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垂涼一時大喜,疾步上前問:“那可有得治?不,必是能治的,老神醫略一號脈便能推算得一清二楚,必是對這個病有十拿九穩把握的!還求老神醫相助!”

呂神醫卻略過慕垂涼,蹙眉看向雲卿問:“若老夫說得對,那就更不能懂了。夫人既知手腕舊傷未愈,怎會如此大意讓傷勢更重?再者,舊傷添新傷,這等疼痛夫人竟忍得?”

雲卿低頭笑了,半晌,示意蒹葭打開帷帳扶她起身,呂神醫自然回避。待她收拾妥帖,信步出來屈身就拜,呂神醫忙去扶她,卻見她擺手示意不必,低頭道:“呂神醫果真高人,雲卿佩服。若然如此,雲卿便可放心,能夠好好請教呂神醫一件事,還望呂神醫拿你醫術作擔保,給個明話兒,讓我與我相公都落個安心。”

慕垂涼全然不知雲卿此刻舉動所為何事,一時心中有些發悶,卻見呂神醫也好奇地看他一眼,方才對雲卿道:“老夫原就是行醫問診之人,如今夫人既有事要問,直說便是,夫人又何必客氣。”

蒹葭見呂神醫不便去扶,便與秋蓉一道扶雲卿起來,待雲卿入座,呂神醫卻才看清雲卿麵貌,捋著白須帶著三分惋惜歎道:“原是畫師嗎?去年七夕鬥燈老夫也曾去看,竟不料夫人就是‘踏雪尋梅’一燈的畫師呢!夫人好才情,若為手腕之傷被迫棄筆,也實在太過可惜……當真是天妒英才了!”

雲卿便笑:“神醫謬讚,雲卿愧不敢當。既然神醫話中已提起,那麽雲卿便直問了。神醫說若雲卿被迫棄筆實屬可惜,那麽神醫究竟有幾分把握,讓雲卿可重新執筆作畫呢?”

呂神醫目光輕輕略過雲卿受傷的手腕,慈愛笑道:“夫人看似靈秀,怎得如此看不開?夫人還有另一隻手,若想執筆作畫,又有何不可?”

慕垂涼一時怔了片刻,當即就要開口再問,雲卿卻伸手握住他的手,輕輕搖搖頭。雖呂神醫看到,她卻並不避忌,亦不鬆開。呂神醫自然看見,二人倒是相視一笑,雲卿方問說:“神醫勸言,雲卿謹記了。隻是若這傷手今生無法提筆作畫,總也該有它一分半分的用處,若不執筆捏針,隻是尋常吃飯用筷,神醫又有幾分把握?”

呂神醫搖搖頭,輕笑道:“夫人心中有數,何必來為難老夫?尊夫也是大智慧之人,卻是關心則亂,非要求個結果,老夫無奈隻得深夜叨擾。夫人是奇巧心思,自當看得更開一些。恰如夫人的燈‘踏雪尋梅’,其實尋到與否,不過遇到不同的風景,又何必強自己為求一梅之象而失山原之景?”

慕垂涼驚問:“這也不能嗎?”

雲卿將他手又握緊一分,見慕垂涼幾番欲言又止卻生生忍住,方轉而笑對呂神醫道:“其實不瞞神醫,雲卿心中有數,當順天意,不敢強求。隻是尚有親人為此事擔憂,我夫更是為此事鬱結難眠,雲卿哪裏忍心?所以今日並非強求神醫為我醫治,隻為有神醫一言教我夫明白,便可安心放下此事了。”

呂神醫讚賞地點頭笑道:“夫人明丨慧,果真不愧是物華第一等的畫師。”說著放下茶杯,已有起身告辭之意。

雲卿見狀便隨之起身道:“深夜打擾神醫,雲卿萬分愧疚。神醫今日之言雲卿謹記,他日若左手能畫,必送宮燈一盞登門致謝。”

呂神醫大喜,哈哈笑道:“好,老夫倒是很想結識夫人這樣的小友。”也不等慕垂涼與雲卿說送客,呂神醫便捋著白須轉身要走,慕垂涼與雲卿忙跟上前去送,卻見呂神醫人已跨出門檻,卻又頓住轉身,問慕垂涼道:“不知為夫人診治之前,公子給我看的藥是出自誰的手?”

慕垂涼與雲卿相視一眼,坦白答道:“嵐園,裴二爺。”

呂神醫笑道:“猜也是他。夫人想讓這隻手有一分半分用處,端碗用筷恐是為難些,但若說翻翻棋譜,拿個燈籠,讓它看起來與旁人無異,再者,疼得略輕一些,那若找對了人下對了藥並非不可能。但是為何連請幾位大夫都不敢應下,公子心中想必有數。誰家的藥方誰家的藥,自然要找誰家的大夫。物華之內,當屬裴家,裴家之內,裴老爺既不肯出山,那便當屬裴家大爺裴子曜。老夫言盡於此,二位留步,告辭。”

雲卿才有些明白過來,想必裴二爺的方子自有其古怪之處,所以前後來了幾位大夫都不敢接著往下醫治。隻是如今呂神醫直言需找裴子曜過來給她醫治,豈不好笑麽?

天又下起綿綿細雨,外頭寒涼,雲卿目長庚送呂神醫出了園子方笑說:“回去吧!其實你我都明白,我這手無論如何都不能再好了,所以往後就不要白費力氣了,好嗎?天意如此,原不是誰的過錯,我看你這樣子折磨自己,心裏也不好受。”

慕垂涼目光落到渺遠處,木然看了會兒子,轉身對她笑笑,說:“進去吧,外頭涼。”

雲卿多半能察覺慕垂涼古怪之處,但她話已說明,如今倒不好再接著勸。

好在,慕垂涼隻叮囑鄭大夫每日過來給她號脈、換藥,不再費心從外頭請所謂神醫來。隻是他越發操勞,每每晚上等他吃飯都可見他眼底血絲,而她晚上因手腕上的傷生生疼醒的時候,又常常可見他睜著眼若有所思想盤算著什麽,似乎根本未曾入眠。但即便如此,慕垂涼卻也越發體貼入微,比往日裏更心疼她。而慕家除了她房裏幾人和不小心撞見此事的阮氏,餘下並不知道那日小東湖之事,都隻道病了,各房按禮數過來看一看也就罷了,如此雲卿便借機好好休息了幾日。

三月底一日,雨下得比往常大些,聽著劈裏啪啦一陣雜亂聲響,著實令人煩躁,雲卿雖答應了慕垂涼不出門,但又實在坐不住了,便吩咐蒹葭尋了厚鬥篷出來將手小心遮住,然後兩人一道出去走走。園中雨大,紅綠凋零,遠處白蒙蒙一看,無甚景致可言。蒹葭便道:“不如還是挑個晴天朗日再出門,今兒雨太大,寒氣重,恐晚上又要疼得睡不著覺。”

“不礙的,”雲卿邊走邊不在意地道,“總歸是治不好了,如今再留意也不濟,。”說著沿著廊簷往外走,走了幾步卻想起垂緗來了,這幾日園中有事都是與她住的不遠的孔繡珠來回話,算下來自在老太太那裏當眾定下行儉八例之後就再沒見過垂緗,如今一時想起竟覺分外想念,當下便決定去看垂緗。蒹葭慌忙作勸,卻攔她不住,隻得依了。雲卿原本百無聊賴心中煩躁,如今有了安排一時有些興致勃勃,因見雨大,便吩咐蒹葭說:“隻一把傘恐怕不行,你去取蓑衣來,我剛過門時阿涼不是著人做了新蓑衣給我玩?就是裏頭還襯著素紗和油布,多大雨都濕不了身的那兩件,我等你一會兒,你去取來。”

蒹葭無可奈何,隻得將傘留下,自己去了。雲卿多日未曾出門,如今越發覺得自在,在廊簷下踢著步子走來走去,見蒹葭半晌不出來,想是舊物不知歸置何處去了所以一時難尋,便一時大意走得遠了。正是此時,卻見一人影冒雨過來,雲卿定睛一瞧,可不就是要找的那種蓑衣麽?莫不是慕垂涼回來了?等人走近了,再仔細一瞧,竟不是,不是慕垂涼而是長庚,蓑衣也略有不同,長庚匆匆冒雨走過直進慕垂涼書房去了。

所幸雲卿停留之處在一株海棠花樹後,想是長庚未曾瞧見,否則告到慕垂涼那裏豈不徒惹他生氣?正自暗舒一口氣,卻忽想起另一事來……怎得慕垂涼他……在家?

長庚進門脫掉蓑衣交給秋蓉收著,匆匆上前秉道:“查出來了!”

慕垂涼將自己埋在寬大的黑桃木雕花座椅中,神色如在夢裏,聞言卻不緊不慢沉聲道:“說。”

雲卿在窗下聽得心頭一凜,他果然是在家,而她竟不知道!

長庚便答:“這件事爺你也知道,裴家前陣子想從東北運一批藥材過來,原是要走陸路,但一來藥材數目過大,又都是人參、鹿茸、靈芝之類珍貴藥材,價值不菲,所以生怕賊匪劫了去,二來要經過大興城,畢竟太招眼,恐朝廷裏的人留意了去。所以藥材雖買下了,但尚不敢運。”

雲卿一時恍惚,怎麽他近日裏一番忙碌,竟是為了查裴家?

慕垂涼仍是疲憊躺著,聞言卻冷笑了兩聲,說:“原是這樁買賣!活該了他!裴子曜如今忒也不厚道,為買這批貨,提前在物華城分四批往慕家銀號存了大量銀子,然後讓底下人跑去沈陽一次性全提了現銀,一日之內把沈陽慕家銀號的現銀給提空了!如此也罷了,分明知道此事嚴重,卻不吩咐底下人看住嘴巴,偏又張揚了出去,鬧得滿城商戶都去兌現銀,得虧沈陽分號的顧東家是個有能耐的拚死給抗住了,否則慕家銀號在沈陽乃至整個東北都要功虧一簣!那小子,打小我出去玩必帶他和阿寬,得了什麽好的有阿寬一份就沒短過他的,如今阿寬成了物華有名的惡少,在我麵前卻還乖著呢,他倒是好,翅膀一硬就敢立馬翻臉不認人,物華城裏見麵留著三分虛禮,卻跑到千裏迢迢的地方反咬我一口!若非怕雲卿多想,我能饒得了他?如今貪心不足吞了塊嚼不動的肥肉,真想由著他自生自滅長長記性!”

雲卿驚愕,半晌,不願多聽,自行離去了。她不知道如今的裴子曜做起事來是這樣子的,也不知道裴子曜才成親掌家,與慕家的爭鬥竟已到這種地步,更不知道慕垂涼已厭惡裴子曜至此,想必已經不可緩和,更加不知道慕垂涼竟是怕她多想。她多想什麽?所以前塵舊事都在二人心裏,並不是她吩咐蒹葭等人不要提起他就會不介意的啊!

雲卿苦笑,一時沒了興致,回來看到蒹葭翻出的蓑衣,兩件,簇新,一大一小,精致華美,默默看了半晌,吩咐說:“收起來吧,手疼,不去了。”

房中長庚卻接著秉道:“爺讓咱們查裴家近日裏有什麽大難處,恐怕隻有這一件了。若爺果真去求裴大爺為大丨奶奶醫治,恐怕裴大爺隻會提這件事來換。但此事老爺子心裏頭也跟明鏡兒似的,一心等著看裴大爺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呢,若爺今兒為大丨奶奶的事反去幫裴大爺解決運藥之急,老爺子那裏恐怕——”

“我知道,”慕垂涼再度閉上眼陷入沉思,半晌方說,“我都知道。但是她雖不說,那手腕豈能不疼?罷了,擬拜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