓,小蘋一會兒子挨了幾腳也沒能怎麽著黃坎婆,反倒是黃坎婆還抓散了她頭發,孔繡珠見人越聚越多生怕出醜,一邊捂著肚子“哎呦哎喲”地叫一邊斷斷續續喊:“別打了,快別打了,像什麽話……”

小蘋便嚷嚷:“二奶奶莫怕,這老婆子不過仗著點子年紀,就敢倚老賣老欺負主子了?三姑娘她也敢罵,連二奶奶您她也敢打,可翻了天了!我今兒非替二奶奶報這個仇不可!年紀大了不得了?熬歲數誰也會有你這麽大年紀,得意個王八!”

黃坎婆卻瞅準小蘋給孔繡珠回話時機,連連往後躲,蹭得身上一件兒靛藍對襟盤花扣薄夾襖都磨破了,小蘋越發步步緊逼,卻見黃坎婆退到旁邊一處假山石旁,借力猛然撐起手臂坐起身來,趁小蘋彎腰的空檔抬腿一腳踢在小蘋心口上,這一腳踢得猛了,小蘋當即癱倒再地抽搐了兩下,嘴角泛起白沫兒來,驚得旁邊丫鬟四散亂逃。

孔繡珠也尖叫一聲不敢上前,倒是垂緗和滿兒匆匆上前查看,垂緗見小蘋捂著心窩麵色呼吸不暢麵色慘白,忙吩咐滿兒說:“快背進房裏,去請大夫來瞧瞧!”

滿兒忙說:“我來,我來!”說著就彎腰蹲在地上,垂緗正要去扶,卻聽一人道:“都別動她!”

“大丨奶奶!”滿兒可算是鬆了一口氣。

雲卿急匆匆上前翻看了小蘋的眼,又輕輕叫她名字,見小蘋還能點頭回應,方略略放下心來,吩咐滿兒說:“越是如此,越不可隨意移動。你速去請大夫來就是。”見垂緗也點頭,滿兒忙一路跑著去了。

雲卿這才站起來,卻見孔繡珠捂著肚子滿臉淚痕,掙紮著要往小蘋這裏來,雲卿便上前與梨香一道扶她起來,安慰說:“你這丫頭倒是個忠烈的性子,如今這樣的人是少見了!”眼睛略略掃過眾人,多半都匆匆躲避著,雲卿冷哼一聲拍著孔繡珠手道:“好人多福報,她不會有事的,你放心。”然後吩咐梨香說:“送你家奶奶到老太太那裏去。我與三姑娘稍後就到。”

梨香點頭扶孔繡珠去了,雲卿這才轉過身來,見那黃坎婆尤自醉醺醺哼著什麽散碎調子,暈暈乎乎像是要睡了,又見丫鬟婆子隻是一味看著,不僅不上前,見她目光掃去反倒一味要躲,便擲地有聲高聲冷喝道:“把她給我綁了!”

蒹葭和秋蓉聞言立刻招呼了婆子們上前,自有人尋了粗麻繩遞過來,幾人也不敢真得傷到這老婆子,隻是鬆鬆綁了,然後緊盯著她。雲卿一掃眾人,厲聲道:“速速傳下話,叫各房管事們半刻鍾之內全部到老太太那裏去,誰要有事不能去,就叫他們房裏主子親自來跟我說一聲!若有遲到的,罰例銀一月,若未能來且沒有告假的,例銀立降為二等!”

眾人立刻噤聲,齊齊道:“是,大丨奶奶。”

雲卿冷笑道:“至於你們,我知你們有諸多疑問,倘若果真不能釋懷,今日大可一道前往老太太那裏,看我這個作大丨奶奶的,究竟有沒有苛待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