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種種,無非就是為了這一句。

若一開始便求,老爺子必定不會答應,憑什麽求呢,畢竟慕垂涼是為了給她治手才犯了大錯,她來求情隻會適得其反。

若在知道慕垂涼高燒之後來求,老爺子興許會因為可憐他而答應放人,但雲卿違逆老爺子意思私自夜探慕垂涼,這也稱得上是重罪了。

若在明確告知她會代替慕垂涼來對付蔣家之事後求,慕老爺子或許也會答應,但若回頭細想,難免會以為她幫他做事隻是為了交換,如此萬一再心生防備有意阻礙,將來事倍功半,日子隻會更艱難。

千算萬算,唯有此時。

雖未必最佳,但機不可失。

雲卿一手還搭在門上,腳尖兒仍向前,唯有上身轉過來,看起來正是偶然想起、一時衝動、脫口而出——總之隻是下意識,並非深謀算。她希望即便老爺子日後回想起來,也決計不會以為今日種種皆是她有意為之。

靜謐之中,蠟燭突然爆出一個明亮的燭花,發出清脆的聲音,二人都下意識往燭火處望了一眼,再抬頭便是目光相接,短短一瞬,且彼此看不分明。然而慕老爺子卻明明白白笑出來了:“想見阿涼麽?好。”

……好。隻是一個“好”麽?

見雲卿一味隻是笑,便聽老爺子嗬嗬笑說:“你們夫妻鶼鰈情深,我這做長輩的,看著也甚是歡喜。至於阿涼,既犯了錯,自然要受罰,稍後我會派人送他回房,但禁足一事,並未結束。”

雲卿心裏繃緊的那根弦瞬間鬆下來,冰涼的手腳熱血回湧,開始感覺到屬於四月的溫暖。房中燈火乍然明亮,老爺子笑意幾乎是和善,雲卿曉得自己正沒有絲毫破綻地喜笑顏開,雀躍致謝。

才出了天問閣的大門,就見蒹葭執燈相候,靜靜立在花叢裏。雲卿畢竟後怕,腳步虛浮,一身冷汗,二人一路無言。

約莫一刻鍾後,慕垂涼果然被送回來了。如此安置、請醫、號脈、開方子、用藥,直折騰到了後半夜。隻是他燒得太厲害,聽園子裏的鄭大夫之言,好是自然能治好的,隻是要受極大的苦楚。

雲卿聽得揪心般難受,差人去給阮氏回話時,卻隻說他又冷又餓所以身子弱些,因而今晚不能去請安,請阮氏先歇下,其他明兒再說。阮氏那裏果然無人再來。

翌日晌午,慕垂涼高燒方退,迷迷糊糊醒來,睜眼瞧見是雲卿,當即眼前一亮。可是才被哄著喝了兩口水人就已經清醒過來,環顧四下,漸漸拉下臉來。

“怎麽回事?”

雲卿扶他做起來,拿一個藕荷色蘇繡瓊花大軟枕給他靠著,又端起一碗溫熱的白粥不緊不慢說:“老爺子說送你回來,雖不需關在石屋,但要繼續禁足。”

慕垂涼臉色極差,如今又慢慢蹙起濃黑劍眉:“你曉得我在問什麽。”

雲卿舀起一匙白粥送到他嘴邊,見他薄唇緊抿,沒有張嘴的意思,便又收回來,默然一會兒子,答說:“對,是我。我去見了老爺子。”

慕垂涼目光帶著寒氣,幾乎是冷笑了:“是我的話長庚沒有帶到,還是他說漏了什麽?”

雲卿縱不抬頭也猜得到他神色,便隻是低頭握緊湯匙靜靜說:“長庚說過了,我也聽到了。”

慕垂涼移開目光,他臉色極差,分不清是因大病還是因生氣。

雲卿不眠不休照顧了他一夜,如今見他醒了,一顆心也算放下來,於是始覺困意,一時並不想爭辯什麽,便極盡溫柔道:“你吃些熱粥,略歇歇兒吧。稍後鄭大夫會再過來號脈。”

慕垂涼隻是不動。

雲卿無奈之下,竟更覺困倦,便歎道:“多大點子事,至不至於這樣。如今已成定局,凡是還是要往前看。你大病初愈,即便生我的氣,也沒必要跟自己過不去,這幾日你都沒好好吃東西,生怕你醒了覺著餓,所以這粥是今早熬好,每半個時辰熱一次的,如今還溫熱恰能入口,你先喝了,餘下咱們稍後再說。”

她細語溫軟,低低糯糯,溫柔好聽。慕垂涼偏頭看她,隻見她亦是麵容憔悴,看樣子一直照顧著她,一時心疼得緊,但那份惱怒便也更深了。

“我千交代萬交代!”慕垂涼終是恨道,“叫你不要插手!你是信不過我還是怎的,竟非要出這個頭?你也算得個聰明的,怎麽會猜不到老爺子心思,縱他惱怒到要禁足,卻決計不會傷及我性命,這一點你是想不明白還是怎的?你知不知道一旦你插手——”

“我想的明白,”雲卿低頭盯著白粥,低低說,“但是老爺子賭得起,我賭不起。他若失了你,無非再找一顆棋子,可是我,從未想過要再找一個夫君。”

慕垂涼心口一緊,一時無言,半晌方伸出手,本要摸向她的頭,待欲碰到,卻又僵僵縮回,生硬開口說:“你跟他說了什麽?”

雲卿依舊不抬頭,低聲作答說:“能做事,願做事,不分權,不求財。”

慕垂涼惱怒之氣再度上來了,然而見雲卿如此畢竟不忍,便隻得握拳恨恨向下砸。床鋪甚是溫軟,砸上去卻也是悶悶一聲重響,足見他惱怒之深、氣憤之重。雲卿聽聞聲響不由抬頭看了一眼,看那手仍緊握成拳,微微發顫,且泛著紅。默默看了一會兒,又低下頭道:“我說了我想對付蔣家,會拿蔣寬開刀,也說了會說服你幫我。這是能做事,願做事,果然老爺子聽了很是歡喜。”

然而如今蔣家後宮得勢,他們出手若不謹慎,隻會害了宮裏的慕大姑娘。這一點雲卿自然知道,心知慕垂涼又要不悅,正要開口解釋兩句,卻聽慕垂涼冷然道:“僅是如此,根本不夠老爺子消解怒氣放我回來。你既有心求情,縱他不提條件,你也會主動允諾,何須此時還要在我這裏遮遮掩掩?不分權,不求財,無欲無求?嗬,這等話老爺子會信?”

雲卿指尖一頓,驀然抬頭,便見慕垂涼目光清寒,眉也好唇也罷,整張臉似罩了一層白霜。她緊盯著慕垂涼,兩度欲開口辯解,卻張口無言。房中再度安靜下來,似比昨夜天問閣書房的靜謐更可怖。

終歸是個病人,跟他計較什麽,雖這樣想著,卻終是不能夠忍受那樣的目光。雲卿盯著慕垂涼冷若冰霜的臉,一字一頓說:“我隻說不分權,不求財,並沒說過無欲無求。”

“那你要了什麽?老爺子允了什麽?”

雲卿看他半晌。他臉色極差,比昨晚或今晨看起來更差,燒退去之後那種疲倦似乎深深蔓延開來,讓他往日的篤定與自信消減了一大半,像是從威風凜凜的豹子變成了極力撐起一口氣的紙老虎。

終是不忍,雲卿便歎道:“總之就這麽定了,如今你在禁足,這些事便由我來做,你與其此時惱怒,倒不如在我做事時多指點幫忙。我困了,粥放在這裏,我喊秋蓉過來伺候你。你生氣歸生氣,勸你多少還是喝些,你臉色極差,恐太太來了看見要擔心。”

說著放下碗筷起身欲走。才邁了一小步,卻覺手被人緊緊攥住,那手掌冰涼,比不得往日溫厚,卻攥得極緊,雲卿掙脫不得。便聽慕垂涼重重一歎,用力將她向懷裏拉,雲卿跌坐在床沿,一隻手立刻緊扣她腰肢。

慕垂涼從身後抱住她,下巴抵在她肩膀上,靜靜開口道:“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