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姨娘既聽蔣寬開口忙不迭就要退出去,雲卿這一聲隻令她心弦一緊,不敢妄動。

“蔣大爺真是好丨性兒,”雲卿笑道,“特別地能容人。隻可惜我這人素不大氣,尤其見不得旁人跋扈囂張欺負人。今兒是蔣大爺恰好在,我恰好也在,若非趕上這兩個恰好,又怎知這周姨娘會把我姑姑怎麽著?此等隱患,蔣大爺不想著怎麽解決,卻要放虎歸山,難道要縱著她繼續來去自如麽?”

“你!”周姨娘又驚又氣,急得嘴唇發白,趕緊求救說,“大爺饒命罷!我隻是——”

“沒有萬一,”蔣寬神色陰冷道,“我自會守著她。”

雲卿見巧綠臉頰仍高腫著,拿了帕子給擦拭嘴角血絲,一邊輕點一邊不緊不慢說:“你仍然說著這種不找邊際的話,可我已經不像當初把我姑姑交給你時那麽天真。你是蔣家大爺,地位之高無人敢欺,但你難道不曾看到你蔣家人人都敢欺她麽?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麽?難道落得這局麵竟與你無關麽?”

巧綠見氣氛尷尬,因怕吵著呂神醫號脈,便輕輕解釋說道:“慕大丨奶奶有所不知,蔣大爺的確是一心守護著——”

“什麽事吵得幾裏地都聽得見了?”

幾人循聲看去,見竟是蔣太太在一群丫鬟婆子簇擁下來了。蔣太太身著一襲綠秋香色對襟褙子,遠看一排明晃晃的黃秋香色盤花大扣,下裙偏褐黑,浮繡幾朵紅瓣蓮花,鞋上繡著卍字符。雲卿如今一見她眼前就浮現出當日雲湄小產之後被蔣太太拉去祠堂重打的場景,心頭恨意頃刻間排山倒海,恨不得上前跟她廝打。然而幾步之遙幔帳之後就是雲湄,鬧不得,不能鬧。

雲卿咬牙一笑,定睛與蔣太太四目相對。蔣太太常年禮佛,神色始終平靜,如今手上掛一串綠瑩瑩的翡翠念珠,甚至帶著三分慈笑。周姨娘一見蔣太太來了登時麵露懼色,上前怯怯行禮說:“太太。”

蔣太太目光略過周姨娘,倒是對雲卿淺笑道:“聽說請了位神醫過來瞧,於是來問問病情如何。”

“巧了,”雲卿亦笑道,“我也是。”

周姨娘巴不得旁人沒看到她,見蔣太太直接略過她一邊慶幸一邊尷尬退到蔣太太身後一眾仆從裏,蔣太太來時已帶了六七個,加上周姨娘等人擠在一處,在兩排書架之間堵著顯得尤為擁擠。蔣寬擰著眉毛厭惡地看著那烏央央一群人,終於忍無可忍罵道:“誰準你們進來的?統統給我滾出去!”

一幫子人齊齊瑟縮了下,然而看看神色自若的蔣太太,終是大著膽子沒動。蔣寬暗暗咬牙握緊拳頭,僵硬轉頭目光落到蔣太太身上。

雲卿心知今兒算有些運氣,略一想,先自笑了,眼看著巧綠給蔣太太奉了茶,蔣太太也淡然自若地坐下喝了,雲卿於是緩和了好一會兒方說:“方才聽周姨娘說蔣太太您正張羅著給蔣大爺娶妻呢,我心說這倒是件兒喜事,少不得要來沾一沾喜氣。”

周姨娘頓時冷汗涔涔,一邊往後躲一邊擦汗不止,蔣太太略看她一眼,繼而平靜地對雲卿說:“確有其事。聽說慕大丨奶奶如今也也是掌家的人了,想必頗能識人,若親戚往來見著些不錯的,出身好家世好,賢良淑德,錦心繡口的,盼能給我們阿寬留意著。”

蔣寬當即臉就黑了,壓著股子寒氣反問說:“娘說什麽?”

蔣太太自不理會他,雲卿便跟著笑說:“蔣太太這忙我可幫不上的,因著我眼裏最好的那一個早就給了你們蔣家了,不僅如此,你們蔣家還把她折磨得不輕呢,若真有好的哪敢再說給蔣姓兒的?必是結了大仇的才要送來呢!又再者,那畢竟是我姑姑,如今房裏隻一人已經飽受折磨,要挨打,要住書房,要痛失愛子,還要被姨娘辱罵,那等蔣大丨奶奶進了門哪裏還能有容身之處呢?說到底呢出嫁前的身份,出嫁後的名分,真真兒是十分重要,連蔣大爺心頭所好也不能幸免。所以蔣太太如今要找個家世好的我覺得倒是極好,一步到位,免受災苦。”

蔣太太原本慢悠悠喝著茶,聽著雲卿話風不對,略瞧一眼放下茶杯正要開口,卻聽蔣寬沉沉開口說:“我敬她愛她,身份也好地位也罷我從認識她直到今天,一分一毫也不曾看輕她看低她!從來沒有,以後也絕對不會!”

蔣太太壓了壓眼底神色,起身看著蔣寬說:“阿寬,你——”

“那你們蔣家呢?”雲卿當即打斷蔣太太目光直逼蔣寬高聲冷語道,“說到底喜歡是兩個人的事,嫁娶卻是兩家子的事!蔣大爺你究竟憑什麽讓蔣家人也敬畏她,像不敢傷你一樣不敢傷她?單隻因你她是你蔣寬的女人嗎?笑話,你蔣寬多年浪子之名物華城誰人不知,更不必說在蔣家人眼裏你口口聲聲最愛的女子和外頭那些鶯鶯燕燕又有什麽分別?”

蔣寬死死盯著雲卿,不容蔣太太說什麽便走過她直逼雲卿咬牙切齒道:“阿湄她不一樣,她是我蔣寬的妻!是我今生今世唯一喜歡的女子,隻會是她,隻能是她,也隻有一個她!”

“阿寬!”蔣太太喝道。

雲卿片刻不停地挑釁道:“妻?侍妾若算妻,將來的蔣大丨奶奶算什麽?”

蔣太太深知蔣寬早已被激怒,如今根本就是讓雲卿牽著鼻子走,一把拉住蔣寬正要開口卻已經來不及,蔣寬死死看著雲卿眼睛當著眾人麵一字一頓清清楚楚地說:“沒有將來的蔣家大丨奶奶!隻有阿湄,阿湄就是我蔣寬的妻,是唯一的,蔣家大丨奶奶!”

一眾丫鬟婆子低低驚呼麵麵相覷,蔣太太氣得牙癢癢,當即拉住蔣寬,然而又知蔣寬正值盛怒難以勸說,便試圖跳過此事,因而問說:“神醫號碼怎這麽久?別是出了什麽事,阿寬你快去瞧瞧。”

雲卿三番四次挑釁,蔣寬對她恨意哪裏會比蔣太太對雲卿的少。他陰仄仄看了雲卿一眼,果然轉身一心奔著雲湄去了,雲卿生怕前功盡棄,然而蔣太太橫在麵前,一時恐怕喊不回蔣寬,而早先準備好的話七七八八也說盡了,眼看蔣寬幾步就要走到裏間兒去雲卿急中生智冷哼一聲不高不低不冷不熱道:“和從前一樣,你根本隻會說說而已!”

“慕大丨奶奶!”蔣太太立刻翻臉,收起吃齋念佛的慈愛神色冷道,“手別伸得太長,連別人家的家事都要管!若慕大丨奶奶沒旁的事,那莫怪我們要送客了!”

蔣太太今日節節退敗落入下風心中惱恨可想而知,丫鬟婆子們自然曉得,於是不敢稍慢一簇而上推推搡搡擁著雲卿便往外走,雲卿卻隻盯著生生頓住瞬如石雕的蔣寬,眼見那些人越發大膽甚至有人推著掐著,雲卿正要惱火,卻聽蔣寬沉聲道:“巧綠,拿紙筆來。”

蔣寬聲音是詭異的低沉,丫鬟婆子們素未聽過,登時有些不敢動了。雲卿靜靜轉身,看著蔣太太仇恨的目光嫣然一笑,終於長舒一口氣。

“即日起,雲湄不再是側室姨奶奶,是我蔣寬正妻!我蔣寬在此立誓,若今生今世再有第二個女人,必當斷子絕孫,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阿寬!”蔣太太登時放下雲卿轉身奔向蔣寬一把抓住他道,“你胡說什麽!那種話也是可以亂說的?快、快——”

“大爺,筆墨紙硯準備妥了。”巧綠一陣風似的迅速來稟。

蔣寬冷冷掃一眼蔣太太,又平靜看一眼雲卿,轉身去書桌前奮筆疾書將方才話寫下,不殆墨幹即拿出來給蔣太太瞧了,然後將那字交給雲卿道:“若我有違,你帶走雲湄,或是你一刀殺了我,也是我咎由自取,蔣家任何人不得說什麽。字據為憑,天地為證!”

雲卿雖是惡意激他,然不料蔣寬竟發如此重誓,一時隻覺如今蔣寬與當日沁河畔初次相遇的物華惡少相比,仿佛早已不是同一人。於是默默收下,一時不言。

三天後,蔣寬擺宴,四族同喜。慕垂涼仍被關著,本就不能來,於是凇二爺受邀去了。女眷隻有雲卿和孔繡珠去,卻隻稀裏糊塗跟著吃了頓飯。席上主家隻有蔣家次子蔣初的媳婦,卻也是個嬌嬌俏俏的,一味隻會矜持淺笑,於是姑婆媳婦們也就不拘著,熱熱鬧鬧悄聲論道起來。

“都說蔣家大爺親自將這新大丨奶奶的名字寫到族譜上了?”

“那還有假,昨兒召了宗族長輩,當眾說得一清二楚了。”

“那可要恭喜慕大丨奶奶了,姑侄兩個一對兒富貴命,一個嵐園就出了兩個金鳳凰。”

“瞧這話兒說的,能在嵐園長大,原就是金鳳凰了不是麽?不過一個慕大丨奶奶,一個蔣大丨奶奶,這下嵐園、慕家、蔣家,可是再也分不開了。”

“可不興這麽說,四族同氣連枝,慕家和蔣家分不開,和裴家葉家又怎麽分得開呢?”雲卿終是笑著開口,順勢起身用筷子揀了兩塊藕粉桂花糖糕、兩個銀芋團、兩塊芙蓉糕,用銀絲盤花小碟兒盛了,對眾人笑說:“你們口中的蔣大丨奶奶可還病著,我既來了,哪有不去看她的道理?便先走一步,諸位慢用。”

於是作別,攜芣苢一路往雲湄房裏去。新添了大丨奶奶,雖是側室扶正的,畢竟算是喜事,多半下人也都受了賞,因此蔣家上下也算得喜氣洋洋。然而自然也有不少人拈著酸話兒暗地裏嘲笑,雲卿剛多喝了兩杯,稍有醉意,又在興頭上,無論如何也不會再去計較。因而走走停停,晃晃悠悠,半醒半醉在遊廊上樂哉,眼看離雲湄所居之處不遠了,卻忽覺一人正麵橫衝直撞過來,直將雲卿整個人撞得重重跌在廊柱上,手上碟子也碎了,糕點滾落了一地,芣苢驚叫一聲過來扶,雲卿卻讓這一撞撞得深思清明,微微虛著眼睛冷冷抬頭。

……嗬,周姨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