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喲!誇我?”蔣寬嘿嘿一笑,透著份兒傻氣,過會兒又問,“你哪來的三百兩?要不我借給你?哎,你是叫什麽名字來著?”

“裴雲卿。”

“裴家人?”蔣寬蹙眉,上下打量雲卿一番說,“怎麽會,裴家到‘子’字輩了,再往前也是‘文’字輩……慢著,裴——雲——你是裴二爺那邊兒的人?”

兩人一道往前走,蔣寬神色生動,幾句話變了幾個表情,雲卿看著有趣,忍不住笑說:“人人都叫我雲卿的,可不說我還有個‘裴’姓,你也不會信我拿得出三百兩。”

蔣寬摸頭一笑說:“我是蔣家的……我叫蔣寬,咱們算認識了!蘇行畚要為難你你跟我說!哎還有,昨兒你那盞燈畫得真好,看得我眼花繚亂的!可我姐姐來遲了,前頭那部分沒看到,你看什麽時候能不能給我姐姐再畫一盞,我姐姐叫蔣婉……”

雲卿一路尋找雲湄,一邊想早早跟蔣寬告辭,一邊又不好打擾他的興致勃勃,蔣寬剛剛麵對蘇少爺脾氣甚大,跟她說話卻很隨和,雖說偶爾言語粗魯,但透著份兒純真傻氣,倒讓人覺得可愛極了。雲卿便也不端著,說起來她十五,蔣寬十九,倆人聊著聊著卻像一起變回了七八歲。

“張記的‘四大美人’多好啊,那燈你沒給買下了?”

“說到這個我就恨哪!你跟我姐夫聯手害我輸了一千兩,我真被我姐姐罵慘了!”

“噗,這也怪我,誰讓你有眼不識泰山!現在知道我的厲害了吧?”

“你這泰山也忒嫩了點兒,能認出來才怪!我姐夫肯定早知道你是裴二爺的徒弟了,還不跟我說,連我的銀子他都贏,最討厭了!”

原來那銀子他還真收下了,雲卿能想象蔣寬將銀子遞給慕垂涼時的神色,忍不住就笑了。

“哦,最討厭?”

雲卿自然地尋聲回頭,心想真是說曹操曹操到,果然是慕垂涼。

慕垂涼站在不遠處一棟古老的木樓下,周遭各色柔光在他臉上身上流轉,讓他整個人變得像是不真實。這裏沒什麽人,他的笑顏也難得地不帶任何深意,一雙丹鳳眼裏清光漣漣,挑眉看向蔣寬:“誰討厭來著?”

蔣寬立刻看天做無辜狀:“有這回事?”又問雲卿:“你聽見了嗎?我沒聽見。”

慕垂涼揚起折扇“吧嗒”敲在蔣寬頭上,蔣寬怎麽說也是蔣家大少爺,在慕垂涼跟前卻分明一個小孩子,他摸著頭努努嘴說:“姐夫你怎麽在這兒?來來來,給你介紹下,我朋友雲卿。”

慕垂涼打量著雲卿,大約想起方才她滑到的事,盯著她裙角一塊汙漬看了挺久才笑說:“我是慕垂涼。”不待雲卿回答又對蔣寬說:“你姐姐在蔣宋分號等你,還不快去?”

“噢,這就去,”蔣寬轉而對雲卿說,“咱們下次聊,等你手好了幫我姐姐畫燈籠,可千萬別忘了。”說完果真跑沒影兒了。

雲卿看他差點跟人撞上“撲哧”一笑,心想,這人還真有趣。

回頭看到慕垂涼,頓時又覺得不太有趣了。七歲的初識畢竟太早,雲卿也不太記得什麽,談不上印象深刻。但最近的事情還曆曆在目,這個人雲淡風輕地出現,輕描淡寫地毀掉了她和裴子曜之間的一切可能,她不曉得該如何麵對他。

倒是慕垂涼並不與她生分,見麵便讚:“燈畫得極好,我心說你還小,想為當年舊事登門道謝也覺得不便打擾你,不曾想你已出落成大姑娘了。”頓了一下,他又笑著補了一句:“已什麽都懂了。”

雲卿在柳枝間穿行,略過後麵的話笑說:“同一間廟裏,同一尊佛前,也有生死之別、榮華落魄之分,足見人生種種,不過是因緣際會。慕少爺恰好是有福分的人,如此而已,不必言謝。”

慕垂涼看她半晌,輕歎一聲笑說:“你這年紀,還是少說這種話的好。”

雲卿心底還記著沁河橋上慕垂涼輕佻散漫的模樣,這一刻他卻忽然化身善良有愛的鄰家阿哥,明明不是多親近的人,可他姿態與神色都熟慣又親切,若是旁人見了,少不得要以為他們是故交。

雲卿這麽想著兀自便笑。慕垂涼用折扇幫她分開柳枝,順口問:“可是想起什麽好笑的了?”

雲卿欠身致謝。夏日的河邊本就涼爽,這一處已離人群遠了,更覺得晚風送爽,教人神思清明。雲卿腳尖踢著石子玩兒,琢磨著措辭說:“我是笑我自己呢。我自己心頭氣兒不順,就草木皆兵,不肯將人往好處想。其實說來又不是我救的你,你不僅念著道謝,還在七夕鬥燈上幫我撐足了麵子,倒是我該謝謝你。”

隔著柳枝,慕垂涼就站在對麵兒,他穿件寬大的銀灰軟緞袍子,袖口用銀絲繡了大片怒放的海棠花,那花繡得可真精巧,若非選了銀色,恐怕足以亂真了。慕垂涼長身玉立,笑意柔和,如釋重負。

“你能這樣想就最好了,”慕垂涼說,“我念著你爺爺的救命之恩,一心想著若能重逢,定要好好照拂於你。你要嫁人自然是好事,但總該明明白白地嫁了,不是麽?”

“僅此而已?”雲卿挑眉。

慕垂涼看了她一眼,無奈笑說:“好吧,並不僅此而已。還有一些其他緣故,裴家和葉家,裴家和我慕家,諸如此類,瑣碎又無趣,若你得空我們倒可以當故事講,但這會兒就不必了吧?”

雲卿沒料到他如此坦白,又見他一臉閑適,確然沒什麽算計的姿態,便不好將事情想得更複雜。總歸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多個朋友也總比多個仇人好,雲卿終於釋然,倒像是相逢一笑泯恩仇了。

一道走著,離最初鬥燈的地方越來越遠,夜色朦朧,不遠處的燈火輝煌和人聲鼎沸都隔著距離,如夢境一般渺遠。雲卿吹著夜風,近日裏心頭盤踞的那份緊張敏感也揉開舒展,羽化成蝶,展翅飛走不見。

慕垂涼手上搖著一柄折扇,烏木錯金的扇骨,白色未畫的扇麵兒,隻一角的朱紅印章越發顯得亮眼:叢箴夏公印。

雲卿看了一會兒,不由讚道:“好一把錯金白扇。”

慕垂涼將折扇遞給她瞧,笑問道:“明明什麽都沒畫,哪裏好?”

雲卿盯著那枚印章,嘴上卻笑說:“‘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整塊留白加印,倒也別致。”

“我倒無所謂畫什麽,”慕垂涼指給她看,“我隻稀罕這枚印。不過若你喜歡,我可以送你賞玩幾日。”

“這麽大方?”

“對一個幫我賺了三千兩的人,我怎麽能夠不大方?”

雲卿卻笑:“我才不要,這麽稀罕的東西弄壞了我賠不起,就這麽看看就夠了。”

慕垂涼兀自笑了,他是狹長的丹鳳眼,薄唇,笑時眼睛微微眯著,嘴唇抿成一條線,嘴角卻勾起柔和的弧度,姿態翩然。雲卿乍看有些晃神兒,有些不自在地將目光移到河邊楊柳青青上,隔著柳樹卻突然瞧見芣苢,她不確定地喊:“芣苢?”

芣苢一件她眼淚“刷”地就流下來了,她哭著喊著說:“小姐,咱們跟雲姑姑走散了!”

“走散了?”雲卿驚問,“什麽叫走散了?在哪兒走散的?白芍人呢?”

芣苢抽抽嗒嗒地說:“在沁河橋上,突然一個人跑過來,把我們撞開了,那會兒人正多,我跟白芍一晃神兒就找不到雲姑姑了。白芍正往另一邊找,小姐……”

雲卿拉了芣苢的手就走,麵兒上不露,心裏確實慌大了。她的姑姑雲湄常年纏綿病榻極少出門,也不知道還記不記得沁河邊兒上的路,這裏人又這麽多。

“撞你們的是什麽人?沁河橋上找過了嗎?”

芣苢忙跟在後邊說:“高高瘦瘦,十七八歲,穿著件兒墨綠團花縐紗衫——”

“什麽!?”雲卿腳步一頓,麵色驟暗。

蘇家大少爺蘇行畚!

雲卿猶記得蘇行畚方才看她和蔣寬的樣子,那是麵子上過不去,非出這口氣不可的神色。但蘇行畚明知她師傅是嵐園裴二爺決計不敢動她,所以她根本沒往心裏去。若是蘇行畚從哪兒知道了雲湄,亦或是把雲湄看成了她——雲卿心底冷笑一聲,立刻拔足往前趕。

“如果知道是誰,我可以幫忙。”慕垂涼在身後說。

雲卿迅速思索一番,回頭對慕垂涼說:“懇請慕少爺幫忙找一個人,蘇家大少爺蘇行畚,今兒穿件墨綠團花縐紗衫。”

慕垂涼點頭道:“好,你去找你姑姑,蘇行畚的行蹤我會注意。”

“拜托慕少爺了!”

雲卿一路都沒叫過他幾聲“慕少爺”,這會兒卻不得不低頭,好在慕垂涼跟她雖說沒幾分交情卻難得願意幫忙,雲卿心中充滿了感激。但更多的是擔心雲湄,她雖芣苢匆匆趕到沁河橋上,此刻河水中飄滿了各式各樣的蓮花燈,一群人擁在石雕欄杆旁看燈遊玩,這兒又不甚明朗,根本看不見人。

雲卿一急,吩咐芣苢:“把錢袋裏的銅錢灑出去,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