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垂涼搭在她肩上的手驀然抖了一下,緊接著重重扣在她肩頭,雲卿知道,慕垂涼已經全都明白了。他是那樣的頭腦,她這麽一點小心思根本不可能瞞得過他。若說近身,昭和常被慕大姑娘抱在懷裏玩,雲卿今日卻並未近身服侍過;若說香粉,一來雲卿和他一番纏綿之後隻碰過昭和,這二來,雲卿身上那一點子香粉,不足以害到慕大姑娘,但若是她沾染自昭和,那麽昭和身上香粉量便就極大了,或許就大到足夠損傷胎兒。

再者,方才雲卿一反常態嗬斥他,爾後速遣昭和回房,如今也在情理之中了。

慕垂涼如醍醐灌頂,瞬間了悟整件事,雲卿不願仔細查,不願鬧風波,不願起糾葛,寧可自己認罪也要平息此事,不過都隻為保護昭和。

那個與她沒有任何血緣關係、卻是他名義上的長子的,慕昭和。

慕垂涼怒極反笑。

雲卿在旁偷看他神色,她心裏明白,慕垂如此憤怒並非因為梨香所指之人是他兒子,而是因為雲卿竟因為這樣一個可笑的理由讓他們陷入如此境地,這簡直不可饒恕。若非如今是在人前,他定要像私塾裏的先生數落初入學堂舉止幼稚的小學生一樣數落她。

不知是太過緊張還是怎得,在洪氏一番亂搖肩膀之後,雲卿覺得似乎略略有勁兒一些了,她一隻手略動了動,竟能伸出來抓住慕垂涼的手,雖仍軟綿無力,到底比方才好一些。她便試著用了用嗓子,果然已能發聲,隻是十分吃力。

慕垂涼自然察覺,也不掙開她的手,隻是眉頭緊蹙,目光冷清看向她,眼底一片陰翳。待開口,卻沉靜平穩,比處理尋常家事看起來還要漫不經心,他隻是問:“你說……誰?”

孔氏一臉慌亂地起身拉過梨香,脫口而出責罵道:“你這奴才,胡說些什麽!”

梨香亦自知失言,忙躲到孔氏身後躲避著眾人目光結結巴巴說:“沒、沒什麽……我、奴婢、奴婢恐是辨認錯了……”

慕老爺子亦沒料到此事會一波三折沒個了結,便也微滯了一下,洪氏看到生機,在一旁小聲說:“梨香,這話你可得說說明白,縱有理,若論說不清,旁人也會以為你是在潑大哥兒髒水了,如今慕裴兩家都有人在,這罪名你擔待地起麽?”

梨香嚇得“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一邊磕頭向慕老爺子磕頭一邊哭著求饒說:“梨香知錯了,梨香絕無懷疑大哥兒的意思!求老爺恕罪,求涼大爺恕罪,求裴大爺恕罪!梨香不是有意的,隻是、隻是看到這帕子……想起昨兒園子裏見到大哥兒時看過他的汗巾,因都是花香味兒,所以一時恍惚以為是差不多的,其實如今也不大想得起來、不大記得清楚了,是梨香莽撞了,是梨香冒失了,都是梨香的錯,都是梨香的錯!”一邊說一邊竟打起自己耳光來,一抬手就是響亮的一巴掌,大抵是被洪氏嚇得厲害。

這巴掌一聲接一聲的,梨香又哭哭啼啼,看著著實可憐人。慕大姑娘便想起她初初進屋時的伶俐可人模樣,一時有些不忍,便暗暗扯了扯阮氏的袖子,阮氏察覺,卻暗中一歎。

此事若果真牽扯到昭和,那可就不是慕家內訌的事,而是慕裴二足的事了。昭和與慕垂涼並不親近,與雲卿雖已熟絡,到底不是親娘,還隔著一層。而他的親娘可是裴家的大小姐,正經的裴家嫡長女,更何況,這昭和最喜愛最信任的,便是眼前這一位裴家大爺裴子曜。縱昭和隻是無意,遇上那非要故意的人,可就是事關二族了,阮氏知曉大局,那並不是她可以心軟插手的。

而座下眾人皆非等閑,人人也都想到了這一層。但此番指認不是小事,若坐實了,那便是裴家意圖謀劃皇嗣還賊喊捉賊,若不能坐實,那便是慕家血口噴人主動挑事。

慕垂涼當即看向裴子曜,裴子曜……卻在看雲卿。

雲卿綿綿一聲輕歎,顧不得裴子曜複雜神色。她護著昭和,與裴家無關,她如今陷入如此境地,也不奢望他裴子曜相救。雲卿費力抓住慕垂涼的手撐著坐直了些,幾番嚐試,沙啞著聲音開口說:“梨香……素來謹慎,恐不至於如此莽撞冒失……”

看到孔氏在對麵感激地點頭,雲卿亦略點了個頭回應她,繼而向老爺子看去。慕老爺子揚了揚手,示意梨香安靜些。梨香這才垂下手,但她兩邊臉頰已高腫,看著分外可憐。

也不曉得裴子曜到底使了什麽法子,雲卿如今當真是說一句話就要耗費大半力氣,她費力開口道:“但……此事並無不妥。一來味道一樣,未必其中就有元寸香,畢竟連裴大爺都說,這香粉中元寸香的量是極小極小的,主要還是杜若和茉莉,這兩樣又有什麽稀罕呢?這二來,昭和如今養在我房裏,整日裏是我帶著的,我身上若沾染香粉,昭和身上自然也會有……”

雲卿說話吃力,斷斷續續,一句話要分兩三段說,但好在費了力氣,咬字還算清晰。

梨香臉上梨花帶雨,聞言拚命點頭。眾人聽了,也覺合情合理,隻是如今揣摩老爺子心思,都無人敢表態罷了。

老爺子卻看向園子裏的孫大夫。

孫大夫點點頭道:“*奶所言極是。香粉之中增減一二味量少的輔料,味道相近的主料,或嗅到不同味道時所處環境,都可能造成‘同一味道’的錯覺。不過……”

“不過什麽?”慕老爺子問。

“不過若是同一味香料,”孫大夫捋著白須道,“那事情便就反過來了。”

雲卿緊緊抓住慕垂涼,正要費力開口,卻聽孫大夫接著道:“若梨香姑娘沒有辨錯,*奶和大哥兒身上是同一種香,那麽究竟是*奶沾染給了大哥兒,還是大哥兒沾染給了*奶,可就要另說了。因如今相距不過數尺之遙,老朽不近身細查也不知*奶用了香,梨香姑娘卻昨兒近身一聞便知,還能記到現在,顯然大哥兒身上這香粉味道更重些。換言之,大哥兒身上香粉恐怕要更多一些。”

言下之意,雲卿身上元寸香極可能來自昭和。眾人了然之下也有震驚,仔細一想,方才那芣苢招得太快,竟還未來得及問雲卿是何時、如何沾染上了這香粉。

慕老爺子略一沉思,便問:“芣苢丫頭,方才的話你可聽明白了?如今你一言不僅事關子曜醫術、雲卿和你自己的清白,還牽扯到大哥兒,所以你最好老老實實、清清楚楚地說說清楚。你這香囊中的香粉,究竟從何而來?”

芣苢瞪大眼睛,呆呆愣愣跪著,茫然說:“香、香粉?”

見她如此,慕老爺子便問孔氏道:“園子裏分發到各房的香粉是你們誰在打理?”

孔氏一驚,忙道:“是我,我親自在打理。”

“近些年可有元寸香入府?”

“自我入府接管香粉分發一事至今,”孔氏小心翼翼道,“便就沒有過。藥用或其他用途不知,但因園中女眷眾多,香粉入府前都請園中大夫查驗,斷不可能是分發到各房的香粉出了岔子。孫大夫可以為證。”

孫大夫在旁點頭道:“確然如此。”

“那便是你們房裏自己采買的香粉了。”老爺子眼神平靜無波,淡淡看向雲卿。

芣苢仍一副呆愣模樣,不知聽沒聽進去。

孫大夫便好心提醒道:“芣苢姑娘,這香囊之中除去幾種花瓣外,還有一些混雜的香粉,花瓣無異,想來問題出在香粉上。不論這香粉是你們自己用的還是呈給小主的,都實在太大意了!雖老朽無力分辨,但若如裴大夫和鄭大夫所言果真含有元寸香,那送小主隨身佩戴,便可致滑胎,而留給*奶或你們自己用,長期接觸,損傷肌理,便極有可能導致不能生育。所以姑娘不妨仔細回想一下,若是無意的,早些清除出去,對你們*奶,對你們,都是萬幸之事,有益無害啊!”

“不能……生育?”芣苢本就蒼白的臉突然浮現死一般的青白冷寂之色。

她看起來神思飄渺,像回想往事,又像一寸一寸了悟什麽,然而又像被鋪天蓋地的茫然覆蓋,不知該如何分辨,不知該如何思考,不知該如何行動。她呆呆跪坐著,越坐臉色便越蒼白,像剛剛生了一場大病。

芣苢不開口,旁人也無計可施,況且夜漸深了,慕大姑娘已現倦意,慕老爺子便直接吩咐說:“既如此,便就抱大哥兒過來,當麵查驗。如今有四位大夫在,著實易辯,但求一個水落石出。”

“不,”芣苢低低開口,聲音滯澀沙啞,“不必了……是我……”

雲卿一驚,脫口而出道:“芣苢!”

芣苢眼淚大顆大顆滴落在地上,人卻是呆呆地說:“香粉,是我自己配的……但我不知道裏麵有什麽元寸香,我不懂這些所以沒有細問過……我不喜歡慕家,我自己笨手笨腳的,覺得在慕家這樣人人都很聰明很厲害的地方,一丁點兒忙都幫不上*奶,我一直都很想回嵐園,待人和善,沒有算計的嵐園……可我不能回去,*奶還在這裏,我不能回去了……可我又能做什麽呢?我能做的事,就是用最好的料子,找外頭鋪子配了香粉,自己陰幹了花瓣,給*奶做幾個香囊讓她送人情,沒成想竟連這種事都出錯……我買的香粉沒有收好,給*奶碰到,給大哥兒碰到,連帶惹了這麽多誤會……我害怕,不敢說,以為瞞得過,不會追究到大哥兒了,沒想到還是瞞不住……”

芣苢突然伏地痛哭,雲卿隻覺心口一下一下揪的疼,起初她不知道為何香囊裏有元寸香,但她知道不會是芣苢,芣苢是膽小但從不大意,但如今她為何就一副要死扛下來的樣子?而且連什麽“不喜歡慕家”這種話都說出來了,雲卿突然害怕,因她根本不知道芣苢到底在想什麽。

“小主,芣苢罪該萬死,”芣苢一邊痛哭一邊給慕大姑娘磕頭,淚如雨下道,“芣苢確然不是有意的,芣苢不知道自己做一個香囊也會惹出這麽多是非來……害小主受苦,害小主受驚,都是芣苢一人的錯,求小主不要怪罪我們*奶,我不是替她說好話也不是替她頂罪,她這次真得什麽都不知道,若知道,她也斷不會擔著損傷自己、令自己不孕的風險,來害小主啊是不是?都怪芣苢太糊塗了,芣苢不懂分辨,芣苢太過輕信,芣苢一直以為*奶和蒹葭都足夠聰明,芣苢隻需做些小活計我們就能安安穩穩度日,沒想到正是因為我笨,所以才壞了事,才到了今日這地步……”

慕大姑娘忙和顏悅色說:“我自然知道都是無心的。自家人,如何能有心害我?隻是家規一事,我如今做不得主,但若單問我的話,我是不會怪罪於你的,萬望你日後小心便是。”

這便是定了調子了,老爺子也好裴家人也罷,若再行事也不能有違此言,雲卿分明覺得應該鬆一口氣,然而看芣苢神色,她偏偏覺得一顆心吊在嗓子眼,整個晚上她第一次感覺到空前的害怕,恐懼彌散在四肢百骸,令她不能深思。

芣苢也不謝慕大姑娘,而是轉而看向她。長跪於前,芣苢突然俯身重重磕了一個響頭,雲卿驚叫一聲奮力抓住慕垂涼的手撐著站起身來,卻見芣苢又是兩個響頭已磕下去,三個響頭磕完,她的額頭已經磕出血來,說:“*奶,我跟你多少年了呢?你知道的,你一定知道的,我每一天每一天,每句話每件事,都是想對你好的……”

雲卿下意識邁出一步,然而裴子曜動手腳在前,她畢竟仍是無力,整個人幾乎如散掉的架子一般要摔倒在地,慕垂涼臉色一變將她緊緊箍在懷裏,雲卿顧不得什麽,隻是聽到自己聲音發顫:“芣苢……”

“對不起……”芣苢又是哭又是笑地說:“對不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的……元寸香,麝香,我不知道香粉裏有這種東西……若知道,若是知道的話我無論如何都不會讓你碰上一丁點兒,你那麽想要孩子……如果我真得害你不能生育怎麽辦……你會不會恨我呢?”

芣苢呆呆站起身來,座中人一時都震驚,竟無人嗬斥她一句,芣苢仿佛紙紮的人兒一樣穿一件雪青色鬆垮垮的大罩衫,她在堂中趔趄晃了半步,待站定了,便見一抹笑定定綻開在她柔弱蒼白的臉上,緊接著便見雪青色在眼前閃過,芣苢一頭撞向了堂中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