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寬還未開口,倒是雲湄醒了,卻並不開口,隻是遠遠兒看著他們。蔣寬趔趄兩步奪路上前到她身邊,又頹然跪下,顫顫巍巍握住她的手,卻始終神色惶然,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雲卿見他如此,更加上前逼問道:“蔣寬,若你們蔣家這般容不得我姑姑,就讓我帶她離開這裏!”

蔣寬聞言一凜,越發握緊雲湄的手,靜默半晌,嘴唇哆嗦了一下,極力咧出一個笑來,聲音發顫說:“阿湄……我以後,以後天大的事,都不會離開你了……”

雲湄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目光卻已從蔣寬身上移開,靜靜落到雲卿身上。雲卿心知雲湄如初見時一樣,定是勸她息事寧人,然而此時心中五味雜陳,一時無論如何都無法原諒,便暗暗握緊拳頭說:“姑姑,蔣寬不能護你周全,我能!蔣寬他不能帶你走,我也能!你安心養傷,我自會請最好的大夫來給你瞧,等你能略挪動了,我立刻帶你回嵐園!蔣寬若放心不下他大可以一起跟來!但是他可以耐著性子對這蔣家再賭一把,我卻不能容許你的第二個、第三個孩子也會有今日這等遭遇,即便是一丁點兒的可能,也絕對,絕對絕對不能有!”

一席話說罷,雲卿轉身吩咐道:“白芍巧綠,還勞你們好好照顧我姑姑。”說著深深行了個禮,立刻大步離去。

出了門上了馬車,蒹葭隻握著她右手半晌不言,過了一會兒方問:“畢竟也是為他們好。慕家是不會放過蔣家的,若非涼大爺跟老爺子一番抗衡,恐怕蔣大爺這性子頭一個就已經被算計了!如今早些逼他們走,他們今日不能理解你的苦心,往後總歸是會明白,興許還會謝你當機立斷呢,大丨奶奶就別多想了。”

雲卿自蔣家出來就壓著平靜,如今聽蒹葭言罷直恨得咬牙切齒道:“莫說慕家,我雲卿又如何饒得了他們!當年滅門舊仇已是不共戴天,今日竟活活害死了我姑姑的孩子!我要蔣家血債血償,我定要蔣家血債血償!”

蒹葭慌忙捂住她的嘴急道:“噓,如今還是在大街上呢!等回到慕家回了房再說!”

雲卿冷哼一聲,道:“回慕家?不,去裴家藥房!”

“裴家藥房?”蒹葭驚訝,又一想,今兒十五,正是裴家掌家之人藥房坐診之日,如今理所當然就是裴子曜坐診。

到了裴家藥房,果見裴子曜一襲月白長衫,正笑容溫和為一位上了年紀頭發花白的婆婆號脈,那婆婆身後還排著一溜兒長隊。雲卿踏進門檻冷冷看著,藥房的夥計忙上前招呼說:“這位太太,可是哪裏不舒服?”

“自然是不舒服,”雲卿盯著裴子曜道,“若好好兒的,舒舒服服的,誰來你們藥房?”

裴子曜在號脈間仿佛無意地抬起頭輕輕淡淡看了一眼,然後自然而然低頭繼續號脈,接著簡單詢問、提筆開方,至始至終笑容溫潤,令人如沐春風。

雲卿仍站著不動,卻聽裴子曜起身對那婆婆之後一位病人說了句什麽,那病人便點頭哈腰頻頻道謝,接著便見裴子曜出來,笑容未改請雲卿進內室去。那內室桌椅齊全,裴子曜卻撿了一麵獨腳小圓桌兒在旁坐了,又姿態清雅地斟茶,接著才一言不發伸手請雲卿入座。

雲卿落了座,看著那茶輕輕笑了,道:“沒有毒吧?”

裴子曜亦是笑:“且不說我為何要毒死你,就是真有這興致,也不致做得這般不高明。”

“是啊,人人都知道我是跟你進來了,我若出事,你說不清楚,是嗎?”

裴子曜卻搖搖頭,麵色未改和煦笑說:“我是大夫,我若隻是單純想讓你死且不著痕跡,那實在是太容易了。你否認什麽都好,但請一定相信這一點,我裴子曜是物華城最好的大夫。”

“是嗎?”雲卿極力壓製住心頭怒氣,深吸一口氣笑道,“既然如此,能不能有勞裴大爺出個診,為我殺一個人。”

雲卿緊盯著裴子曜的臉,裴子曜的笑卻沒有絲毫變化,仍是笑意溫柔地說:“我是大夫,救人,而不殺人。”

“是麽?那麽想必敢有勞裴大爺出個診,幫我救一人。”

裴子曜聲音一脈平和,耐著性子解釋道:“我雖是大夫,但需守祖上規矩,當家者初一十五藥房坐診乃是祖製,不能因我一人而壞。慕大丨奶奶或者請病人過來,或者另請高明,還請不要故意為難。”

雲卿雖極力忍耐,如此一番試探不成之後也難免越發冷了神色。她緊盯著裴子曜,不自覺咬著牙,雙手也益發緊握成拳,卻聽裴子曜溫和製止:“當心,那傷腕還未好,使不得力。”

雲卿心頭冷笑一聲,冷冷開口問:“裴大爺可認得蔣寬麽?”

“認得,自小熟識。”

“知道蔣寬什麽性子?”

“知道,十分清楚。”

“然後今早,你約了蔣寬?”

“是的,約談生意。”

“蔣寬根本沒有打理過蔣家生意,而且他至少兩個月都沒再去過茶莊,莫說對生意根本一竅不通,甚至蔣家茶莊根本不由他做主,你跟他約談生意?你既知今日十五須得坐診,卻偏生非要在今日約見蔣寬,然後蔣寬火燒眉毛一樣跳上馬車殺回蔣家,你卻轉身回了藥房坐診來了.裴大爺此舉似乎不大合理。”

裴子曜抿一口茶,看著她眼底燃燒的怒氣,輕輕笑出聲來,隻一聲就收起,對雲卿道:“無他,單隻因我一時興起。”

裴子曜始終雲淡風輕,雲卿怒火越發燃成煙熏火燎的悲戚,她自知如今的裴子曜已絕非她當初認識的那個裴子曜,她衝動之下前來,根本不可能套出他半句話。越是如此,越覺淒慘,越覺絕望,雲卿探著身子靠近裴子曜,目光直逼得他與她四目相對,接著方一字一頓道:“裴大爺可認得另一人,名蔣祁的麽?”

裴子曜益發冷靜,溫和笑答:“認得。四族子弟,多半彼此相識。”

雲卿自知今日不敵他,禁不住慘然一笑,伸手重重拍了拍裴子曜的肩膀,輕聲道:“裴大爺,你有整個裴家,為了你的家族你能做出任何事。而我隻有一個姑姑,為了我的姑姑我也粉身碎骨在所不惜。我不管你與蔣家多大仇怨,但今日之事人人安好,唯獨我姑姑失掉了一個孩子,所以有朝一日若我查出那蔣祁果真跟你有牽連……裴大爺,莫怪我雲卿與你為敵!”

說罷站起身來,居高臨下盯著穩坐如山的裴子曜看了半晌,然後連句告辭也說不出,帶著蒹葭便大步離去。

房中一時分外安靜下來,裴子曜盯著他斟滿了、雲卿卻一口未喝的茶,嘴角始終噙著的一絲溫柔淺笑如茶水一般一點點冷掉。

“裴……大爺?”裴子曜猛一用力,生生捏碎手中細骨瓷白釉茶杯,麵上冷寒之色如潮水一般洶湧散開。

雲卿原是恨是怒,然而上了馬車,心中悲戚難抑,心口兒那股勁兒一泄眼淚就落了下來。蒹葭放下馬車簾子吩咐車夫即刻回府,一轉身見雲卿如此難免心疼,幫她擦了一把淚,見她越發哭得厲害了,便幹脆歎口氣抱住她靠在自己肩膀上,一邊幫她拍背一邊想要勸慰,然而既不能說裴子曜果真冤枉,又不敢提雲湄的事,於是半晌無言,隻得安慰道:“涼大爺大約已睡醒了,蔣家之事,裴家之疑,還須得盡快告訴涼大爺吧?”

雲卿果然平靜很多,雖仍是抽抽搭搭的,但顯然已開始思索什麽。蒹葭心中暗歎,卻仍是笑著拿出帕子幫她擦淚,又取出一盒桃花粉幫她勻麵遮掩淚痕。雲卿由著她倒騰,難得一言不發地乖順。很快到了慕家,二人從一角門進去,匆匆回房換衣服,卻見床榻空著,慕垂涼已出去了,便問了秋蓉,秋蓉道:“先時去看了太太,隨後老爺那裏請,也就去了。”

雲卿下意識想,不是這一攤子生意都忙完了嗎?怎的還要急巴巴去叫,莫不是出了什麽岔子吧?然而一想生意上的事慕垂涼多半也不跟她說,她如今又何必胡亂猜測,隻需等他回來便知。於是也不大在意,點頭吩咐下人燒了熱水沐浴,一時房中熱氣蒸騰。昏昏沉沉之間聽人秉說,柳姨娘那裏送來一碟子鮮藕和一竹筒南瓜子。雲卿一想,如今不是吃藕的時節,柳姨娘能找來鮮藕已是不容易,竟給她送了一碟,至於那南瓜子,送東西的小丫頭說乃是柳姨娘自己園子裏結出的南瓜,她自己個兒閑來無事洗淨曬幹炒製的,竟也有雲卿份兒,看來垂緗回沈家一事辦得讓柳姨娘著實舒心。

那南瓜子倒罷了,鮮藕這時令還難得,雲卿便擺上了飯桌,隻在一旁等慕垂涼回來一道吃。哪知眼看就要到子時了,慕垂涼竟還未回來,不是分明已經忙完了嗎?

雲卿心頭一時有些不大好的預感,然而隻是一閃而過,雲卿也未多想,隻安心等他回來。哪知直等到醜時也不見慕垂涼蹤影,雲卿更覺不妙,便差秋蓉去打聽打聽。片刻之後就見秋蓉氣喘籲籲跑回來秉雲卿道:“大丨奶奶,不好了,老爺下令,把爺給禁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