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垂涼居高臨下看著,看昭和越來越緊張、越來越無措,一時眉頭越發蹙得緊了,開口卻是問說:“方才是細辛過來了?”

昭和忙如小雞啄米般連連點頭,戰戰兢兢說:“是,是辛姨來了。”

慕垂涼略過他的稱呼,接著問道:“她來作甚?”

“來看妹妹,”昭和小心翼翼偷看著慕垂涼,絞著發麵團兒似的小胖手緊張說,“辛姨說,阿娘讓她來看看妹妹,若是小病,就讓家裏大夫來治,若是不大好,就趕緊去請舅舅來,說無論怎的,舅舅都是咱們物華最好的大夫,他醫術高明,定能將妹妹妥妥帖帖治好……”

慕垂涼眼神一黯,神色驟冷。

昭和不明所以,繼續稚聲說:“辛姨還說,若說治病,誰還能比得上裴家呢?物華大夫,誰能比得上舅舅呢?”

……裴子曜!

次日一早,自有大夫陸陸續續過來瞧。雲卿渾渾噩噩睡了一覺,連慕垂涼昨兒何時回房的都不大曉得,但睡得再足再好,及兩三個大夫瞧過後,多半也有些煩了。緊接下來的幾天又是如此,隻是一味請醫來治,所服湯藥卻依舊是先前裴二爺走時留下的,雲卿便知這些大夫都治不了,加之早就心中有數,也就認了,隻是越發躺得煩,想要起來走一走。

本來那傷皆在手腕,身上也是略帶些咳,其他並無礙,因此大夫雖很是猶豫了一陣子,但畢竟準了。

隻是慕垂涼不允。

慕垂涼勸道:“不如你再安心躺一日,萬一再驚了風,或是磕著絆著,豈不是更麻煩?你不必擔心,城北有一位老神醫十分厲害,當年嶽父大人也稱讚過的,早上去請時他剛好進山采藥,等他一回來,就一定——”

“阿涼,”雲卿笑道,“不礙的。讓我起來略坐坐兒,若我乏了,轉身幾步就是床榻,再去躺著也就是了。你若不放心,我隻坐一會兒,不出門。”

雲卿既如此說了,慕垂涼也無甚好勸,扶她起來一塊兒翻了一會兒子棋譜,平和說笑了片刻。隻是不多久便有下人過來秉,說銀號裏又有些事需得慕垂涼拿主意,慕垂涼原是要給推了的,雲卿卻給攔下,勸他去了,自己在房中與蒹葭下起了圍棋。

慕垂涼出了門,見方才過來給雲卿上藥的鄭大夫依舊候著,便知他有事隱瞞。

鄭大夫道:“不瞞大爺,我治不了,王大夫治不了,這幾日連番請了四五個大夫也治不了,那就不能一條道兒走到黑,是該想其他法子了。”

慕垂涼淡淡道:“哦。”

“前次提議大爺不聽,我與王大夫尚能拚盡醫術緩解大丨奶奶手腕之痛,但這兩日時晴時雨,陰雨日恐還得再持續好幾天,大丨奶奶所受痛苦隻會加倍。再者,即便是沒有下雨這茬兒,如今自落水已過了三四天,今日看傷口已開始潰爛,決計不能再拖下去了!”

慕垂涼點點頭道:“嗯。”見鄭大夫仍是激憤狀,便吩咐說:“知道了,下去吧!”

鄭大夫隻得作罷,告辭去了,卻才走了兩步又頓住,轉身道:“大爺,若再這樣一日一日拖下去,恐莫說手腕,連半條臂膀都會連帶著不能動彈,廢的可就不單單是一隻右手了!當日為大爺醫治的是裴二爺,那藥方子也隻有裴家有,我等連那方子都看不懂,怎會有人敢隨便下藥!為今之計,不如早早去請裴家大爺來——”

“我說,”慕垂涼淡然打斷他,平靜道,“知道了,下去吧!”

目送鄭大夫憤然離去,慕垂涼方恍惚回頭看去,隻見門窗緊閉,偶爾傳來“嗒”一聲脆響,乃是圍棋落子的聲音。

慕垂涼在外頭聽了一會兒,果真一切尋常,便吩咐秋蓉等人仔細服侍,帶長庚一道出門去。路上碰到花房掌事帶著下人往各房送花,慕垂涼便頓住細細看著挑選了幾盆,一是瓜葉菊,群青色,一是蟹爪蓮,大紅色,看著皆是鮮豔,精神氣兒頂足。想了想,又吩咐人剪幾枝西府海棠去供瓶,又特地囑咐要嫣紅鮮豔,不要淡白無色的,好生細細囑咐了一會兒方才放心。

見花房管事們忙活去了,長庚方笑說:“爺對大丨奶奶當真是上了心的,連這一點子小事也要做到極致,大丨奶奶看了自當明白爺的心意。”

慕垂涼本不大在意,及到了大門口、已跨過門檻,方想起什麽似的回頭好好看了一眼慕家,道:“我的心意,她是知道的。”

長庚隻是笑,幫慕垂涼打起馬車簾子,卻見慕垂涼本看著精力充沛,待一上車放下簾子,卻似瞬間疲憊,幾乎有些老態,隻聽他沉沉一歎,右手扶額閉目養神,道:“隻是知道的,不夠多,信的,也不夠深。”

長庚便笑:“也這豈不是冤枉大丨奶奶了?也虧得大丨奶奶賢淑端莊識大體,若換旁人,指不定怎麽鬧翻了天。爺如今正是繁忙時候,若非大丨奶奶如此,恐更是分身乏術、平添煩躁了。”

慕垂涼聞言,輕笑一聲,嗤道:“你知道個什麽!”

半晌,又歎道:“頭一回,我不該跟她吵,吵也罷了,又不是頭一個把她找回來的,誰知道在垂緗房外美人蕉園雨夜裏她一個人都瞎想了些什麽。如今哪一個大夫都說必是剜心蝕骨的疼,可你看她何曾在我麵前哭過一次!”

“不能吧?”長庚疑道,“大丨奶奶不是那小性子的人,不會自己鑽牛角尖。況且回來後也一應如常,並無不妥之處。”

慕垂涼透過馬車簾子看著窗外人頭攢動,若有所思道:“但願是我想多了。隻是頭一回,她跟我吵罷,正在氣頭上,又摔傷淋雨,待到了垂緗房裏,卻開始引誘垂緗入局幫她掌家了。這一回呢,醒來之後倒先勸我去跟老爺子解釋、去請大夫醫治曦和,甚至還有條不紊讓孔繡珠和垂緗幫著掌家,自己的苦楚一分都不提。總覺得這心思轉變太快了些,教我有些跟不上。當日她雨夜摔傷,與裴子曜與她雨中作別,幾多相像!如今傷手,雖非我一手所為,但畢竟脫不了幹係,難保她就不會想起當日裴子曜傷她一事。前前後後實在太相似了!旁人拿來比較那也罷了,我是怕她也會拿我二人比較。”

馬車顛簸,長庚欲言又止,見慕垂涼察覺且看著他,猶豫片刻,問說:“但……鄭大夫是不會騙爺你的,倘若那傷果真越發嚴重,如要醫治,恐怕還是得去請……”

慕垂涼閉目養神,恍若未聞。長庚見狀,一時也不便插嘴,走了半晌路眼見是要到了,卻見慕垂涼突然睜開眼睛一拳砸在身邊恨道:“城北那位呂神醫究竟何時回來?你們給他銀子也好給他送人情也好,要他無論如何都要治好雲卿,我不能、絕對不能,讓她始終記著我做了跟裴子曜一樣的事!絕對不能!”

長庚一凜,立刻道:“是!”

到了晚上,雲卿照舊等慕垂涼吃飯,及至子時方聽外頭有些動靜,便聽蒹葭過來報說:“涼大爺請了大夫來。說是城北的呂神醫,既落了個神醫名號,想必是有些能耐的,叫咱們收拾收拾。”

雲卿看看自己的手,搖頭輕笑道:“真是不死心呢……我爹號稱起死回生的神醫,不少人以‘神’稱之,也是千叮嚀萬囑咐不敢對我這手腕子大意。如今他列的幾忌都違拗了,想來即便他在也是束手無策的,何必再要從外頭一一找了些比我爹還不如的大夫來,何苦如此折騰呢!”

蒹葭扶她躺下,一邊放下帷帳一邊說:“許是涼大爺自己個兒要求個安心吧!聽長庚說,涼大爺自你手受傷就沒笑過,恐是自責的很。”

雲卿便不再多言,示意蒹葭出去請人。片刻之後,果有一位仙風道骨的白須老者進門,各自見禮之後,便見這號稱呂神醫的取出墊枕擱在她手腕之下,接著一手撚著白須一手搭上三指號起脈來。房中人一時大氣也不敢稍喘,皆皆緊盯著呂神醫瞧。倒是雲卿神色自若,凡呂神醫問起的都一一詳細作答。

“夫人這手腕不似新傷,細算下來,恐近十個月了。”

雲卿笑答:“是,去年七月落的傷。”

呂神醫一番思索,若有所思道:“若老夫沒有看錯,這傷起初是被耽擱了的,原傷及筋骨,該好好靜養,卻又一番勞損,已是難治,其後幾個月想必都沒妥善用藥,所以才留下了病根。及至後來,大抵是遇上了醫術高明之人,精準施針、精良用藥,才略有好轉,但仿佛並不太久,不足以根治。至於尊夫所言這幾日疼得狠了,想來一是陰雨綿綿,傷骨透著陰涼,乃是舊傷複發,二是久浸冷水,三是過分勞頓,都屬又添新傷。”

“呂神醫果然名不虛傳,”雲卿道,“恰如神醫所言,正是如此,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