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卿不再客氣,裴子曜卻更加客氣,聽聞此言溫柔笑了,起身望著空****的遊廊盡頭恍惚有些悵然地說:“因有時候我遠遠兒看著你,覺得你真是很可憐……”

雲卿當即蹙眉,裴子曜轉身看她如此神色,卻並不意外,隻是略一點頭溫潤淺笑說:“冒犯了。若此處無事,且容我先行告辭。”

雲卿隨之起身,正忍不住要發問,卻聽裴子曜轉身之際頓住腳步,咬著字句清清楚楚說:“與其費心蔣、慕家事,倒不如多費些心思好好照顧自己。”

見他目光最終是落在她手腕上,雲卿方鬆了口氣,點頭致謝,目送他離開。

“沒想到裴大爺對您還是這樣好,”芣苢看著裴子曜背影小聲笑說,“竟這樣體貼,簡直跟從前一個樣兒。”

雲卿卻覺費解,往日裏他惡時覺得不像他,如今他又好回來了,反倒覺得更不真切。說來裴子曜心底芥蒂與怨恨她如何能不知?又談何與從前一樣呢?

低頭看著手腕,想起方才裴子曜號脈時謹慎凝重模樣,心說怕不是果真可憐她這手腕子罷?

卻說裴子曜出門上了馬車,分明心思重,人卻隻是淺笑不言。裴牧曉得近日裏裴家事務繁忙,也不打擾他,隻是照例將一竹筒山泉水遞給他。裴子曜順手接了,拿在手裏顛前倒後地看,卻並不喝。

“我們安插在慕家的人如今在做什麽?”

裴牧回話說:“規規矩矩做丫鬟罷了,除了給咱們傳傳信兒,餘下十分安分。”

裴子曜點點頭,摩挲著竹筒說:“安分就好,要的就是安分。隻是連咱們的人都還安分著,那是哪家的人已經開始動手了呢……還是說我號錯了脈?不,應該不會……裴牧,調轉馬車,去城北呂神醫處,我要確定一件事……”

裴牧自然領命,馬車直奔城北。到了呂神醫所居之處,隻見三間不大的茅草房,長短粗細不一的木樁圍成一道低矮的籬笆牆,院子裏滿是笸籮,裏頭盛著各種草藥,一個*歲的小丫頭正笨手笨腳地*著。

並不見呂神醫。然而裴子曜卻並不走,隻是在籬笆外頭久久站著,過一會兒,*草藥的小丫頭好奇地走過來詢問,裴子曜因問說呂神醫何在,小丫頭以為是看病的,便甜甜笑了,說呂神醫進山采藥去了,讓他們進去稍候一會兒。順著小丫頭目光裴子曜便可見茅草房中已有幾人在等候,看衣衫打扮皆是窮苦人模樣。

小丫頭看他猶疑,便解釋說:“照爺爺去之前交代的,如今最多再一刻鍾就回來了。若是急病,近處還有一位大夫,我給公子指路。若是不急,就請公子進去稍等,裏頭人多可照應一些,又有熱水喝,會比在外頭站著要好很多。”

裴子曜拍拍粗糙的籬笆木樁,淺笑致謝說:“多謝。不過在下並非治病,隻是來拜訪呂神醫,既然呂神醫不在,在下改日再來便是。告辭。”

小丫頭便行了個禮說:“公子不必客氣。”

裴子曜坐回馬車裏,心裏難免感慨。呂神醫名望之大連他世代行醫的裴家都要敬重三分,竟不料他如今還過著如此貧苦的生活。以古稀之齡親自進山采藥已經難得,家裏隻留一個小丫頭,卻又是**得如此知禮數知分寸的,來的都是窮苦人家恐怕難付多少診金,但這裏卻照料地體貼周全。看來呂神醫果然與傳言別無二致,是個真正德高望重仁心仁術的醫者。

“爺,要等嗎?”

“不等了,”裴子曜打開竹筒打飲一口,闔上眼說,“已經能夠確定。”

以呂神醫的醫德,倘若他察覺到雲卿被人下藥,決計不可能不說出來,而倘若他說出來,雲卿則不可能不知道,從而由著他裴子曜在蔣家試探性地號脈。再者,連他也是幾次連番號脈都不能確定,呂神醫醫術理當尚不如他,怎可能比他更早就真真切切地號出來了?

如此說來,隻要裴二爺不回來,隻要他不說,雲卿被人下藥一事就永不會被察覺。

嗬……如何能說不可憐……

“頭一回喝這玩意兒是幾歲來著?”

裴子曜忽問,裴牧便看著他手上竹筒笑說:“回爺,是十一歲。”

“是了,”裴子曜攥著竹筒慵懶靠著,恍惚說道,“初見她那一年,一起在東山香岩寺後的山澗中灌了第一筒清泉水。後來時日長久,跟著她把嘴都養刁了。又怎知她早就不喝,我卻已舊習難改。”

裴牧見他並沒有放下竹筒的意思,反而若有所思摩挲著竹筒,笑意一分不減,便順著話茬兒說:“記得往日裏雲姑娘也愛喝這個。”

“如今不喝了,”裴子曜再飲一口,說,“肯定是不再喝了。隻喝自己的水,這原是個好習慣,她教會了我,自己卻給改了。總有一天她會明白,與我在一起的一切才是對的,改掉,才是錯的!”

雲卿莫名一陣心悸,蹙眉抬頭,卻見是雲湄醒來了,當即欣喜隨手放下茶杯,關切地問:“姑姑可好些了麽?”

蔣寬不在房裏,如今都是自己人,雲湄便不端著,顫巍巍抓住雲卿手帶著哭腔說:“你何苦要逼他!”

看來當日用計誘逼蔣寬之事雲湄已經知道,既然如此,雲卿便索性不瞞,坦然說:“姑姑當明白,不是我要逼他,是他一直在逼我。難不成姑姑你遭了這樣的罪還要我坐視不管嗎?你肚子裏的孩子原是要叫我一聲姐姐的,如今平白沒了我能不恨他?蔣寬人雖天真,但早就已經不幼稚,這兩天恐怕早已想明白當日我為何咄咄相逼。他恨歸恨,卻不占理,索性依我之言將你扶正,總歸他也樂見於此,算是皆大歡喜。”

雲湄讓她一席話說得啞口無言,默默流淚半晌,仍是難過不已,終是哭著說:“你別再跟他過不去了好不好?你明知他一心要對我好的,是我沒用什麽都幫不到他,反倒連累得他兄弟不和,母子不睦,讓他受盡族中人嘲笑,害他耽擱手上生意,我這麽沒用他還是死心塌地對我好,雲卿,雲卿,你們就不能好好兒的別讓我夾在中間為難嗎?”

一番話說得雲卿鼻酸眼澀,更說得白芷巧綠芣苢都淚眼汪汪,個個兒覺得雲湄可憐。而幔帳後頭,剛剛上樓的蔣寬也聽得心底翻江倒海,他一心恨自己竟不能保護雲湄母子,不想雲湄不僅絲毫不怨恨他,反倒還替他說話,讓蔣寬怎能不動容!

蔣寬聽雲湄仍嚶嚶哭著越發心疼得緊了,正忍不住要出去,卻聽雲卿堅決道:“不,姑姑,這次我不會再心軟!他一個大男人,所謂的愛怎能隻是甜言蜜語?若仍無動作,隻是一味說說而已,我縱是明搶,也要把你帶回嵐園保護周全!”

蔣寬心一沉,臉色當即不好。

卻不知雲卿早已察覺他來,一番話更是說給他聽。隻見雲卿捧著剛剛喝過的茶起身在雲湄帳前踱步,若有所思說:“聽說蔣寬近日裏又在琢*草茶了,姑姑你可知道嗎?”

雲湄點頭說:“知道,他自在佛堂撞見我給蔣太太念佛經,便不再去茶莊了。日日廝守在家不顧生意,蔣老爺和族中長輩、茶莊掌櫃們都頗有微詞,所以我才勸他繼續做他的茶。你如此問,可是他的茶出什麽問題了?”

原來如此,竟是雲湄勸他好好做茶的,那麽要勸他繼續做茶恐怕就容易多了。

雲卿便搖頭說:“如今的茶如何,我是不知道的。隻是這花草茶,不瞞姑姑說,早在去年冬天我就已經喝過他為此研製的‘碧波流嵐’了,個中利弊我也早就跟阿涼說清楚,想必阿涼也有轉述給他。甚至當著他的麵我也曾提點過他該怎麽做,但是仿佛他對我芥蒂至深怨恨至深,並沒把我的話放在心上。姑姑,我就直說了吧,若他如今做的茶還與去年的別無二致,你不如勸他別做了,那種茶真拿到茶莊裏賣隻會砸了茶葉蔣家的招牌,讓他蔣寬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名號更加坐實了而已!如今早些收手,免得到時候得罪了裴家得罪了蔣家還賠得一幹二淨,落得裏外不是人,盡剩窮折騰,對誰都不好!”

雲湄似收到驚嚇,不一會兒又急哭了,難過地說:“卿兒你、你怎能這麽說他……”

蔣寬忍無可忍,從幔帳後出來緊盯著雲卿道:“不,阿湄,讓她說!”

雲卿略一挑眉,低頭看著手上茶杯,心說又要和蔣寬再起衝突,自己這可不也是窮折騰麽?實在不如聽從裴子曜之勸,放開他蔣家事,好好過自己日子。

可是雲湄生怕他們起衝突,掙紮著要起來,雲卿與蔣寬皆眼明手快齊齊擁到床邊兒,可是雲卿畢竟手腕有傷不敢大意了怕雲湄瞧見,因此讓蔣寬搶了先,蔣寬按住她肩頭安慰說:“我明白,我們不吵。你好好躺著別擔心。”

雲卿瞥一眼蔣寬,放下茶杯拍拍手雲淡風輕說:“姑姑放心,如今你是他正室妻子,我自然要略有顧及,我縱對他不滿,卻又能將他怎樣?所以我此番來不是要找碴兒生事,而是想跟他作個約定。與你,與我,與他的花草茶有關的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