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如今長庚所居之處,乃是慕垂涼成婚前起居之所,名為翠苑,園中隻三間碧瓦青磚房,並一道方磚高牆,極為簡單。園中花木亦隻有垂柳,如今正值四月,株株粗壯老垂柳拖起一幕幕翠綠的掛簾。

芣苢憂心忡忡,左右踱步,念念有詞:“這事兒做到這份兒上真是丁點兒意思也沒有,做呢涼大爺不喜歡,不做呢太太又不願意,如今還把宋長庚給得罪了,哎呀呀這可真是……”

雲卿雖也覺窩心,但畢竟到了這一步,也就想開了,如今隻盤算著該怎麽跟慕垂涼說。

蒹葭見她麵色悒悒,望著園中綠蘇蘇一片笑說:“這垂柳像是很有些年頭了,乍一看倒叫我想起沁河邊上的古柳,長得真是一樣的好。”

萬條垂下綠絲絛。雲卿伸手拂過一串綠柳葉子,心頭莫名晃過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然而她一來無力細究,二來也不是分心的時候,是以並未多想,隻覺得仿佛在整個慕家,都素來未曾見過如此粗壯的柳樹。

且十幾株皆皆粗壯,密集在一個稱不上寬敞的園子裏。

正發著呆,泥融已推門出來,低聲請雲卿進去,言語頗有些小心翼翼的。蒹葭與芣苢自然擔心,雲卿卻揣度泥融神情,不準她二人跟進去。

到了房裏,見阮氏十分平靜地坐著喝茶,碧紗櫥中長庚仍隻是一道暗影,一切和雲卿出門之前一模一樣。而算算時辰,阮氏與長庚交談也不過隻有一刻鍾。

見她進來,泥融等人一應退下,門已關上,長庚方清咳一聲道:“那麽,太太就先回去吧。餘下事,想必*奶辦妥了自會去稟明太太。”

阮氏略已點頭算是應下,雲卿隨即上前扶她起身,送她出門,看著泥融與她一道回房去了。待轉身再回房,卻見長庚已打了碧紗櫥上垂紗幕簾起身了,分明臉色蒼白,神色卻帶著三分玩味和三分漫不經心的篤定,恍惚與慕垂涼有些相像。

長庚傷勢未愈,走動之間十分費力,卻聲音平穩道:“我雖應了太太話兒,但也要約法三章。一是我能指路但不帶路,否則爺看到,殺了我也未可知,我犯不著;第二若中途遇上老爺子的人,我是不會替*奶你擔著的,也犯不著;第三麽,今兒我與太太之約,*奶不得問,不得揣摩,不得透露。”

“好。”

“不多想想?”長庚驚訝。

雲卿微微一笑,打開門說:“我犯不著。宋公子請。”

“嗬……”長庚低低一笑,再不多言,跨出房門接過蒹葭手中燈籠,帶著雲卿經一小路往石林叢中去。

一燈二人,一路無言,等到了石屋外長庚悄然執燈退去,雲卿略點頭目送算作致謝,等長庚不見了身影,方轉身直奔石屋。然而今次卻不同上次,那石屋之門並未鎖緊,隻是鬆鬆插住,雲卿心覺好奇,但手上卻不遲疑,輕易就將門打開。因石屋從外看一片漆黑,雲卿還以為並未點燈,推開門方看到一點子極微弱的亮光,卻是從一角傳來。

“阿涼?”

一邊輕喚,一邊反手關上了門,自己則尋光而去。近前兩步,就見一抱麥秸雜亂堆在角落,慕垂涼身著銀白花鳥織紋盤扣大褂,盤腿席地而坐,端正閉目養神,恰如玉塑石雕。身前沒有麥秸之處點著一盞油燈,光亮微弱,照得他衣衫越發白的寒涼,無儔俊顏卻籠在陰暗處,朦朧中恍惚難辨。

雲卿連著兩聲輕喚,慕垂涼卻紋絲不動,如僧人打坐穩坐如鍾。雲卿隻道他是睡了,輕手輕腳近前跪坐在他麵前,靜悄悄握住他放在膝頭的手,這不握便罷,一握住禁不住戰栗了一下——這手怎得冰成這樣?

再喚,聲音便帶著些輕顫:“阿、阿涼?你還好麽?”

慕垂涼微微一顫,極緩慢地睜開雙眼,四目相對,但見他睫毛不可抑製地顫了兩顫,然後神色漸漸從驚喜變為茫然,接著似失望般再度闔上眼,嘴角亦牽起一絲苦笑來。

雲卿更加擔心,靠近了些伸手撫上他臉。

“阿涼?”雲卿嚇得心驚肉跳,整個人幾乎撲到他身上,“你臉為什麽這麽燙?你發燒了?阿涼,阿涼你發燒了!”

雲卿連聲驚叫,慕垂涼終於再度睜開眼,一臉困惑神色。不一會兒,他伸手握住緊貼在他臉上的雲卿的手,微微一笑說:“果然是你來了。方才還以為是做夢。”

雲卿眼淚“刷”地流下來,一邊緊緊抱著他一邊哭道:“怎會是做夢?自然是我來了,就是我來了!”

慕垂涼額頭滾燙,人已燒得有些迷糊,也緊緊擁她在懷溫柔道:“看來……不管我做什麽……你終究還是放不下我的吧……”

雲卿越發難過了,極力扯開一絲笑說:“說什麽傻話,我自然是放不下我夫君的。”說著胡亂將自己鬥篷扯下仔細給他裹上。

慕垂涼聞言欣喜,含笑點頭說:“這便夠了。知你掛念著,心裏當真是安慰許多。我想著縱是到最後於四族再無用處,被當做廢棄的武器扔在角落裏慢慢生鏽腐爛,最後像是沒來過這世上一般被人遺忘,如此都好,但若是活著的時候能有個人真真切切地,長長久久地掛念著,總歸是令人心生快慰的。”

雲卿聞言眼淚更是洶湧,因曉得他若清醒著是無論如何說不出這樣的話的,於是更加緊緊抱著他說:“什麽真真切切長長久久的掛念,何止呢?我嫁你時日雖短,卻早已習慣你陪著我守著我了,如今夜裏等不到你回來我始終不能安眠,許多事原本我一個人時能夠做好,如今卻已不敢自己拿主意了,原本一個人時想做的事不過那麽兩三件,如今變成兩個人了,想要一起做的事突然變成很多、很多很多……阿涼你知道的,我這輩子是不能跟你分開的了,我能給的就是這樣的掛念,夠麽?”

慕垂涼燒得厲害,聽聞此言覺得十分快慰,又略有幾分心疼,便哄小孩子般拍著她背低低笑著說:“啊,夠了,太多了,太……好了,對的,如此真是太好了……”言辭越發含混不清了。

雲卿更加擔心,心道這石屋苦寒,慕垂涼本已高燒,再留在這兒豈能熬得過去?況且誰又曉得他是幾時生的病,興許已好幾天了呢?如此哪裏還敢耽擱?更何況素來關在這石屋便不給飯菜的,他連日挨餓,縱是無病,恐也捱不下去了……如此各種思緒繁雜擾得她一時憂心忡忡。

慕垂涼卻仍抱緊了她喃喃自語:“有時候,想要看到什麽局麵,然後為之努力,布局行事,以為萬無一失,可是到最後,竟也會有偏差呢……有時候連我也不得不承認,很多事情,都有意外……雲卿,你不會,恨我吧……”

他神誌不清,將字句弄得支離破碎,雲卿在斷斷續續的字句中勉強分辨出這幾句,卻總也不大分明,加之如今哪有心思細想,便安慰地應說:“這是哪裏的話,我這一生若說恨,實在已經夠多了。若能有天長地久,也不願分心去恨,隻想要好好地愛呢。”

慕垂涼仍是絮絮叨叨:“啊,仿佛終究,是我錯了呢……實在是,對不起啊……”

如此碎碎念著,終於漸漸靠在雲卿肩上昏睡過去。

雲卿再也不敢耽擱,一邊扶著慕垂涼靠在麥秸上一邊出去大聲呼喊,果然招來兩個守衛小廝。因這石林叢如同迷宮,慕家下人大多不敢輕易進來,如今又關著人,更加沒人敢來造次,因而小廝們並不死守著,都在不遠處歇息,如今聽雲卿疾呼近旁兩個才匆忙過來。

“*奶?”兩個小廝麵麵相覷,一人驚問,“您如何能——”

雲卿冷然喝道:“我如何能進來?我若不進來,涼大爺恐怕是要病死在這裏!你們當的什麽差?連涼大爺病了也敢瞞著不報!”

一十四五歲小廝禁不住雲卿一頓冷喝,忙上前在門口往裏看了一眼,雲卿隻以為如此必定是要先斬後奏先救慕垂涼,卻不料那小廝是不斬也不奏,鬆了口氣不在意地說:“哦,還是發燒。”

另一人年紀略長,點點頭說:“隻是燒著就好。*奶憂心涼大爺,也是理無可恕但情有可原,*奶不妨快快趁沒有更多人知道,趕緊原路返回。”

那年輕的也反應過來,心知若老爺子知曉雲卿竟然都到石屋裏頭去了,他們這當差的必定要受罰,便也跟著勸說:“*奶快回去吧,奴才們不會在老爺麵前多嘴的!”

雲卿聞言更是怒火衝天,冷冷道:“什麽叫‘隻是燒著就好’?你們真是好大的膽子,若有什麽閃失,你們誰擔待得起?還不快去請大夫!”

年長些的小廝便說:“*奶息怒。隻因涼大爺高燒不退一事奴才們已經早早稟明老爺了,老爺說燒便燒著吧,不得請大夫,不得挪動,更不準通知到房裏,亦不準再拿此事煩擾了他。奴才們自然不願涼大爺有什麽閃失,但畢竟當差,哪有不從主令的,望*奶息怒,早些回去吧。”

另一人亦是懇求:“望*奶不要怪罪,快回去吧。若再有旁人發現,我們兄弟可就幫不了您了。”

雲卿暗暗握緊了拳,一咬牙道:“拜托你二人幫我照看著涼大爺些,我半個時辰內必回來帶他走,也決計不會牽連你們……拜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