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下午,孔繡珠帶黃慶兒登門。彼時雲卿端坐園內繡花,慕垂涼閑坐池邊垂釣,兩個娃兒搖頭背書,幾個小丫頭在附近侍弄花草,一派太平盛世、安居樂業之貌。

等黃慶兒行過禮,雲卿方笑說:“怎的,想清楚了?”

黃慶兒分明恨極,卻生生咽下這口氣,粉拳緊握咬牙道:“聽憑*奶差遣。”

雲卿捏著繡花針專心繡花,不緊不慢說:“看來凇二奶奶已跟你說過了,你能過來,想必接下來需做什麽也已經想得很清楚。你爹是慕家的老人兒了,一生忠心耿耿,盡職盡責,老爺子頗為讚賞,我們亦十分敬重。你來我這兒,伺候的乃是慕家嫡子嫡女,你要做的事便和你爹一樣,那就是忠心護主,效忠慕家。”

提起繡針,拖起長長一根紅繡線,雲卿抬頭望著黃慶兒笑道:“若你一個慕家家生子竟連‘忠心’二字都做不好,想來不必我趕你走,你爹顏麵盡失之下自會帶你離開。是忠心還是二心,是勤勉還是懶怠,是為主還是欺主,是榮耀還是罵名,你是聰明人,自當曉得如何抉擇。那邊是大哥兒與二姐兒,你去行過禮後早些把你的東西挪過來,不必候在我這兒了。”

黃慶兒呆了片刻,突然醒悟過來,有些別扭地匆匆行了個禮一言不發轉身離開了,又去給昭和曦和行禮。罷了,方轉身跟著孔繡珠離去,當晚便將東西一應挪過來。次日,小蘋亦挪過來。如此秋蓉春穗兒又幫著添了四個婆子,照料昭和與曦和的人總算夠了。

“得再找個先生……老爺子是認得許多的,我卻不想用他熟識的人……正經最好的夫子又不大喜我們商賈之家……若你來教就不必這麽麻煩了……”入了夜,雲卿哄兩個小娃兒睡後,躺在慕垂涼身邊兒喃喃盤算。

慕垂涼原本在看一本棋譜,見她如此終於聽不下去,放了書卷脫了衣衫,翻身就將她壓在了身下。

慕垂涼手肘撐起俊臉仔細瞧她一會兒,卻終是怪模怪樣笑出來,挑著眉說:“了不得啊,嘖嘖,黃慶兒一事可是許久之前了,當日以為你費盡心思琢磨出了那行儉八例,沒想到竟然還能分心算計該怎麽用黃慶兒,是心思何等之深才能盤算如此之遠……看來我這娘子,當真是不簡單哪!”

話是讚歎,嘴角卻似笑非笑,眼神尤其輕佻,令雲卿記起當日在沁河橋上恰如調戲的偶遇,這般想著,不免就抬頭細細看他,因是夜裏,又在他身下,一時更覺得兩道眉濃黑如墨,斜飛入鬢,生生挑起幾分傲氣來。眼睛黑而亮,因微微眯著,掩去了平日裏人前的穩重溫和漫不經心或者老謀深算,如今隻剩曖昧。

“你還笑我……”雲卿笑問,“我這都是為了誰?”

雲卿伸出手,食指點在他眉心之處,隻見他薄唇緊抿,笑意越發深了,雲卿那指尖便順著鼻子一路劃下,最後點在了他唇上,恰似要他噤聲。

他卻不依,捉了她指尖輕吻著,最後一點一點貼緊了身子,輕巧而不容抗拒地擁著她,並在她耳畔用極輕極輕、幾乎聽不真切的聲音說:“多謝你……”

雲卿卻欲哭無淚,紅著臉嗔說:“你輕一些……”

越是嗔怨,慕垂涼越是得寸進尺,這幾日都是如此。雲卿起初以為他仍是在生氣,氣她擅自改變了許多事,氣她不夠乖順聽話,氣她令他擔心,可是不多久便發現*退去後眼底的深情與期待——他是真的想要一個孩子,屬於他們兩個人的,不必心存芥蒂、能夠傾心寵愛,然後兩個人一起親自看著教著養著,一天一天逐漸長大的孩子。

雲卿被勾起了心思,亦開始無限熱切地期待一個孩子了。

然而偏就那麽邪乎,他們這才一門心思想要個孩子,卻忽聽裴家來報,說是裴家*奶葉氏今日號出了喜脈,已足足兩個月了。

慕垂涼嗬嗬一笑,直笑得報喜的裴家小子和身旁的雲卿都心裏發毛。

葉氏有喜,裴子曜要有孩子,他要做爹了。

起初雲卿有些發怔,後來慕垂涼這一笑,雲卿便不由想起另一個差一點就做了爹的人來。

說起來,當務之急還是要先對付蔣寬。

吃過早飯,雲卿照舊去向老爺子請安,然後不聲不響帶芣苢出了門。一路上雲卿費心琢磨,卻總覺無論怎麽邀他出來都有漏洞,一來各自嫁娶,再見總歸要惹閑話,二來葉氏如今才號出喜脈,他這孩子親爹難免會不舍得出門。可見不著裴子曜,誰還能把做茶之藥賣給蔣寬呢?

正琢磨著,忽覺身旁芣苢正偷偷扯她衣袖,且直往旁邊兒一間鋪子給她使眼色。雲卿循著她目光看過去,恰見一襲石青色廣袖長衫的俊逸少年從裏麵走出來,衣衫上墨色回紋刺繡,正是她念了一路的裴子曜。

裴子曜亦看到了她,那一刻美目流轉,神色瞬息萬變,然而幾乎隻短短一瞬就又恢複到儒雅溫潤的淺笑,略點了個頭先行問好說:“真是巧。你也來買燈籠?”

雲卿訝然,細看下去,方察覺此處正是物華第一等的燈籠坊李記古華齋。

而裴子曜手中,確然提著一盞極為華美的宮燈。

未及雲卿細看那燈,卻見古華齋的李掌櫃追出來送裴子曜,還未來得及說話便看見雲卿在此,李掌櫃當即眼睛發亮:“雲畫師!”

若說雲卿名氣,其實大半還是這些做燈籠的同行們一直在傳說,原因無他,仍是那盞“踏雪尋梅”。

便見李掌櫃極力邀請說:“雲畫師既到了我古華齋,是看燈也好是路過也罷,都請進去歇歇腳兒,也是我古華齋之幸了。”

雲卿略一想,心說此處倒不失為一個恰恰正好的說話地兒,便望著裴子曜道:“裴大爺可是忙著?”

裴子曜目光不知何時已放到他手中燈上,聽雲卿如此問不免恍惚了一下,接著便亦溫和笑了,道:“不忙。”

“那不知能否借李掌櫃寶地,讓我給裴大爺你道個喜。”

裴子曜了然,點頭道:“那麽就先謝過慕*奶了。”

李掌櫃自覺蓬蓽生輝,親自將裴子曜與雲卿請上樓坐著,雲卿身邊兒芣苢、裴子曜身邊兒裴牧都跟進來伺候著,那李掌櫃見是有事要聊,又見二位都帶著伺候的人,便親奉了茶就借口有事退下了。

“恭喜。”雲卿笑。

對麵裴子曜微微一笑,不動聲色地自裴牧手中接過一個竹筒喝了一口水。

雲卿隱約記起些舊事,有意避開,又恐明顯,便隻笑了。裴子曜了然,卻坦然笑道:“隻喝自己帶的水,這原是個好習慣,你也不該改掉。”

雲卿便笑:“我如今是沒有這等閑情逸致了。”待說完,又不禁想,他如何知道自己早已改掉?又一想,自己手捧茶杯,縱還未喝也已足夠了然,便低頭暗笑自己多心,接著從懷中取出一本古舊冊子來,那是今早聽到裴家報喜後才從屋裏翻出來的。

“旁的好東西,但凡我們有的,想必你裴家也都不缺。這是我爹從西南滇藏之地帶回來的藏藥秘方,雖是極珍貴的,但我想著既然求人,自然要投其所好,不能小氣了去。也不知這秘方冊子合不合你心意。”

裴子曜一手搭在桌上他方才挑選的宮燈提杆上,另一手已碰觸到那冊子,卻並不多看,亦不打開,隻是仍舊帶著謙謙君子特有的隨和笑容對她說:“竟不是賀禮。”

“原是想送的,”雲卿解釋說,“後來在嫁妝裏翻了翻,覺得也隻這個大約還能入你眼。但若這個算作賀禮,我便沒其他分量足夠的能拿來求你一求了。”

裴子曜啞然失笑:“你倒是坦誠得很。”

說罷,纖長的手指優雅掀開一頁,目光從第一頁上輕描淡寫地遊走,接著略一點頭,又將那冊子合上了,輕巧收起來交給裴牧,繼而問雲卿說:“求什麽?”

雲卿心裏鬆了一口氣,然而她對如今的裴子曜總覺有幾分生疏與戒備,雖聽他如此問,卻總覺不大放得下心,便不敢耽擱地說:“求你賣一些藥材與我……不,坦白說,是賣給蔣寬蔣大爺。”

這說的自然正是蔣寬製作新茶需用到的幾味草藥,因物華附近最好的草藥素來都是供給醫藥裴家的,所以蔣寬一直買不到。而雲卿答應了要幫蔣寬。

“容我先說兩句,可好?”見裴子曜點頭,雲卿道,“蒲公英,茵陳,金銀花,冬淩草,夏枯草,薄荷,荷葉……蔣寬所需不過就是這些。我們都知道,這些藥材雖是藥,但是山水田園間皆有,即便是最好的貨價錢也不貴,你囤著也難多獲利,何不就讓蔣寬買一些,讓他承你一個人情呢?再者,蔣寬有心要買,兩倍三倍的市價恐也願給的,你不會吃一丁點兒的虧。至於上次蔣家園子裏你說過的那件事,我向你擔保決計不會發生。因蔣寬此生隻會向你買這一次,僅此一次而已。日後這幾味藥材,最好的仍然隻供給你裴家,與蔣家不會有任何關係。”

雲卿一股腦兒說罷,卻見裴子曜竟聽得不大認真似的,雲卿以為他不答應,便接著說:“若你信不過我,那麽——”

“好的,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