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的?”裴子曜看著她一臉驚訝,不免笑了。這一次他確然覺得有趣,手也好目光也好,終於皆皆從他所買的宮燈上移過來。

倒叫雲卿不知所措,半晌,自己先笑了,道:“是我小心眼子了?我這幾日可把能來勸來求的理兒都捋順十來遍了,就這心裏頭還沒譜兒呢,如今你輕輕巧巧答應了,倒叫我覺得自己氣量極小,連帶我那禮物都嫌輕了。”

裴子曜啞然失笑,看著巧笑嫣然的她和善地說:“那禮物我確然喜歡,但你曉得若你所求之事不合適,我也不會貿然答應的。如今一舉一動都事關家族,許多事的確不能由著性子來,但你既將利弊都說清楚,又親作了擔保,我又何須故意不允呢?還是說,我在你眼裏的確就是那故意刁難的惡人?”

他不說便罷,如此一說雲卿難免更覺自己小氣,他並非大氣的人都已放下舊事,自己還三分戒備三分小心地提防著,豈不叫他笑話?於是十分鄭重謝過,二人一道安分喝了一會兒子茶,其間閑談雜七雜八,不過都是坊間趣話兒,一不提四族二不沾生意三不扯彼此,端得是融洽又暢快。

約莫一刻鍾後,茶也喝夠了,糕點也吃膩了,該說的也已說完,雲卿正欲告辭,卻見裴子曜半低著頭,長長的睫毛半掩著眼睛,一時看不出神色。她正好奇,卻見裴子曜忽扇了兩下睫毛抬起頭來,恰恰是四目相對。

二人都有片刻的呆滯,卻隻短短一瞬,之後雲卿先笑了,下一刻,裴子曜亦笑得溫潤,開口道:“失禮了。方才是在想,見你現如今仍是用左手拿筷吃糕點,我多半有些愧疚,如今既有緣撞見,旁的也不能為你做,便想著不如幫你號一號脈,若需要,也可及時調藥,總歸是沒壞處。”

雲卿頗有些意外。明明前幾日在蔣家他就已經為她號過脈了,這才短短幾日,又號得出來什麽?

於是不免問說:“幾次三番號脈,可還是為我這手腕子?可是疼痛分明是在一天天減輕的,莫不是出了什麽岔子?”

裴子曜便低低笑了,望著她搖頭說:“我既答應幫你醫治手腕,自然隻會叫它一天比一天更好,決不允許它出什麽岔子。如今所謂號脈,大抵是太過愧疚,求一個心安,望你不要多想。”

裴子曜竟如此坦白,實在令雲卿有些驚訝。轉而一想,今日之裴子曜更像幼時溫良恭謙的裴子曜,身上的商賈氣息被書生氣徹底掩蓋,變得和善許多,莫不是因為要做爹了所以才如此這般溫柔的罷?

若果真如此,總歸是件好事。況且不過是號脈,又能怎的?雲卿便點頭應下,由裴子曜再一次為她號脈。

此番裴子曜號脈仍與上次在蔣家相同,裴子曜神色複雜多變,似有憂慮,似有惋惜,似有篤定,似有歡喜,所謂悲喜糅雜苦樂交加,似乎都在這號脈的片刻齊聚他臉上眉梢了。一番深思之後,裴子曜終於收了手抬起頭,卻先拿起那竹筒抿了一口水喝,爾後方以最溫柔和善的笑望著她說:“無他。”

雲卿也鬆了口氣,點頭笑說:“多謝。”

再坐一會兒,彼此也都有了告辭之意,隻是還未開口便聽得外頭叩門之聲,待裴牧去開了門,便見李掌櫃提著一盞四方紅木雕花燈進來了,說是要送與雲卿。

雲卿細看,那燈架子雕工與粘合工藝的確精湛,簡直巧奪天工,令人讚歎。但那燈卻是未畫的,隻在四麵的白絹上印了古華齋的紅印章。

李掌櫃之意一目了然,那燈雲卿便不好接了,隻是笑:“隻可惜如今我不能畫了,否則莫說收李掌櫃的燈,單為答謝李掌櫃今日之茶,也該由我來畫燈相贈的。”

當日七夕鬥燈雲卿傷手滿城皆知,這李掌櫃自然也知道,隻是聽雲卿如此說仍不免遺憾,半驚半歎道:“竟果真再不能提筆作畫了?”

雲卿便笑:“如今正請了裴大夫給醫治呢,這不,剛號了脈,聽說還好,興許不定哪天也就能再畫了!”

這一來既把燈說清楚了,也把人說清楚了,雲卿以為還算妥當。裴子曜亦明白她的意思,在旁幫著腔說:“是,才號過脈,已漸在恢複了。”

李掌櫃畢竟遺憾,雖連連點頭說“極好”,仍不免歎說:“也不知是哪個有福之人,竟能得雲畫師以一手為代價畫就‘踏雪尋梅’!當日隻覺這燈妙極,後知損失一手,方知乃是用心血用性命畫的,堪稱是絕筆之作了!”

雲卿欲辯解,開口卻無言,不免又低頭看了看那手。至於一旁裴子曜如何神色,她的確未曾瞧見。

李掌櫃見兩位貴客都無話,方覺自己失禮,忙又笑說:“一生做燈,難免惜才。其實說來,雖今生未必能有幸再看雲畫師畫燈,但畢竟已有幸親眼目睹雲畫師畫那‘踏雪尋梅’,也算開了眼界,知足了!隻可惜我古華齋至今未能有如此精湛技藝,雖苦心鑽研,仍不及‘踏雪尋梅’精妙,如今最出彩的,也不過裴大爺手上那一盞‘天街小雨潤如酥’了。”

雲卿聞言不免看去,見裴子曜那盞燈上之畫並沒有什麽特別,想來是和“踏雪尋梅”一樣,其精妙要在點燃之後方能看見。正欲讚兩句,又一想那名字,“天街小雨潤如酥”,那暗合的可不就是裴子曜夫人葉氏葉懷霏的名字嗎?

雲卿便對李掌櫃道:“若說‘踏雪尋梅’,如今的確畫不出來。不過若李掌櫃不嫌棄,我嵐園裏還存著些舊燈勉強能看,改日我命人給李掌櫃送過來。”

李掌櫃自然大喜,連連道謝,送他們出門去了。待出門,雲卿與裴子曜亦不多言,隻簡單互相告辭,各自上了馬車。看裴子曜離去的方向,並非是提著燈回裴宅,而是去了裴家藥房。雲卿上了馬車亦吩咐說:“先不回慕家。去全馥芬。”

蔣寬如今已攜雲湄離開蔣家,就暫住在全馥芬。從前全馥芬隻是臨街小樓,如今蔣寬又買了後頭相連的宅院兒,前頭就做生意,後麵兒給他和雲湄,以及幾個隨侍的下人住,端得是安逸。

雲卿過來,自然是先去後院兒看雲湄。雲湄身子還未大好,如今還不能下床,白芍和巧綠在一旁邊做針黹邊陪她聊天兒。雲卿進門,倒是雲湄頭一個瞧見,且一看見便柔柔笑了,伸出手說:“正念著你呢,你便來了。”

雲卿便上前握住,坐在了她床沿兒,看她氣色不錯,便笑說:“這幾日可還好?”

雲湄道:“人人都噓寒問暖的,叫我不大自在,其實早就不疼了。隻是整日裏躺著無趣兒,蔣大爺怕我悶著,讓白芍和巧綠寸步不離地陪著,其實她二人倒比我辛苦許多。”

白芍忙說:“原就是應該的,這有什麽!”巧綠也是說:“是*奶太*兒了,還顧念著我們辛苦。”

雲湄便不好意思地笑了,拍著雲卿手說:“得虧她二人陪著。我今世真是命好,先是你,再是她們,人人都好心好意待我,想想這也是極大福分——”

話說一半,雲湄目光一頓,縮回手低下頭,靜靜喚了句:“蔣大爺。”

雲卿看去,果然是蔣寬回來了,正打著簾子一步門裏一步門外進不進退不退地看著她們呢。

雲卿便笑對雲湄道:“罷了,見你好我也就放心了,如今挪出來外頭住,我倒可以多來看看——”

“勸你別再來打攪我們,”蔣寬冷冷道,“在哪兒都好,都不想看見你!”

雲湄聞言立刻緊緊抓了被子,看看蔣寬,又看看雲卿,一言不發低頭別過了臉去。蔣寬雖離得遠,也看察覺她肩膀在輕顫,而雲卿就在跟前兒,自然看得見她已偷偷哭了。

二人一時慌了,蔣寬三步並兩步上前語無倫次說:“不,不是,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說你如今正養病,也不好、不好常有人來,我是說萬一打擾,哎,阿湄……”

雲卿亦忙著勸說:“姑姑,你莫多想了,話說今次我可不是來看你,就是來找蔣寬的呢!”

蔣寬忙不迭點頭說:“是是是,我們正要談事呢。”

雲湄偷偷抹了淚,卻仍不轉過身來,隻可憐巴巴地說:“你們以後……別吵了吧……”

蔣寬早就慌得分辨不出話兒來了,恐現在雲湄叫他做什麽他都會全部應下。念及此處,雲卿也覺放下心來,總歸蔣寬不論其人如何,都是全心全意待雲湄的。

於是道:“罷了,蔣寬,咱們借一步說話。兩句話說完我就得回去了,你再回來安慰我姑姑吧。”

蔣寬愣了片刻,吩咐白芍和巧綠照看著,自己果然跟著出來了。雲卿便將向裴子曜買藥材之事說與他聽。

蔣寬越聽,神色越是不好,最終隻是冷淡地點點頭說:“曉得。多謝。”

雲卿見狀,不免笑說:“我看咱們還是和和氣氣地好,我姑姑在這世上唯有我們兩個親人,難道不該守著些親戚的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