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卿聞言不免心中暗歎,兩個娃兒從此教養在她房裏原是情理之中,慕垂涼縱反對,到底會順著她,阮氏那裏也無甚好說,隻是往來若有勾心鬥角,終是免不了和老爺子一場交鋒。

而慕垂涼又特交代了不讓她插手……如何能不插手呢?

是夜,兩個娃兒就歇在了雲卿房裏。紅漆雕花木柱床,青絲結扣碧紗櫥,就安置在雲卿與慕垂涼牙床幾步之遙的外間兒,雲卿又親自抱了她陪嫁的兩條雲錦盤花蠶絲被給他們,因恐熏香味道過重對小娃兒肺不好所以將房裏大小香鼎一應撤下了,在床邊櫃上高處放了一隻小籃子,裏頭鬆鬆放一抱*瓣兒,昭和直呼香,踮著小腳兒使勁兒嗅,曦和卻始終一語不發若有所思地打量雲卿。雲卿因擔心阮氏,也顧不得再與兩個娃兒糾纏,少不得連哄帶騙先勸他們睡下了,一邊囑咐了人好好守著,一邊帶著芣苢急匆匆往阮氏處去。

卻說阮氏孀居,院裏向來素淨冷清,如今孤星冷月的更覺幾分淒然。雲卿剛到阮氏房門口便聽裏頭慘然驚叫:“綺兒!綺兒!”喚的正是慕家大姑娘慕垂綺的小名兒。

為思所傷,為夢所困,雲卿知是心病,亦知自己不是那味心藥。如今能做不過守著,替慕垂涼略盡些孝,等天亮再去找慕老爺子周旋。這時間,阮氏已從驚叫變成痛哭:“敬亭,綺兒,你們莫丟下我!等等我,我這就隨你們去,你們等等我……”聽來猶在夢裏。雲卿聽著畢竟不忍,便匆匆叩門欲進,卻聽得手起聲落,房中忽靜,下一刻,便聽得一陣倉促聲音,霎時間門如被掀開,便見阮氏披頭散發滿麵淚痕撲出門來緊抓著她手顫著聲兒喚:“綺兒,你、你回來了?”

蒹葭與泥融緊隨其後,一扶阮氏,一為阮氏披衣,各自皆是無奈神色。雲卿便抽了手反握住阮氏的,軟語溫言道:“太太,是我,是雲卿。”

阮氏卻狀如癲瘋,一味抱緊了雲卿哭喊說:“綺兒,你留下吧,莫要再棄娘而去了!如今你爹已離去,你若再走,讓為娘如何好活?罷了,罷了,一起走,我隨你們去!”

說著一口氣沒緩過來,竟翻了白眼珠子背過氣兒去了。泥融等人一時慌了隻知哭喊,雲卿不免喝道:“都吵什麽?先請大夫去!”泥融忙不迭應下差人去了,幾人這才七手八腳把阮氏扶進門去安置在**。不一會兒,大夫也來了,號了脈紮了針調了藥,待雲卿問起,卻又道是心病,藥石無甚大用,須得先讓病人先安下心來。雲卿心知是此,雖愁也無法,隻得先送大夫去了,再回頭照料阮氏。

進了門,卻見阮氏已悠悠轉醒,麵容十分倦怠。

“太太。”雲卿見她神色迷茫,便喚了一聲。

阮氏於是茫然抬頭,戚戚然盯著雲卿看了一會兒子方如夢初醒,一時精氣神兒驟減,骨架子也似垮了撐不住了,失魂落魄癱在**,眼淚洶湧而出,卻顫顫哭說:“我得見阿涼,我必須要見阿涼一麵,必須……”忽又想起慕垂涼已被老爺子關起來,一時轉為低聲嗚咽,話卻未停。

“雲卿,我若說了,你們必以為我是憂思過度所以胡思亂想。但是每次都是同一個夢,這難道不蹊蹺麽?我就眼看著他們往前走,說說笑笑的,越走越遠了。可敬亭他是已故之人哪!綺兒怎麽能跟著他走?綺兒她究竟出什麽事了?綺兒她……”

“太太……”

未及雲卿作勸,卻見阮氏搖頭說:“我知道你是好孩子,你不必多說了。我要見阿涼,我得聽阿涼給我個準信兒!泥融,扶我起來,我去求一求老爺,我今次必須見到阿涼!”

說著掙紮欲起,可她身體哪裏受得住,才撐起一點子就又重重癱倒在床,饒是雲卿再頭腦清醒也不由慌起來,忙拉住阮氏手說:“太太,太太你且聽我說……”

阮氏卻哭道:“那些道理我如何能不懂?但那是我女兒哪!”說著頭一偏將臉埋在被子裏再度失聲痛哭起來。

見此情形,蒹葭芣苢早紅了眼圈兒,阮氏丫鬟泥融泣不成聲,又聽阮氏哭著哭著竟咳起來,一時更急了,“噗通”一聲跪地對雲卿磕頭哭道:“*奶,泥融知是強人所難了,但若有一丁點兒的法子,泥融也絕不會故意這般要你為難。如今這房裏情形*奶也看到了,實在是要撐不下去了!雖說老爺必會放涼大爺出來,涼大爺也必會帶大姑娘的信兒過來,可誰知道太太她能不能熬到那一日呢?萬一有個閃失,莫說咱們,就是涼大爺自己個兒難道就不心痛麽?*奶,求您想想辦法,不說見不見了,就幫著問問信兒,給太太個安心也就是了!求求*奶了!”

泥融既如此,阮氏房裏餘下丫鬟自然也跟著跪了一地,個個又是磕頭又是哭求,雲卿哪兒受得起,喊著蒹葭芣苢欲扶她們起來,泥融卻固執不起,直把額頭都磕破了,回頭又見阮氏那副模樣,心一橫咬牙道:“行,此事我應下了!”

話音剛落,房中立靜,緊接著便見阮氏掙紮欲起,雲卿知她所想,便上前勸道:“太太,你歇著吧,我去,我這就去。”

阮氏卻搖頭說:“不必說了,我自然要陪著你的,總歸我在這園子裏久了,還算有幾分麵子,興許能幫得上忙。”

於是阮氏、雲卿、泥融、蒹葭、芣苢和另一阮氏房中丫頭共計六人,一行人掌燈夜行,依雲卿所言至長庚處。

路上,雲卿將昭和曦和之事說了,阮氏亦心疼她擔當,唯有言謝,又恐慕垂涼回來怪罪,說此事她自會去周旋,雲卿亦言謝。如此一路話雖不多,到底和和睦睦,似更親近了一層,待到了長庚處,阮氏雖再無力多走半步,人卻仿佛精神些了,如此雲卿泥融等人心中略覺寬慰。

長庚仍捧卷靜閱,隻是眼看是已困倦,原是打算要睡了的。聽丫鬟秉說阮氏等人來,一覺甚是不妥,二來又覺失禮,然而自己畢竟不能起身行禮,隻得吩咐丫鬟將碧紗櫥上紗簾放下來略作遮擋,近處燈悉數挪遠了,方敢言請。

雲卿等人遂進門,隻見房中一側燈火通明,另一邊屏風遮擋,裏頭卻隻一盞小燈,僅能分辨物什。而碧紗櫥中影影綽綽,隻見其形,乃是在行禮:“長庚見過太太,見過*奶。”

阮氏亦知他挨了打,畢竟是慕垂涼心腹,彼此很是熟慣,因而更加不忍,忙道:“可好些了罷?”

長庚與雲卿相視一眼,明明光線極暗,彼此卻皆知是“相視”,然而畢竟看不出什麽,於是各自又迅速移開目光。便聽長庚答:“已漸好了,多謝太太掛念。”

雲卿原等著長庚問一句“太太深夜前來所為何事”,長庚卻很是提防她似的,愣是沒開口問。

到底阮氏心急,便直接問說:“雲卿,你帶我來此,究竟所為何事?”

雲卿亦不遮掩,笑說:“自然是為涼大爺之事。”

“哦?”

雲卿便道:“更深露重,原不想勞動太太,隻是方才太太說起‘在這園子裏久了,還算有幾分麵子’,便心說若非讓太太親自跑一趟,我自己又哪裏辦的成呢?不瞞太太說,若要見涼大爺,我有那份兒心,但要怎麽才能避開老爺並且見到,整個兒慕家怕隻有長庚有那份兒力了。隻是到底我麵子薄些,所以得請太太親自來跟長庚說。”

長庚詫異道:“*奶你怎能——”

一言既出又覺不妥,穩了穩,放輕放緩了語氣說:“長庚以為跟*奶說清楚了的。此番情形確然已不在掌控,縱爺多智,又哪能麵麵俱到,事事算得不差分毫呢?縱果然算到,又豈能和老爺的想法一應契合呢?再者,若果然有法子,爺又何必受這份兒苦?”

阮氏也覺意外。她原以為是要隨雲卿去求老爺子的,怎得如今看來,竟可以繞過老爺子?

那便是再好不過了。

見阮氏麵帶狐疑,雲卿確定地點點頭,方對長庚笑說:“太太身子不好,不該深夜驚風,所以我不與你作口舌之爭。他慕垂涼有多大能耐我心裏清楚,你長庚有沒有撒謊我心裏也清楚。先時因你說他叫我不要插手太多事,所以我聽你們的,可如今你也看到了,這上有老下有小,裏頭外頭都是事兒,你們稱我一聲*奶,我就得當這個家,如今縱不叫我拿主意,我也得問問他的意思,然後遵照著辦妥帖了。我曉得必是他吩咐下來了所以你不便跟我說,那我也就不跟你多說。太太,我在外頭候著。”

說著吩咐蒹葭與芣苢隨她出去。便聽長庚喚:“*奶,若驚動太太,爺如何能不怪你?”

雲卿頓了頓腳步,卻見阮氏默默點頭,良久一歎,緩緩說:“我懂了。雲卿,你先在外頭候著。”

“是,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