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喲,周姨娘來賀喜麽?”

雲卿素與裴二爺論史,常聽風水輪轉福禍相依之大道,如今便深知風頭正盛最忌氣焰囂張,雲湄既得勢她心願已了就已經足夠,還跟這周姨娘計較個什麽呢?於是先發製人請安問禮,罷了便使了眼色要芣苢不必再收拾直隨她離去便是。芣苢見狀頓時了悟立刻跟上,那周姨娘卻眉毛一擰,明麵兒上一聲不吭,暗地裏卻突然將紫緞金絲繡鞋兒探出去,雲卿一個不防一腳就絆到,當時就要重重摔到在地。芣苢一聲驚呼下意識要伸手去攔,卻讓周姨娘暗掐了一把,“哎唷”一聲就歪在了一邊兒。

雲卿下意識暗歎一聲“糟了”,霎時間卻也不能穩住身形,隻覺心中一片空白,然而幾乎瞬間又一激靈清醒過來,手!

旁的倒罷了,那手腕怎經得住這一摔!隻是根本不容多想膝蓋已經重重磕在地上,雲卿一心要護著那手腕,卻覺撲到一個溫軟的懷抱裏,額頭直撞在那人胸膛上。

那氣息……

雲卿心頭咯噔一下,定睛一瞧,果然是銀絲回紋寬衣襟,目光上移,便可見裴子曜玉樹臨風,笑容柔和,幹淨如冬雪消融後第一脈清泉淨溪。

芣苢卻也過來了,見雲卿如此隻覺自己不力,早就嚇哭了,慌得要扶雲卿起來。裴子曜卻早一步伸出手,不容分說扶住雲卿肩膀帶她起身,雲卿膝蓋磕得生疼一個站不穩就歪在裴子曜身上,裴子曜眼明手快率先護住雲卿右手腕,待她穩住身形方蹙眉問說:“怎如此大意?可有傷到?”

一旁周姨娘已看得目瞪口呆了。

雲卿卻不曾瞧見,隻看著自己手腕長舒一口氣說:“我倒它還能怎麽多災多難呢!還好還好!”又轉身鄭重向裴子曜道謝。

裴子曜見她果然無事,抬頭清清冷冷看向周姨娘。芣苢也氣不過,上前理論說:“周姨娘,我們大丨奶奶礙著你什麽了你要這樣?”

“哎唷你這丫頭說的,”周姨娘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哼笑說,“你家大丨奶奶自己個兒走路不長眼睛,也怪得到我?還是嫌棄我們蔣家遊廊狹窄,礙得她過不去了?”

“你!”芣苢心有餘悸,見周姨娘如此自然也惱了,咬牙恨說,“你分明就是故意的,怎麽敢做卻不敢當了呢?我們大丨奶奶手腕本就未曾大好,若讓你這一絆再跌出什麽毛病來,你看我們二爺回來了能不能饒過你!”

周姨娘自然曉得裴二爺常年不在物華城,如今又是剛剛離開,一年半載內恐怕是回不來了。但芣苢這麽一提醒倒叫她想起來雲卿身後的慕家,以及雲卿身旁的裴子曜,如今因蔣祁的事她在慕家已是受盡嘲笑,如今這一口惡氣少不得要先吞下去忍著。於是見好就收,冷哼一聲說:“我蔣家還會怕了你嵐園不成?真是笑話!小媳婦家家的不留在自己家裏相夫教子,來旁人家多管閑事撒潑耍橫,還當是你們慕家呢!”

周姨娘說罷摔了手帕就要走,芣苢氣不過還要理論,卻被雲卿攔下。

“不必了,跟她有什麽好計較的?”這周姨娘在蔣家地位原就不上不下的,兒子蔣祁又忒沒個能耐,娘兒倆恐難成氣候,所以何必在她們身上費心思!

周姨娘既離去,遊廊突然就顯得空**起來。一時雲卿酒勁兒又有些上湧,略晃了半步,由著芣苢扶住她在遊廊中間兒六角小亭子裏頭坐下。裴子曜見狀亦跟過來坐在了她身旁,輕輕柔柔溫溫軟軟說:“今兒分明是她惡意欺負你,你竟能忍得。”

雲卿聞言抬頭,便見他側顏如玉,幹淨純然,因眼睛半闔,眼神似略壓著,雖看不分明,那嘴角噙著的一絲淺笑卻讓人下意識相信,仿佛他眼睛深處看不見的地方,也一並是這樣甜軟溫柔。層台累榭,草木蔥鬱,此處春和景明,卻是一派靜謐,二人都覺愜意,一時言笑如友。

“能怎樣呢?”雲卿便笑,“這是蔣家,又不是我嵐園。”

這時候,芣苢哭喪著臉用絲帕將銀芋團包好了拿過來,雲卿忍不住笑:“都摔碎了,還收拾什麽?”

“雲姑姑最愛吃這個了……”芣苢邊說邊又哭起來。

雲卿便笑說:“哭什麽,多大點子事。回頭跟蔣寬說了,還怕姑姑吃不到?或者下回咱們自己做好了帶過來給姑姑,也就是了。不稀得他蔣家這一點。”

芣苢卻仍舊隻是哭。裴子曜見狀便笑:“她哪裏是稀罕糕點,分明是自以為護主不周,自責難過呢!說來你身邊有蒹葭和芣苢兩個得力的,你怎舍了蒹葭那牙尖嘴利的不用,把芣苢這素不擅長說理爭論帶來這是非之地了?可不是叫她為難麽?”

芣苢眼圈兒紅得更厲害了,唯唯諾諾不知該怎麽開口。雲卿也未曾多想,隻笑笑說:“她雖不擅長,我卻擅長得很呢,況且她忠心體貼,我帶著不知多安心,不比從前帶蒹葭差什麽。”

裴子曜細細品味話裏意思,臉上笑意不減,眼神卻仿佛清冷許多。他這一默然,雲卿突然想起二人之間、兩族之間諸多紛擾繁雜,再一想,裴子曜這話問的,她這話答的,難不成能說明些什麽?

於是也略存三分謹慎看向裴子曜,卻見裴子曜靜默不語盯著蒹葭手中銀芋團,罷了忽問:“既暫且無事,為穩妥起見,不如給你號個脈如何?”

雲卿當即愣住,然而又一想,慕垂涼費了那麽大工夫付出那麽大代價才換來裴子曜為她醫治,若再因她大意致使手腕之傷終不能愈,豈非辜負了他?便點頭應下,坦然道:“多謝。”

不知怎的,雲卿總覺裴子曜手指搭上她手腕的瞬間,眼底突然凝出沉重的緊張,仿佛他早就盼著能號這一脈似的。芣苢仿佛也察覺,緊張地看向她,主仆二人相視一眼,皆是好奇。然而裴子曜卻越發慎重了,隻號脈、思索、再號脈,來來回回消耗了整整一刻鍾。末了,裴子曜終於收了手,低頭細細思索什麽,雲卿正自好奇,卻見他倉促將手收到桌子下麵,扯開一線微笑說:“近日裏可還有其他不適?”

雲卿仔細回想一番,搖頭說:“並無。連手腕子也覺越來越好了,較之從前至少疼得輕一些了。說來還是要多謝你。”

裴子曜略一頓,半晌,重重點頭道:“那就好。那就好。”雖將字句咬得極清晰,神色卻越漸恍惚,三個字竟連說了好幾遍。

雲卿不解,不免追問說:“可是有其他什麽問題?你直說便是。”

裴子曜卻抬頭定定看著她,雲卿隻覺那目光原本深沉凝重,分明藏著事兒,接著卻清冷起來,似乎略帶怨恨,再接著目光竟漸漸熾熱起來,似乎越來越多地混雜年少時的深深眷戀。雲卿不知究竟是他心思複雜還是今日自己多想,正糊塗著,卻聽裴子曜溫存淺笑說:“沒什麽。隻是覺得……你當更細心地照顧自己一些。”

“啊?”

裴子曜更加耐心、更加溫柔地笑說:“莫看你姑姑失了孩子,其實她的命倒比你的好很多。”

裴子曜這話說得不明不白,但卻立刻讓雲卿想起雲湄當日慘狀,以及當日行凶的蔣祁可能與裴子曜是串通一氣的蛛絲馬跡。於是當即就心氣兒不順,立刻縮回手收了笑冷冷看著他。裴子曜了然,卻似不大在意地笑了,說:“你還認定是我害雲湄?你找到證據了?”

雲卿已托了長庚去查,如今自不能在裴子曜麵前自亂陣腳,於是穩了穩心神,轉而問說:“說來我更好奇另一件事,我姑姑滑胎當日蔣寬人不在家,整個蔣家都知道他是被你請去談生意。說真的我非常好奇你跟蔣寬能有什麽生意可談?”

“原來你好奇這個?”裴子曜竟笑了,神色坦然道,“蔣裴生意上的事,你一慕家內宅之婦實在與此無關,原不該知道太多的。”

“我的確非蔣非裴,但蔣寬的事怎能是與我無關?”

裴子曜見她認真起來,略一點頭,輕輕笑了,順從開口道:“簡單來說,蔣寬欲在蔣家既有的名貴茶中融入薄荷、蒲公英、茵陳、金銀花、冬淩草等花草,做成以茶香為主藥香為輔的花草茶。但是薄荷、蒲公英等素來入藥,物華周邊藥商素來都將上等貨供給我們裴家。如今蔣寬想買,藥商顧及與我裴家的道義不便答允,那就隻能由我裴蔣二家來談了。現如今裴家生意是我在打理,蔣家這單買賣又是蔣寬牽頭的,因此自然是我們二人來談此事。”

雲卿靜靜聽罷,低頭隻是不言,裴子曜便十分輕巧地笑了,淡淡問說:“怎的,還是不信?”

雲卿一歎,坦然看向他說:“你若說因我如今是慕家人不便告知,我倒是能懂。但你如今心平氣和曼斯條理一五一十答疑解惑,坦白說我反倒就不能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