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是芣苢再不伶俐,此番也知洪氏言語之間必有陷阱,因而更加一時更加驚懼不安,支支吾吾開不了口。洪氏見狀,嗤笑一聲,冷不丁伸手狠狠擰了一把芣苢的嘴,芣苢“嗷嗚”一聲痛呼,洪氏順手一帶,一耳光甩得芣苢撲摔在地,雲卿一驚之下死死抓緊慕垂涼喝道:“你——”

這一激動一聲喝已然耗盡了全部力氣,雲卿重又歪著身子跌坐在了椅子上,隻是再不哭了,而是又恨又惱,氣得臉色發白,喘息不寧。

洪氏自然看見,卻如有十成十的把握一般輕蔑地冷笑了一聲,轉而問雲卿說:“雲卿……涼*奶,怎的,你欲替這滿嘴謊話的小蹄子給大家夥兒說個明白?”

這便有些過分了,不說慕家如何,如今還有兩位裴家人在此看著,慕老爺子大約也覺場麵不大好看,便催促說:“若有十足證據便就快拿出來。夜已深了。”

洪氏聞言,隻道老爺子也是疑心了芣苢的,一時更加得意,對慕老爺子說:“拿得出手的證據,如今並沒有,不過這小蹄子定是知道些什麽,她有意遮遮掩掩,替旁人——”

睨了一眼雲卿,洪氏道:“瞞著些什麽呢……”

四下一時靜得有些嚇人,洪氏仿佛極喜歡這樣的場麵,滿足又得意地問芣苢說:“方才太太說了,這雲錦是稀罕物件兒,也是你家*奶特別喜歡的物件兒。你這丫頭素來就規矩,膽量也不大,如今怎麽膽敢直接拿了主子的東西,一聲不吭就給剪了縫了做起香囊來?你竟沒告訴你家*奶,你要用這珍稀貴重的雲錦料子,你要剪了縫了做香囊,你要做好香囊給她墜在床柱上,你還要撿其中較好的兩個拿出去送人,送的還是身份尊貴的小主和二房的凇二奶奶,甚至……你都沒告訴她,這兩隻香囊如你先前所說,還須得她親自去送?你倒是算一算,你口口聲聲說你沒告訴你家主子她什麽都不知道,那麽若你家主子果真不知此事,這一串子事裏麵你得自作主張多少次?你倒是也得有這麽大的膽子!”

芣苢心思淺,自不曾想到這一層,如今洪氏咄咄相逼句句疑問她方了悟方才話中漏洞,一時又是嚇得肩膀戰栗,嘴唇抖抖索索說不出一個字來。

洪氏雖素日裏就是個胡攪蠻纏的,但今次所言卻不無道理,眾人想想,似乎芣苢所言雲卿不知一事,確然是有些不大可能。慕老爺子便問說:“垂涼媳婦,這香囊的事你果然知道?”

這一句話似乎人人疑問,但真到有人說出口了,眾人才紛紛想起來,若有此疑問,豈不是確定了所謂的髒東西就是麵前這幾隻香囊,甚至確定了芣苢乃是罪魁禍首了?

雲卿如何能不知,她如今緊緊抓著慕垂涼的手,極力想要開口說話,然而自裴子曜暗自紮針之後那牙齒仿佛就無力開合,如今極盡全力也隻是渾身發顫,說不出話也動不了身,眾人隻道她是氣自家房中丫鬟不濟,連帶汙了她名聲,便也不曾多想,正是此事,卻見芣苢身旁蒹葭盈盈笑了,對洪氏說:“二太太,我們*奶確實不知道,倒是我,對此事清楚得很,二太太若不嫌蒹葭低下不配在此開口,蒹葭願將自己所知和盤托出。”

洪氏自知這蒹葭心思婉轉,比那芣苢勝出何止百倍,絕不是個好對付的,便慢了半拍沒答應,倒是慕老爺子道:“若知道什麽,那便隻說。”

蒹葭便上前道:“謝老爺。”

行罷禮,轉而對洪氏說:“二太太,此事我知道。因那雲錦素不是我們*奶收著的,而是我。說來怕不大好,然而畢竟事關清白,如今也就不得不說了——我們*奶素來不愛針黹呢!此事大太太知道,涼大爺知道,與我們*奶熟識的凇二奶奶,三姑娘等人全部都知道。她喜那雲錦,是喜歡那杭綢的料子蘇繡的技法,覺得十分驚豔,如此罷了。若說拿回來再做什麽,她大抵是沒那個興致的。二太太不信,自可問問身旁凇二奶奶。”

孔繡珠一臉蒼白,見洪氏目光嗖地掃過來,慌忙點了點頭說:“是、是這樣沒錯……*奶她,不喜歡做針黹……”

蒹葭接著笑道:“這便是了。她不愛針黹,也就不大關心這些子事,我與芣苢跟她多年,她近身的東西都是我們來做,衣服鞋子,腰帶香囊,都出自我與芣苢之手。那雲錦我們*奶琢磨一番之後,便就交給我收拾著了,說好鋼用在刀刃上,等合適的時候這樣稀罕貴重之物才能拿出來用呢!前陣子芣苢提了此事,說要做香囊,我尋思小主難得回來,如今可不就是合適的時候,可不就是好鋼用在刀刃上麽?便就給她了。”

雲卿緩緩閉上了眼。

蒹葭此番是在推芣苢入火坑……來換她雲卿平安。

要她如何能忍心!

洪氏冷笑道:“你做的主?你倒是做得了主?”

蒹葭和順地笑了,不卑不亢笑說:“不巧得很,正是我做的主,我也正好做得了主。二太太與我們恐不大熟悉,我與芣苢雖同是*奶貼身婢女,同是不分晝夜服侍著,但我比起芣苢來說……說句不大謙虛的話……是的,要更聰明更知分寸一些。所以自在嵐園開始,裴二爺便就點了我和嵐園大丫鬟紫蘇一道協助*奶料理嵐園事務了。我是這樣的身份,所以雖同是一等丫鬟,但我說話旁人都略聽幾句,也因我是這樣的身份,我與*奶往日裏也有商量著做事的時候,這一點想必二太太也略有耳聞。這香囊雖未與*奶稟報商量,但芣苢所言合情合理,又並非什麽大事,我便以為我是做得了主的,便就這樣做主了。”

蒹葭這話說的坦**,阮氏等人都覺合情合理。慕老爺子自然曉得這蒹葭是雲卿身旁最得力的,這話也算得滴水不漏,因而一時隻是沉思,並不開口詢問或定論。洪氏左右看看都無人說話,一時氣得臉色發青,直開口大聲道:“你們便就信了她嗎?這賤蹄子分明是在替她主子兜攬,此事雲卿不可能不知道!絕不可能!”

阮氏低低笑出聲來,分明是嘲弄,但到底沒有開口。一時氣氛愈加尷尬,洪氏直撲到雲卿麵前咬牙切齒說:“雲卿,你親口說,你親口說一句,說你不知道此事,我就信了你!你隻要能開口說,這裝有元寸香的香囊是你的大丫鬟蒹葭授意、你的貼身婢女芣苢親自去做,跟你這個主子沒有一丁點兒關係的我就信你!隻要你說得出口,我今兒就信了你!你——”

她自然說不出口,不僅因為裴子曜的銀針,更是因為即便知道所有人都在為她開脫,她也不可能順著她們心意去說這樣的話。

蒹葭分外坦然,眼神堅定,和順淺笑,芣苢戰戰兢兢,埋頭跪著,臉色蒼白。雲卿略略看過便覺心口生疼,她如今恨死慕垂涼也恨死裴子曜了,蒹葭芣苢二人因她而——

“她定要恨死你。”

“嗯,知道了。你也逃不掉。”

怪不得……想起先前小屋裏裴子曜和慕垂涼最後的這兩句對話,雲卿現在終於能夠明白這兩個男人話裏意思,怪不得,怪不得……

她這廂發怔,洪氏卻分明更急躁了,她突然死死抓住雲卿雙肩猙獰笑問說:“怎麽,不敢說話了?寧願眼睜睜看著自己兩個貼身丫鬟為你而死也決計不會開口為她們說哪怕一句話也要保住的你雲卿的清白……何其珍貴啊!就這麽珍貴嗎?你知道後果的吧?今日她們兩個,誰都——”

“二太太,”緘默多時的慕垂涼並不打算假裝和善,而是指了指洪氏的手客氣而冷淡地道,“勞駕。”

阮氏看著被洪氏晃著肩膀的雲卿,冷冷對洪氏道:“如今事情還沒有論斷,說兩個小丫鬟死未免言之過早。後果?妹妹你說後果?你短短一會兒子兩次無端指責慕家*奶,如今甚至動上手了?我縱不敢說什麽後果,但若非為了和睦,我也定要為我這媳婦向你討一個結果的。”

洪氏看著被她晃得發髻鬆散卻一言不發的雲卿,喉嚨裏發出一聲尖細的嘲笑,今次原是大好的時機,但她第一局較量便就輸給了雲卿,如今她再說什麽,隻怕旁人都會以為她是胡攪蠻纏有意針對,多說,恐也無益了。

洪氏這樣想著,死死盯了雲卿一眼,慢慢鬆開了嵌在雲卿肩膀上的手。

雲卿被晃得頭暈眼花,待緩了緩,神思清明一些,便就想起了一事——她自然曉得洪氏不可能喜歡她的,大房二房權益之爭由來已久,洪氏要對她落井下石原在情理之中,可今日做到這份兒上,仿佛寧願毀幾三分也要傷她雲卿一回,她便就不能懂了,究竟是為何?

一句低低的抽泣傳來,芣苢目光空洞,跪跌在地上呆呆望著前方說:“……我們*奶近幾日都忙著小主的事……況且涼大爺禁足未解,我們*奶上要替夫盡孝,下要相夫教子,又是偌大一個慕家掌家之人,實在是忙不過來的。而我自知自個兒針線活兒比不得涼大爺房裏的丹若黛若,所以也不敢早早兒去邀功,隻等著做好了再呈上去,因此從不曾與我們*奶提起。莫說*奶了,連蒹葭都隻知我繡香囊罷了,我繡的什麽花樣,裏頭填塞的什麽香料,我也真真兒不曾告訴過她們……若早知如今竟要害得*奶如此受人欺……我當真是該、該剁了自己這雙惹事的手……好好兒的為何要繡香囊呢,若不繡,此番不就沒事了嗎……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眾人聞言,都覺得這一主一仆可憐的很,慕大姑娘看著畢竟不忍,便輕歎一聲躲開目光,不再看芣苢。

慕老爺子抿了一口茶,喜怒不明地問:“垂凇媳婦,先喝藥。雖是年輕,身子底子好,也要分外仔細些,將來才可為慕家開枝散葉。”

孔氏忙點頭稱是,又連連道謝,自梨香手中接過藥碗,輕抿一口,約莫極苦,輕蹙了下眉頭,接著仿佛鼓起了極大勇氣,將那一大碗藥一口喝盡了。梨香伺候孔氏喝完藥,又從懷中取出一個絲絹包兒遞給孔氏,孔氏打開了,原是色澤油亮的蜜餞子,孔氏拈起一顆放在嘴裏,又將餘下的遞給了梨香,梨香把那絲絹包兒重又包好了,正要往懷裏放,忽想起了什麽似的,低頭輕嗅了兩下,接著直愣愣看向那香囊,露出十分困惑的神色。

“自家媳婦病得這樣厲害,你這做婆母的,竟不知道?還帶她出來勞心費力作甚?”慕老爺子淡淡開口,雖非指責,卻也無異。

洪氏一時臉色發白,欲辯而詞窮。慕老爺子略略看她一眼,正要遣了她退下,卻恰巧看到了梨香的神色。原來梨香仍沒收起那絲絹包兒,仍一手托著她呆呆看著那香囊,便就問了句:“梨香丫頭,還不伺候你家主子回去歇著?”

梨香忽被叫到名字驚得一聲驚歎,手一鬆,絲絹包兒上的蜜餞便就骨碌碌滾了一地,梨香慌忙去撿,那蜜餞本也就沒幾顆,梨香兩三下便就撿得差不多,那最後一顆落在芣苢所跪之處,梨香看著那蜜餞兒突然有些膽怯似的,小心翼翼上前撿起了,卻盯著地上方才洪氏摔到芣苢臉上的香囊發呆。

慕老爺子自然不可能沒察覺,便問說:“梨香丫頭?可有什麽不妥?”

梨香一驚,忙偷偷往旁邊兒雲卿慕垂涼處看了一眼,接著詢問地看向孔氏,孔氏亦神色茫然,這一來堂中旁人也覺古怪了,便都齊齊看向梨香。

“這香囊……這味道……”梨香困惑而猶疑地說,“難道……不是*奶?是,是……”

梨香抬頭,震驚中帶著茫然道:“好像、好像是……是大哥兒身上的味道啊……”